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位上传出宪宗问话。

“正是。”

空海用平常的声调点头响应。

逸势和远成由于紧张过度,此刻,两人在空海身旁微微颤抖。

“你的事,朕听说了。”

顺宗的声音十分响亮。

当然,宪宗并未患病。

对空海和逸势的归国请愿,他尚未响应。

按理来说,应该是请愿通过了再拜见,然而,此时两人尚未收到允准通知。

“太可惜了。”宪宗说。

到底什么太可惜,宪宗没有明说。

“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

宪宗兴味盎然地凝视此位异国沙门。

在长安,也就是大唐密教界,空海已是第一人。

宪宗对此也很清楚。

“听说,惠果阿阁梨的碑文也是你写的。”

“是的。”

对此,空海点头称是。

“朕读了你的奏文。”

宪宗看似仍在评估空海,始终凝视着空海。

“文章写得很了不起。”

此时,宪宗制造出日后以“五笔和尚”之名流传于世的空海传说。

十一

“朕有事相求于你。”宪宗说。

“什么事呢?”

“请你题字。”

“题字?”

“不错。”

宪宗点了点头,又向旁边的侍者使了个眼色。

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吧。

侍者趋近,说:“这边请。”

催促空海等人挪步。

宪宗起身,走了出去。

空海等人被催促着,随行在宪宗后面。

踏着石砌地板前进,不久,前导的宪宗等人走进一个房间。

空海、逸势、远成则在稍后进入屋内。

房间约三间四方。(译注:间为日制长度单位,约1.818公尺左右。)正面是一片白壁,以两根柱子每隔一间隔出三面墙壁。

右侧两面还是簇新的,左侧一面看来颇老旧。老旧壁面上,写有文字。仅此旧壁有题字,右侧两面新壁,则空无一字。

壁前已准备好龙椅,宪宗在那儿坐了下来。

“看。”宪宗说。

空海跨步向前,站在旧壁面前。

宪宗和其身边围绕的三十余人,用评价般的眼神凝视空海。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众人以这样的视线包围空海。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书法写得十分恣畅。

笔端自由移动,任思绪游荡,却一点也没有破绽。

真是了不起的书法大作。

“这是曹操大人的诗——”

语毕,空海吞咽下文般地闭住了嘴。

宪宗身旁的侍者们,发出“喔——”的低沉赞叹声。

——空海到底有多少能耐?用此种眼神凝视空海的侍者们,对于空海能说出此诗作者,似乎感到非常惊讶。

来自日本国的僧人,为何连这种事也知道?的确,那是近六百年前建立魏国的曹操,所作的《短歌行》。

曹操还被称为“横槊诗人”。据说,只要脑海浮现诗作灵感,即使在沙场上驰骋,曹操也会将槊横放,当场悠然写出诗作来。

《魏书》中也记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

曹操所作的这首诗,还有下文,此处仅到㈠性有杜康”为止。

看到空海似乎还有话说,“怎么了?”宪宗问。

“有个地方不明白,我正在思量原因何在?”

“什么不明白,请说。”

“那就是,为何此处会有王羲之大人的书法呢?”

“空海啊,为什么你知道这是王羲之的书法?”宪宗问。

身边侍者们一片惊呼、宪宗不由自主地追问,都是合情合理的。

王羲之是距此时四百年前的古人,其出生地也距离长安很远,是位于山东琅琊。

他是东晋的书法家。

可以说,在空海入唐那时,直至今日,无论中国或日本,他都是最负盛名的书法家。

然则,现代并未留下王羲之真迹。

建立大唐王朝的太宗,酷爱王羲之书法,曾从王羲之七世孙僧人智永手中取得真迹。

此真迹正是有名的“兰亭序”。

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日——至山阴县赴任的王羲之的住所,广邀文人墨客,举行曲水流觞之宴。当时,聚会地点正是名胜“兰亭”。

是日,与会诸人,各自写诗题字,汇集成卷。王羲之则亲自提笔写序,放在卷首。

此正是“兰亭序”。

太宗驾崩之时,遵其遗命,将“兰亭序”殉葬于昭陵。此书法从此不见天日。

后世,仅留下碑文拓下或临摹的“兰亭序”,想见到王羲之真迹殊为不易。

空海到底于何时,又在何处见过王羲之的字迹呢?

“我国有王羲之的‘丧乱帖’,是从大唐国传过来的。”空海解释:“那是辑合王羲之大人五通尺牍成卷的,但不是真迹。”

“是这样呀。”

“是‘双钩填墨’而成的。”

所谓“双钩填墨”,是真迹上覆盖一张可透见的薄纸,用细笔钩描其下字迹轮廓,然后在其轮廓线中,用真笔填上浓淡合宜的墨汁,此技法主要运用于书法复制。

尺牍第一行,是以“丧乱”两字起首,所以后来便以“丧乱帖”称之。

“你见过王羲之的‘丧乱帖’,所以知道吗?”

“是的。”空海的对答流畅无碍。

“这确是王羲之真迹。本来写在东晋首都建康的宫殿壁面之上。”

宪宗说:“听说,当时的天子自山阴县传唤王羲之进京写下的。”

宪宗继续解释着。

“据传,晋朝亡国后,北魏孝文帝想得到此墨宝,于是派人将壁面切割成三面,然后运至洛阳,作为宫殿壁面之用。”

“尔后,我大唐太宗在位时,又将此墨宝自洛阳运出,移至现在这一太极殿上。”

自北魏孝文帝至唐太宗,掐指算来,已近二百年历史。自王羲之初次写壁,则超过四百年以上。

此壁上真迹,竟能保存至今。

真是令人神往的历史纵深,既深邃又有厚重感。

逸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惟有空海,仍然一副如常的表情立在那儿。

“本来,三壁都有墨迹,但因老旧剥落,两面壁上的字迹已不见踪迹了。玄宗时曾派人修缮过,所以才会留下白色壁面。”

玄宗时期算来,也匆匆过了五十年——

“所幸安禄山那小子,没有对此真迹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

“——”

“不过,白壁就这样搁着,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都想找人重新书写——”

据说,一旦站立在此壁面之前,任何人都会畏缩不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因为一旁是王羲之的书法,另一边要并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此点,有人便害怕得直发抖,以致连笔都握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