白色帐篷中,空海、逸势与一个半老男子相对而坐。

他们在地面铺就的地毯上盘腿而坐。

三人四周,并排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坛子。

是胡国坛子。

不仅坛子,也有瓶身细长的水瓶或陶碗。

阳光照射在帐篷上,内部充满亮光。

外面传来嘈杂人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偶尔尚可听闻运货车声或马蹄声,是因为此帐篷搭在西市人声鼎沸之处吧。

三人面前各自搁着茶碗,空气中隐约飘着茶香。

半老男人脸上浮现困惑神情。

下颚髭胡掺合着花白,鼻梁高挺。

眼窝深邃的眸子,带点绿色。

他是胡人马哈缅都。

“这好为难——”马哈缅都喃喃自语。

“安祭司叫您来问我吗?”

“是。”

“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我也受过空海先生多方照顾——”

“卡拉潘果然在长安?”

“在。”马哈缅都下定决心似地点了点头。

“卡拉潘都做些什么事?”

“诚如安祭司所说。”

“你是说,找寻失物或预言未来等等?”

“是的。不过,听说小事不帮忙。”

“这话怎么说?”

“因为钱。以我们做小买卖的商人为例,再便宜,也得付两个月的收入给卡拉潘当礼金。”

“花费真惊人。”

“用此地说法来说,他们也会魇魅、蛊毒之类的法术。”

“魇魅之术——”逸势皱起眉头。

“您也晓得?”

“倭国也有人会施行魇魅之术——”逸势用唐语说道。

一如逸势所说,此时倭国已有人会施行魇魅之术。不过,真正蔚为流行,还是更后世的事。逸势知道此事,其实也不足为怪,因为日本国内也有相同状况。

所谓蛊毒之术,是利用人偶或纸片,作为对手的替身,再施行法术,下咒于对方。

众所周知的丑时(译注:指深夜一点到三点之间)参拜神社,其实就是一种魇魅之术。

深夜丑时,在空无一人的森林里,将写有诅咒对手人名的稻草人,用五吋铁钉钉在树干上。

另一种蛊毒之术,是用动物来下咒。

比方说,抓来大批蟾蜍、蛇等同类生物,丢进大缸里,盖上盖子。

既不喂食也不给水,不久,它们就会彼此咬食。最后只剩一只。

最后那一只,便可用来下咒。

将最后这只当作灵役,送到下咒对象那儿,或边杀它边施法术。

日本曾有某贵族因被质疑施行蛊毒之术而失势没落。

“说到蛊毒,一般用什么生物呢?”空海问。

“嗯,大概是蛇、虫子、猫之类的生物吧。”马哈缅都答道。

“猫?”

“是的。”

有关猫的蛊毒,不是大唐时代,而是清朝杨凤辉的《南皋笔记》卷四《蛊毒记》上的一段记载。

有一巫师周明高,拜师学习河南教,具有不可思议之术,能降妖伏怪。

某晚,周氏看见一只猫闯进家门。

“怪哉!”他隐隐察觉,有人施法下蛊,欲加害自己。

周氏用符咒制伏并捕捉此猫,丢入瓮中。

第二天,有人来到周家,问道:“可有看见一只猫?”

“怎么了?”

“我家猫逃走了,我正到处找。”

“如果是猫,就在那瓮里。”

那人一看,果然是那只猫。

“请你务必还我这只猫。老实说,这只猫是我家媳妇。”

据说,那人百般乞求,讨饶猫一命。

然而,周氏摇头拒绝,不予理睬。

“我是为众人除害。”

周氏说毕,那人只得哭着回家。

之后,周氏拿热水倒入瓮中,猫便死了。

过一阵子,听说,那个被下蛊的年轻妻子,在睡梦中突然大叫:

“好热!好热!”

叫着叫着,最后断气了。

据传,那女人断气时,四肢糜烂、血肉模糊,死状甚惨。

《蛊毒记》如此写道。

“喂,空海,说起猫,刘云樵宅邸不也出现过吗——”逸势抓着空海袖口问。

“你有关于猫的线索吗?”

“有。”

“怎样的线索?”

听马哈缅都如此问,空海有点迟疑。

“你刚刚提到刘云樵这事,我多少从玉莲姐那儿听过,如果你不方便,不必勉强。”

“不,关于刘云樵这件事,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若要提这件事,就不得不说到柳宗元先生了。”

“柳宗元是一道去徐文强棉田的那个人吧?”

“没错。那位柳先生对我说了些私密话。”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想说的话。有关柳宗元告诉你的秘密,你不能说出来,是吧?”

“是的。”空海点头。

所谓“私密话”,就是安倍仲麻吕的信——晁衡用大和文字写成的信。另一件不能说的事,是应该埋葬在马嵬驿墓地的杨贵妃遗体,自石棺中神秘失踪了。

尤其有关晁衡的信,柳宗元煞费苦心安排。他派马车来接客,在长安城里转来转去,确定没人跟踪后,彼此终于才见面。

柳宗元如此苦心隐瞒晁衡的信,未经他本人首肯,空海当然不能告诉别人。

他是现今大唐帝国位居政治中枢的人物。

马哈缅都也知道此事。

“实在抱歉,柳宗元先生隐密忌讳的事,我不能在此对你说。至于其他事,我可以说出来——”

“没关系。空海先生这样坦白,我很感激。因此知道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反倒让人十分开心。”

“你这么说,我很过意不去。”

接着,空海向马哈缅都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

“哎,这事实在荒唐——”

空海说完一切后,女人声音响起。

帐篷出入口垂挂的幕帘被掀开,三名胡国女子立在入口处。

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

三人均是马哈缅都的女儿。

刚刚出声的是长女多丽丝纳。

她们三人偶尔会在西市广场跳胡旋舞,赚取观众给的赏钱,平日则在父亲店里干活。今天空海来访,在帐篷里和父亲马哈缅都谈话。三人都很在意,根本无心工作。

趁没有客人上门的空档,走进帐篷,凑巧听到空海所说的话。

“你们一直站在那里偷听吗?”马哈缅都责问。

“我们可不是偷听噢。我们是光明正大站在这儿听的。”都露顺谷丽撅嘴申辩。

“霸着空海先生不放,太不像话了。”谷丽缇肯接着抢白。

“这么说来,空海先生一定很想知道卡拉潘的居所吧。”

多丽丝纳插嘴,抢走两个妹妹的话题。

“是的。我正在问这件事。”

“如果是这样,不就在那儿吗?平康坊的——”多丽丝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