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再问你一次。”

“嗯。”

“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橘逸势吗?”

“是。”

“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

“什么?”

“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

空海问道。

“唔…”逸势呻吟起来:

“我是儒者。”

“儒者又怎样?”

“以儒者的立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橘逸势的死尸,不是橘逸势。”

“那正是空。”

“空?”

“那么,我再试问。”

“又要问?”

“橘逸势到底是什么?到底基于什么,让别人称呼你为橘逸势?”

“唔…”

“基于什么?”

“唔…”

“说呀。”

“空海,你说。既然你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

“是魂魄。”

“魂魄?”

“是的。别人称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势。所谓橘逸势,指的是你的魂魄。”

“唔…嗯。”

“不过,逸势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势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别人表示,这是橘逸势吗?”

“不、不能。”

“是的。基于此道理,你的魂魄与美丽、悲哀、喜悦这类东西的性质,是相同的。”

“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

“绝非毫无道理。”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日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

“嗯。”

“那么,你能从那日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

“——”

“怎样?”

“不、不能。”

“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

“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日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不是很明白了?”

“所以呢?”

“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因为有日落和凝视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

“嗯。”

“那我也是这样啰?”

“没错。”

“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存在于这世间?”

“正是。”

“这就是佛法所说‘色即是空’的道理吗?”

“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色不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

“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

“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

“嗯,我说过。”

“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

“是的,逸势。”

“那么,悲哀是什么?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

“逸势啊。所谓色,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石、蝶、雨、水、云这些。”

“——”

“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

“——”

“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

“憎恨也是吗?”

“没错。”

“悲哀也是吗?”

“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吗?”

“因此,悲哀也是空。”

“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

“——”

“事情正是如此,逸势。”

“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

“说过。”

“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

“办不到,逸势。”

“为什么?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

“没错。佛法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

“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

“——”

“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贯连。”

“——”

“法也算是答案之一。”

“答案?”

“世间一切都会变化。”

“变化?”

“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

“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然,虫、马、犬、树也一样。”

“我也是吗?我也是这样吗?”

“没错。”

“空海,那你呢?”

“我也是。”

“——”

“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肉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