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阿香, 留在我这里住一宿吧, 你这个时辰回去,我怎么也不能放心。”大花一路挽着袁香儿的胳膊, 亲亲热热地说。

大花是家里的长姐, 父母忙着生意没空管束, 从小便带着弟弟妹妹和袁香儿这一群孩子,上山下河地玩耍, 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身板,圆润的脸蛋红扑扑的, 气血充沛,带着健康的光泽。

她本是个活泼又爽利的性子, 只是嫁到这样人口众多的家族中做了新媳妇,不得不拘束起来。

“方便吗?”袁香儿问。她本来打算在客栈住上一两日。

“方便得很, 我隔壁就有间空屋子,我娘前几日来的时候刚刚收拾了给她住着。何况我夫君住在书房, 几乎不来我那儿, 你不用担心。”

她很快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在好友面前露了怯, 略有些不好意思,拿手摇着袁香儿的胳膊,

“好么?好么?我自从嫁到这里,实在想你们得紧。”

袁香儿便接受了她热情的邀请。

既然留下来做客,也就应当拜会一下家里的主母。袁香儿跟着大花穿过前厅往她婆婆所住的厢房走去。

这栋宅院,本是一座三进的院子, 横梁和檐柱上的朱漆早已剥落,但从那些雕琢了吉祥图案的雀替云墩上依旧可以看出这栋宅院主人的祖先之前也曾有过辉煌富贵的时期。

如今宅院里挤着太多居住不开的子孙后代,大小院落被各自加盖隔开,就连本该是仆人居住的倒座房如今都住着一家几口。

人住得多了,各自烧火做饭,排水倒污,使得甬道上的路石积了厚厚的泥淤,落了漆的墙面被熏得黑黄。衣着寒酸的主妇和光着腚的小孩从各家门槛内穿进穿出,显出一份人口众多却无力维持祖宗基业的颓然萧瑟来。

后院的天井很小,只能看见小小的一块天空,这里正东的屋子被隔成三间,是大花婆婆和小姑的住所。

屋内昏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干瘦严肃的中年妇人,她用审视的目光将袁香儿的衣服首饰,以及提在手上的猪肉礼物来打量了几遍,方才不咸不淡地开口,

“既然来了客人,就好好招待吧,晚饭不必过来伺候了。”

这个家里一个仆妇没有,所有琐事全靠两个媳妇一力操持。但因为小儿子考上了秀才,这位婆婆觉得已经可以提前摆一摆官太太的普了。当初因为经济局促而娶的屠夫家的姑娘,如今看起来也显得百般不顺眼。

袁香儿迈出门之后,正好听见屋内传来大花那未出嫁的小姑说话声,“娘亲也真是的,二哥那样的能干,迟早是要做老爷的,即便年纪大了些,也没必要给他娶个屠夫家的女儿。你看这隔三差五上门打秋风的亲戚现在就一波接一波的来。”

大花涨红了面孔,尴尬地拉着袁香儿就走。

“婆婆和小姑虽然严肃了点,但对我还是可以的,她们从……不打骂我。”她给自己找补了一句。

大花居住的屋子单独隔离在耳门之外,大花拉着袁香儿进了屋,关上门扇,方才松了口气。她请袁香儿在靠窗的茶桌边入座,打开柜子献宝一样地从里面拿出各种桃花酥,杏仁饼,并泡了一壶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

“快尝尝,这是我娘亲上回来看我悄悄塞给我的。我都一直藏着,没舍得拿出来过。”

“你这小金库藏得不错,待客的点心比你婆婆那好太多了。”袁香儿和她面对面地坐着,“怎么样,你夫君对你还好吧?”

大花圆润的脸上露出了点落寂,“夫君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今全家上下都指着他考取功名,婆婆令他日日苦读,夜宿书房,一刻不许松懈。不喜他到我的屋子里来。我们许多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何况,夫君是读书人,也不可能会喜欢我这样的娘子。”大花叹了口气,“阿香,我要是和你一样会读书识字就好了。这样或许还能和夫君多说上几句话。”

袁香儿看着自己地这位少年玩伴,和自己一般十几岁的年纪,却已经挽起了妇人的发髻,褪下天真青涩,开始一辈子谨小慎微地生活在这样窄小的天地中了。

这真是一个对女性十分不友好的时代,袁香儿郁闷地拿起桌上的桃花酥。

她突然发现两个不足手指高度的小人正站在桌上,合力搬起一块桃花酥,蹑手蹑脚往窗边走去。

走到半路,小人的视线正正和袁香儿诧异的目光对上了。

小人犹豫一瞬,仿佛没想到自己能被看见,他们慌手慌脚丢了那块饼子,飞舞着小袖子从窗台溜出去了。但很快又扒拉着窗缘,叠着露出两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袁香儿。

“阿香,你是怎么想的?”大花的声音传过来。

“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袁香儿回过神来,没听清大花刚刚说的话。

“我说的是陈雄,也就是铁牛。铁牛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么多年了,你好歹给个准话。”

袁香儿愣了愣,她这一年都在东奔西跑,这种青梅竹马时期男孩腼腆的情意,她还真的没怎么接收到,大概就要马上辜负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铁牛哥长得俊,人也踏实,还在衙门里做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大花说得正起劲,蹲在袁香儿膝盖上的那只白色小奶狗突然扭过头,龇牙冲她吼了一声,那声音既低又沉,不太像犬吠,倒有点像荒原中的野兽,把大花吓得一个哆嗦。

袁香儿笑着把狗子提回来,伸手来回捏他的尾巴,直至把他捏得浑身发软,重新乖乖在腿上趴好了。

“我不喜欢陈雄,我有心上人了。”袁香儿边摸着南河的毛发边说,这句话说完,她觉得手底下的小南被顺毛了,舒舒服服在她腿上打了个滚。

“婶婶,我可以进来吗?”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屋门外响起。

大花打开门,领进来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

“这是我的侄女,大伯家的丫头,名字叫冬儿。”大花将侄女提到椅子上,毫不吝啬地分她东西吃,“冬儿来得正好,婶婶这里有好吃的。”

小女孩想来是平日来得很多,同大花十分熟捻,双手接过递给她的饼子,

她有一双黑黝黝的圆眼睛,正看着袁香儿,不经意地说:“姐姐,你的狗子好大好漂亮啊。”

袁香儿十分意外,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能够看见妖魔本体的普通人。不由让她想起自己看得见妖魔的童年时期,那时候的袁家村似乎和这里很像,到处都是混杂在人群中生活的小妖精。

幸好神经十分粗大的大花没有发现小女孩语气中的漏洞。

袁香儿品着茶,看见那个小女孩冬儿,趁人不备将一块桃花酥掰成两半,悄悄递给了扒拉在窗台上的小妖精。

两只小妖精高高兴兴地将半块饼举在头顶,飞快地一溜烟跑远了。过了一会窗台上两只小手又举了上来,将两朵夏日里常见的野花摆放在窗沿。

大花去准备晚食的时候,袁香儿便问冬儿,“冬儿,你能看得见是不是?”

小女孩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戒备着看着她,不说话。

“姐姐也和你一样,从小就能看见他们呢。”她举了举南河的一只爪子,“这位叫南河,是姐姐我的好朋友。”

小女孩这才低垂下眉眼,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告诉姐姐,最近两河镇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有的,妖魔……变多了。河神不见了。”

“河神不见了?什么叫河神不见了?”

“就是不见了,没有了,看不到了。”五岁的孩子尽自己所能地表达。

晚食之前,大花的嫂子来接冬儿。这位嫂子虽然衣着朴素,但言行间克守礼仪,举动间透着股女子的温驯和婉。

“又麻烦弟妹了,冬儿最喜欢弟妹你了。听说有客人来,不曾想是这样漂亮的妹妹。”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手绣精致的小荷包,递给袁香儿。“大花时常提到妹妹,初次见面,一点见面礼,拿不出手,还望莫怪。”

袁香儿连声称谢接过来,荷包的绣工了得,绣着一条锦鲤,尾鳍摇曳活灵活现,奇怪的是就着光线看去,鱼背上似乎生出一对翅膀,揉揉眼睛却又看不清了。

夜晚,袁香儿睡在客房。大花提着洗脚水伺候完婆婆就寝,又给夫君的书房送去宵夜,忙忙碌碌完各种家务,这才一下钻进袁香儿的被窝中来。

“真好,阿香,谢谢你来看我,我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和姐妹们一起睡觉了。”她双手抱着袁香儿的脖颈撒娇。

这明明还是一个不曾长大的孩子,袁香儿咯吱她痒痒,两个人在被窝里笑闹了一阵。

“你的狗子呢,要不要抱进屋来?看你稀罕的,一路抱着不离手。”大花问。

“不,不必了吧,他大概在屋顶上。”

大花看着暗夜中的房顶,

“阿香,我出嫁的时候,母亲哭成了个泪人儿,我那时还不明白,直到我嫁了进来,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母亲那是舍不得我去别人家吃苦。”

即使是她这样的婚姻,在很多姑娘眼中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姻缘。有谁嫁人之后,不用照顾公婆,操持家事,从早忙到天晚的呢。

“做别人家的媳妇真是不容易,”大花在暗夜中叹息一声:“真想回到出嫁之前,永远待在父母身边做女儿啊。”

袁香儿:“这个世界所有的女孩子,生活得都太辛苦了。”

“阿香,我真羡慕你,你知不知道我们所有女孩都羡慕你。能读书,能识字,能到处看看。甚至……还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人。”大花躲在被子里,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带着她梦想中的期忆,“你说很久以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所有的女郎都能和你这样呀。”

“会的,我和你保证,女郎们总有和男子一样被公平对待的一天,这个时间不会太久,大概一两千年就够了。”

“一两千年还不叫久啊,阿香,你真是太坏了。”

屋顶上有一块小小的天窗,铺着一片明瓦,将一束微弱的星光透进屋内浓黑的世界中来。

夜深人静之时,

突传来几声男子粗鲁的咒骂声,和碗碟摔碎的脆裂声。

袁香儿睁开眼睛,

“是大伯,我夫君的兄长回来了。”大花在黑暗里轻轻说,“他这个人喜欢喝点酒,回来就总这样,可怜我大嫂,那么温柔的一个人。”

暗夜里,拳脚相加和辱骂声响个不停,却没有听见受害者的只言片语,仿佛只是夜晚中可笑的一场独角戏。

这就是大花觉得自己还算幸福的原因,因为她的夫君不曾动手打她。在这个世界,男子被赋予了过度的权利,以至于只要他们没有行使这种暴行,就会被认为是一位好夫君,好姻缘。

屋顶的瓦片上轻轻传来细不可闻的走动声。

紧接着是轰然一声巨响。

“哎呀,天降陨铁,把阿大的屋顶砸了个口子。”

第103章

夜已三更, 张林氏默默地打扫着地面的瓦砾,她又让许多人看了自己的笑话, 相比起身体上的疼痛, 她其实更介意第二天顶着一张肿胀的脸, 面对这一院子亲戚的指指点点。

屋顶被从天而降的陨铁砸了一个洞, 那没有烧尽的一点陨铁此刻还嵌在屋子的地板上冒着黑烟。而她的男人不过在最开始的那一刻受到了惊吓, 停止对自己施暴, 此刻已经自顾自地在床上呼呼大睡去了。

虽然突如其来的意外损坏了屋顶,但林氏却觉得很庆幸,如果不是这一下意外打断了她的丈夫,她不知道正处于兴奋状态的男人不知道会将他的暴行延续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林氏直起酸痛的脊背, 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内。这间贫瘠的卧房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唯独在墙壁上挂着一张水墨画卷。

画面上画着一条大河, 野水春江,淡烟衰草,近处是萋萋苇草,对岸的云雾里隐隐露出仙山楼阁的一角,最惹人注目的还是浩瀚烟波中一条自由摆尾的小巧鲤鱼,那鱼游动在江心, 青黑色的鱼身, 额头一抹殷红,有它的存在,使得整张寡淡的画面鲜活而灵动。

林氏盯着那一抹红色看得有些出神,她不记得这幅画是什么时候挂在家里的。只不知为何, 这些日子来,她时时梦见画卷中的这条鱼,以至于自己近日所有的绣品,全都习惯性地秀成了鲤鱼。

虽说没有人能够知道她梦中那些画面,但哪怕自己平白想想也足以让林氏羞愧难当。

从小父母在礼教方面对她管教甚严,自从嫁入张家之后,她恪守妇德,谨小慎微,以夫君为天,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

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会做那样的梦,在那些梦里,那条灵活的鲤鱼从画卷中慢慢游出,来到她的身边,化为一位年轻俊美的郎君,同她肌肤相亲,交颈而卧。

那人夜夜在她耳边温言细语,说出让人心神荡漾的话来。

林氏捂住了脸,感到了深深的自责,她在心底唾弃自己的放荡荒唐。但又不得不羞愧地承认在那些个梦境中,她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愉。

那条鱼是那样温柔而细致地缠着她,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那冰冷的手指留在自己肌肤上的触感,冰冷又滑腻,就像一只真正的鱼,让她为之颤栗颤抖,让她一路堕向深渊。

林氏抬头看向酣睡在床榻上的夫君,满身酒气,连鞋袜都不曾脱,刚刚打过妻子的他,此刻大大咧咧在床上睡得正香。

林氏叹息一声,像是从前任何一次那样,打来热水,服侍自己的丈夫清理头面,脱鞋更衣。

在替丈夫脱去外袍的时候,一抹刺眼的脂粉明晃晃染在酒气熏天的里衣上。

林氏收回了手,她的夫君喜欢流连烟花之地,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曾想要抗拒。

父母总是苦口婆心地劝她,

“圣人有言,生为女子,卑弱第一,既已嫁了夫君,唯敬顺之道,方是妇人之大礼也。”

“孩子,多忍一忍,时日久了,女婿明白了你的好处,自然敬你爱你。”

婆婆却指着自己的鼻梁唾骂,“男人在外面应酬,乃是为了这个家。你不知细心服侍,反要吃醋。妒,为其乱家也,乃是七出之一,仔细我家大郎发起火来,打发你家去。”

从此林氏就再也不敢说些什么了。

此刻她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男人,松垮垮的皮肤,肥硕的肚子,一个被酒色掏空了的皮囊,却能对自己动辄拳脚相加,污言秽语相向。

对于这种生活,唯一能做的只能毫无休止地忍着,还被要求温顺,勤勉,不能嫉妒。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或许忍个一二十年,等她生了儿子,儿子娶了媳妇,自己也熬成了像婆婆那样的女人,还会把这些积压下来的火气倾泻在自己的儿媳妇身上。

林氏后退了几步,恰巧摸到了那副画卷。画卷上的游鱼就在她的手边,巨大的鱼身,额头一抹艳红,几乎就要游出画面了一般,那乌溜溜的眼珠直直盯着她看。

她吓了一跳。

这条鱼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这么大的吗?

它什么时候变到了这个位置来的?

“既然过得这般辛苦,又何必委屈自己。跟我来吧,一起快活去。”男人诱惑的嗓音从画面内响起。

林氏捻着手绢跌坐在地上,想要逃,却又挪动不开脚步。眼睁睁看着那条大鱼慢慢游动起来,巨大的鱼头从画布中探出,漆黑的鱼眼居高临下望着她。

那鱼终向着她张开了圆形的大嘴,一口将她吞噬下去。

……

袁香儿睡得不□□稳,她在睡梦中总能听见哗哗的水声。袁香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在一条烟波浩瀚的大河边上,芦苇地里,一位白衣老者坐在江边垂钓。

他的身侧,一条青黑色的鲤鱼悬浮在空中慢悠悠地游动。

袁香儿知道自己大概身在梦中。

“河伯。”她来到那位老者的身边,“我已经来到两河镇,你有何事要和我说,你如今又身在何处?”

那老者却宛如没有听见一般。

他笑眯眯地,悠然自得,垂钓江边,一手支着下颌说话:“我说丹逻,你不要吃人类好不好?”

那条游动在空中的鱼转过身来看向他们,袁香儿这才发现鱼的头口之处滴滴答答染着鲜红的血色,“为什么?我想要吃东西,人类和其它生灵又有何不同之处?老虎和野猪可以吃,人类自然也可以吃得。”那条鱼的肚子里发出闷声闷气的声响,“何况,是他们自己把同类献祭给我。”

“可是我曾经好歹是人族,你要这样吃我的同胞,我只好离你远远的了。”河伯说道。

丹逻在空中游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开口,“活了太久,总觉得很寂寞呢。难得有个能说得上话的,算了,在你活着的时候,我不吃人类便是。”

河伯便笑了,“那就谢谢你啦,我的朋友。”

……

袁香儿是被一阵细微的敲门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大花已经去开门了。天还未亮,漆黑一片的屋门外,站着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冬儿。

“冬儿,你怎么来了?”大花把小侄女领进屋子,“大半夜的,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婶婶,我……我睡你这里好不好?”小姑娘显然受到了惊吓,炎热的夏天晚上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大花把她抱上床榻,让她睡在自己和袁香儿中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了,是不是被你爹那个莽汉吓着了。别怕别怕,今晚就和婶婶还有阿香姐姐一起睡。”

小姑娘在薄毯中蜷起身体,小小的身躯瑟瑟发抖,“不是爹……是娘亲……”

她细小呢喃的声音被黑暗淹没,困倦中的大花和袁香儿都不曾听见。

天亮之后,大花早早便起来打扫院落,烧水做饭,忙得不可开交。

袁香儿在早饭前,看见了她的那位夫君。常年埋头苦读的书生,有些斯文弱气,隔着耳门远远地和袁香儿点头行礼之后,避嫌打算离开。

大花收敛了跳脱的性子,规规矩矩站在门外和他说话,带着几分恭敬和拘束,递给他一盒子新蒸好的点心,目送他去了书房。

在袁香儿的眼中,这个男人的头顶后背扒拉着好几只无伤大雅的小妖魔,无形的重量压得他有些佝偻了脊背。

这大概是一个心中有些怯弱又压力极大的男子。当人的气势弱了,心里有惶恐不安的时候,小妖魔们会更喜欢这样蹲压在他肩头欺负他。

大花回来之后,袁香儿揶揄道: “你和你夫君说话那么紧张干什么?都成婚大半年了,还害羞不成?”

“你不晓得,自打夫君考中了秀才,全家人都指着他高中,日日有人垂盼过问,搞得我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大花叹息一声,“我心里既盼着他上进,又害怕他真的中了举,做了官。那我这样屠夫家的女儿怕是在他眼中更上不了台面了。”

“你别总是叹气,就我来这么一天,你都叹了多少气了。”袁香儿像儿时一般拍她的肩膀,“你都觉得紧张,你的夫君只怕心中压力更大,我觉得你应该多鼓励他。而不是恭恭敬敬捧着他,你这样反而增加他的压力。”

“是这样的吗?夫君读得是圣贤书,我这样一个粗人怎生有资格鼓励他?”

“大花姐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好的女孩子,别看不起自己。你听我的,拿出从前那个劲头来。你们已经是夫妻,我觉得他很需要你的鼓励。”

和大花一起用完早食,袁香儿准备带上南河今日再去河神庙逛逛。验证一下昨天晚上那个不明不白的梦境。

冬儿的母亲林氏款款穿过耳门,过来接她女儿回去,“冬儿,跟娘亲回去吧。”林氏的笑容温和而慈爱。昨夜她丈夫的酒后施暴,似乎没有对她照成什么影响,她看上去不但不显疲惫憔悴,反而有些容光焕发了起来。

昨日袁香儿见到她的时候,她还习惯性地含胸驼背,低垂眉眼。而此刻却挺直了腰肢和脖颈,语笑嫣然,泰然自若地和人行礼交谈,仿佛骤然开放的花,平添了那种罕见的神采奕奕。

但冬儿却一反常态地缩到大花的身后,“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不能一直烦着婶婶,跟娘亲回去吧?”林氏语气温和,低下白皙的面庞看着自己的女儿,伸出手拉她。

五六岁的小女孩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怪物,拼命摇头,惧怕地躲开了。

(南河,昨天的屋顶是你砸的吧?有没有察觉什么?我觉得有些奇怪。)袁香儿联系还在屋顶上的南河。

(没有,她看起来是个人类,但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我不擅长分辨这个,要是乌圆在的话,一眼就能看出来。)南河的声音传来。

(是啊,我也总觉得这位张林氏和昨天不太一样了。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袁香儿有些迟疑。

“林嫂子,冬儿大概是昨晚吓到了,我正好要出门,不如让她跟着我去散散心。”袁香儿便笑着对那位张林氏说,口里是商量的语气,手上却已经把冬儿牵在自己手里。

背着清晨的阳光,林氏的笑容显得有些模僵硬虚假。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看见一只银白色的天狼从空中落下,跳进袁香儿的怀中,冷冰冰的眼眸转过来看她。

“这样啊……”林氏后退了一步,“那好吧。”

袁香儿怀抱着南河,牵着冬儿往大门外步行。

袁香儿想起昨夜梦里吃人的怪鱼,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南,我问你,如果我们彼此不曾认识,你是不是也会吃人类?)

(渡过离骸期之前,我的身体需要大量捕猎进食。虽然不会滥杀,但捕猎的时候,人类和其它动物对我来说并无高低之分。)

(那么现在没吃,只是因为我吗?)

(嗯,因为喜欢阿香,所以也喜欢上所有的人类。)

袁香儿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对很多妖魔来说,人类也不过是食物链中的一环而已。

她从小居住的阙丘镇那样安静祥和,不曾见到过度的血腥阴暗,大概是因为一直有着师父这样强力的妖魔在那里居住着。

一路行走看去,治安最为稳定的京都,也是因为有着国师妙道坐镇的缘故。

这样看来,有大妖魔约束或者是有强大人类强者居住的地方,肆意吃人的小妖魔就会少很多。

两河镇从前也一直是一个安静的镇子,是因为有着河伯管束的缘故。

但现在,这里的街道上随处可以看见新滋生的小妖魔。

难道曾经镇守此地的河神真的不见了?

第104章

两河镇地处交通枢纽, 商业繁华,市井热闹。

难得的是这里的街道还能保持着整洁而有序,治安环境也好。不仅少有偷鸡摸狗的小贼,连路边行乞的乞丐都不多, 附近的商贩老合喜欢在这个镇上聚集, 做点稳妥的生意。

显然治理此地的地方官是一位能吏。

袁香儿等人顺着街道行走,快到河神庙的时候, 看见一间药铺里的大夫正提着药箱, 被一位病人家属急切地拖着匆匆忙忙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