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书法吧。”

“嗯。”逸势点头。

“假如,某天书法写得很精采,你可会将它放在一边,不拿给别人欣赏吗?”

“不,我大概会想拿给谁看看吧。”

“应该不是谁都可以吧?”

“嗯,可能的话,想拿给懂书法的人看。”

“给他看,然后呢?”

“大概想让他褒贬一番。”

“如果被赞美,你会很高兴吧?”

“当然。”

“道理跟这个一样。”

“什么一样?”

“你听好,逸势,书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艺。被褒奖这回事,其实就是指你自己被赞扬。”

“——”

“上天也一样。存在这世间的现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就是上天所写下的书法,不是吗?”

“嗯。”

“我啊,是想借着密教大法来观看上天所写的书法,并褒奖上天,赞扬上天很伟大。而且,还打算将上天很伟大的这种教义,广传于世。”

“——”

“上天也和人一样。因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说,借由人的观察,上天才能存在。说上天伟大,就像是赞美人一样。这是密教的根本。至于其他事,不过是包裹本质的服装罢了。”

“——”

逸势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会让我发挥吧。”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男人真是的。对你来说,大唐大概也很小吧?”逸势边笑边说。

“都一样。”

“一样?”

“在日本也罢,在这大唐也罢,我都是身处在一样的上天之下。”

空海的意思是,在这大地之上,无论置身何处,通过佛法这一原则,自己与宇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贯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无话可说了——”逸势边笑边叹气。

“怎么样?逸势。”空海也微笑地望着逸势。

“什么怎么样?”

“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空海啊。”逸势一边苦笑一边搔着头。

“不过,我现在说的,可不是谎话。”

“怎么说呢?”

“我的确对藤原葛野麻吕说过那些话。大概迟早日本会有船来吧。”

“嗯。”

“总之,不管船来不来,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空海刚说毕,外面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白乐天先生求见。”

是大猴的声音。

白乐天隔着桌子,与空海、逸势面对而坐。

桌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茶碗。

三人刚谈完有关牡丹的事和未见面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事。

“所以,那以后,事情都没获得任何解决?”

白乐天神经质地移动视线,对着空海说道。

“没错,还是老样子。”

有关安倍仲麻吕的信,空海尚未对白乐天透露口风。

倘若要说,必须先获得柳宗元同意。

短暂地沉默片刻。

白乐天盯着窗外看。

望见的是牡丹灿烂盛开的庭园。但见赏花游客穿梭其间。

“老实说,空海先生…”白乐天望着窗外说道。

“什么事?”

“我现在正觉得迷惘。”

“为何迷惘?”

“有件事迟迟无法决定。”

“有件事?”

“事实上,我正在写一首长诗——”

“我知道——”

“咦?”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依着诗的韵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晓了吗?”

“在胡玉楼,我曾见过您起首的诗句。”

“正是那首诗。”

“嗯。”

“那是描写玄宗皇帝和贵妃的故事——”

“那又怎么了?”

“关于两人的悲恋故事,您知道吗?”

“是的。”

“就是为了这个而苦恼。”

“——”

“那故事不是很悲惨吗?”

“确实。”空海点点头。

玄宗皇帝夺走了自己儿子的爱妃。

而且两人年纪差了三十岁以上,玄宗皇帝已是个老人。

宠爱杨玉环——也就是杨贵妃,朝纲不振,引起安史之乱,自长安仓皇逃命时,亲自下令赐死杨玉环。

相关纪录是这样描述的。

“贵妃可曾得到幸福?”白乐天问道:

“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

空海、逸势都答不出来。

他们在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杨玉环家族,在安史之乱时被惨杀,杨玉环本人也遭高力士缢死——纪录如此。

“无论如何,这些事我都想写下,我的心却分裂成两半——”

“分成两半?”空海问道。

“我是想,该以当时两人心里所蕴藏的愠怒、哀愁与憎恨为主轴呢,还是——”

“还是?”

“还是将这些感情全部隐藏,只描绘这段看似凄美的悲恋故事——”

白乐天的视线又回到空海身上。

“这是一个难题。”

“虽然我倾向于实话实说,将它写成哀憎、怨怼交织的故事——”

“——”

“不过,我还无法确定。总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对的问题还未解决之前,我实在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

他把手贴在自己胸前:

“我的心里,充塞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哎,该怎么说才好呢?”

白乐天扭动身子,宛如发狂似地直望着空海:

“那是一堆没有名字的生物。有兽、花、虫,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体。我必须引诱它们走入语言的栅栏里,为它们命名…”

这些生物在自己肉体深处,散发着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处迷路的不知名动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