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黄鹤的肩膀微微颤抖。

“黄鹤…”

正当我呼唤他时,“后会有期。”

刚听他说了这么一句,便看见他穿窗离去了。

“黄鹤。”

我仓皇起身,步履蹒跚地赶至窗边。

我在心中呐喊——别走!黄鹤,别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身边再也没有任何人了。

贵妃、皇上都…

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黑暗的夜色中,一轮西斜明月,微弱映照在庭院草地之上。

看不到任何人影。

很长一阵子,我定睛凝视黑暗中的夜色,宛如探看自己内心深处。

真是高兴——黄鹤临走前,留下了这句话。

晁衡大人。

黄鹤所说的高兴,究竟是什么呢?是两人今晚的长谈?不。

我知道答案。

黄鹤所说的,是我们彼此共度的这段时光。

我十分明白。

那过往的日子。

绚烂不已的岁月。

黑暗中,依稀可见那场宴会的盛况。

李白作诗,皇上谱曲,李龟年歌唱,贵妃起舞的那场宴会。

晁衡大人,你也参加了那场宴会。

连当时的乐音,似乎都还回响在我耳际。

那段梦幻的过往。

安禄山之乱时,远走蜀地避难的事。

在马嵬驿途中所发生的事。

华清池的前尘往事。

如今,一切都已成为一场空梦。

晁衡大人。

人,是何等愚昧的生物啊。

出于此愚昧的因由,人又是何等令人爱怜的生物啊。

“黄鹤…”

我也对着黑暗喃喃自语。

“真是高兴啊…”

此话随风消融于黑暗之中,随即消逝在夜的彼方,一如往昔的日子。

晁衡大人——这是我最后想对您说的话。

两三天内,我将走上黄泉之路。

而您也无法回到倭国,成为必须在此大唐终结一生的人了。

我则是思念着遥远的长安,却在这偏僻的朗州,不得不结束罪恶一生的人。

如今我所担心的是,在华清池失去踪影的贵妃。

她还在人世吗?她和白龙、丹龙,还在大唐某处一起生活着吗?黄鹤临走所留下的话,是否与此有关呢?人毕竟无法在得知所有挂意的答案之后,才踏上黄泉之路。

一如黄鹤所言,不论何时撒手,终归都是在某事的旅途中死去的吧。

人都是怀抱着种种担心、遗憾,而突然于某日、在某事的旅途中结束生命的吧。

何况你是远自倭国而来、羁旅于此的异国之人。

你该会多么怀念故国山河啊。

说来,我是来自遥远岭南之人。

幼时即被去根,为岭南讨击使李千里所买下,献给则天武后。

此后,我成为宦官高延福的养子,改姓高。

能够出人头地,至今我仍不敢想象,而深入牵连大唐王国的秘密,更是当时的我所始料未及的。

灯火已愈来愈微弱。

一如烛残灯枯,我这条命也快要走到尽头。

该是搁笔终卷的时刻了。

晁衡大人,此信交付到您手中时,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我想,或许您也可能收不到这封信,祈愿敬祷,此信能顺利交到您手中。

此致晁衡大人 宝应元年四月 高力士谨志于朗州

十二

关于高力士之死,《旧唐书》曾如是记载:宝应元年四月,会赦归,至朗州,遇流人言京国事,始知上皇厌代。力士北望号恸,呕血而卒。

所谓“厌代”,是指天子驾崩。

高力士享年七十九岁。

流放巫州期间,曾残留以下诗作:

两京作芹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第三十四章 荔枝

惠果端坐在护摩坛前,一直在念咒。

惠果的唇舌动个不停,一整天几乎未曾稍歇。

偶尔因进食、排便、睡觉才会起身,其他所有剩余时间都在念咒。

仅在惠果起身退席时,才由他人代替惠果念咒,但为时十分短暂。

以惠果为中心,左右坐着帮惠果念咒的僧侣。

志明和凤鸣。

护摩坛中央设有火炉,炉内火焰燃烧不绝。

火焰之中,不断投入写有咒语的护摩木片。

惠果两颊瘦削,任谁都看得出来。

仿佛刀剜一般,脸庞已塌陷下来。

尽管眼窝凹陷,眼眸中的黄色瞳孔却炯炯有神。

房内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臭味。

腐肉所散发出来的臭味。

火焰味夹杂腐肉味,变成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

腐肉放在护摩坛彼方,大日如来佛像面前。

肉块份量极多。

约莫一个成人重量的牛肉。

牛肉外观黑青,膨胀鼓起。

那并非仅是生肉腐烂了的颜色。

腐肉上也隐约映照着护摩坛的火焰,但可看出其表面持续在变化着。

牛肉表面以缓慢速度隆起。隆起的牛肉表面,水泡般瞬间膨胀,随即分裂。

然后,怪异臭味自裂缝飘出,消融在空气之中。

真是骇人的景象。

更骇人的是,牛肉上层湿漉漉的,似乎涂抹了血液。

映照着火光的血液表层,正噗哧噗哧冒着小水泡。

小水泡看似沸腾一般。当然并非如此。

不知何处对牛肉下了咒,才发生如此现象。

惠果也是头一回,亲眼目睹“咒”变成此等模样。

牛肉堆上贴着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大唐永贞皇帝”六个字。

其实,不仅如此。

牛肉内还有看不见的东西,正是顺宗本人的毛发。

说得更清楚些,牛肉上面涂抹的血液,正是出自顺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