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仰头看了看天。至少现在可以确认楼上爆炸的房间是诊所,该是没有什么伤亡。她叹一口气,转头见捕梦的头发全被打湿,眼帘重又垂下,遮蔽了清亮的眼神。她在心里唤了两声捕梦,心知道他是不会答的,眼里酸涩,仿佛是要涌上泪来。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听见了他的声音,捕梦的声音,清晰而低沉。像是拿她没有办法似地,叹了一声。“镇魂,我还在。”

  “捕梦,停手吧。”她小心翼翼地眨着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出声来。“你会死的。”

  捕梦的思维骤然波动,她回头看去,见叶飞廉抢前一步,他手中的枪稳稳指住克雷蒙的额头:“别动。”

  克雷蒙早已支持不住火箭筒的重量,脱手将它掉到了地面上,却还勉力支撑着站立的姿态,血水混着雨水淋淋漓漓,在一身雪白的制服上浸出惊心的红,受伤较轻的左手停留在身侧,只差三两寸就够到腰后的枪。

  “你非死不可。”叶飞廉的声音颤抖,持枪的手却越发稳健。

  克雷蒙的眼睛如夜行兽般在浓霚中闪光,他用染血的手拭去眼睫上的水珠,在面孔上横抹出一道浅淡的红色。“会有人纪念我的……马莫塔西亚的人民爱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我不怕死。”

  叶飞廉唇角勾起冷笑。“你的妹妹茱莉安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正在奥地利的一家大学进修音乐。米凯尔的儿子据说患有先天哮喘症,在瑞士疗养,其实那孩子健康得很。你也知道,马莫塔西亚至今还有人死于饥饿。别再说漂亮话了,什么为了马莫塔西亚的人民……你们不过是用象牙来兑换金钱、武器、奢侈品和特权。”

  克雷蒙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没有象牙换来的粮食,会有更多的人饿死。”

  叶飞廉也沉默了。过了片刻,他低声说道:“至少,我的父亲,他不该死。”

  少年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缓缓施加压力。克雷蒙无言以对,似乎在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协定。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等待着力量超过临界点的那个时刻,一颗子弹将他了结。

  叶飞廉终于还是没有开枪,不是他不想。如同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温和而坚定地抵抗着他手指拉动的力量。他因用力而涨红了脸,却无论如何扣不下扳机。有个声音自他的思想深处说道:“你不该这样做。”他想要挣扎,但身边的空气仿佛凝冻住了,将身躯禁锢在透明的牢笼内。

  “放开我!”他嘶声大吼。

  克雷蒙的面孔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这个威胁着他的少年显然已不能行动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他极快地伸出手去想要夺取叶飞廉的枪,然而镇魂快他一步。她丢开了自己那支已经没有子弹的枪,从叶飞廉僵直的手指间轻巧地取下了他的枪,重新指向克雷蒙。

  那个声音却依然沉静,不急不慢地在叶飞廉的脑海中说道:“你得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叶飞廉压低了声调。“他杀了我的父亲,他也得为此付出代价。”

  “那是别人的职责。”那声音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道。

  “你要我眼睁睁放过了他?”少年的嘴唇如孩子般紧紧抿着。

  “活下去,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像你父亲一样。这就是纪念他的最好方式。”

  少年再度沉默。记忆的河流开始解冻,挟裹着尖锐的冰凌,彻骨寒冷的黑暗水脉开始流动。

  父亲是他的英雄。在幼年的记忆中,每隔三五年,父亲便要远行,一去至少数月,回来时总是笑嘻嘻的,又黑又皱的脸庞上一对眼睛灼灼有神,胡子长得像个野蛮人。父亲的职业是拯救人命,无论国界与信仰,他的敌人是战争、灾难与流行病。父亲总是凯旋归来。直到叶飞廉十三岁那年夏天,有人告诉他,父亲死在遥远的非洲,不再回来了。父亲最终还是回来了,装在一个用衣物仔细包裹起来的白瓷小罐子里。

  久蓄的泪水在眼眶中引起疼痛,最终沿着少年的面颊淌下,灼热的两行。“别对我说教!”他一字一句说道。“我父亲在离家万里的地方独自死去,我最后见他一面,是在一个骨灰罐里。你没有经历过,你什么也不了解。”

  没有回答。就在他以为那个声音终于放弃说服的努力时,它又无声地响了起来。“你怎么知道”,那个声音顿了顿,变得冷硬,“我不了解?”风速瞬间凌厉起来,割得他脸颊生疼。

  镇魂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却感觉得到捕梦的感情起了波动。当你立足的世界是建筑在旁人的意识中,你很难不感受到他的情绪,它包围着你,构成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风云尘埃。空气中的灰雾有如一道道蜿蜒模糊的蛇,听从了某种无声的命令,纷纷贴着地面向克雷蒙的方向逶迤流去。当它们擦过镇魂的脚踝时,她再次感到了那种能够令血管冻结的冰冷。图像、色彩、光与影,无数陌生的回忆和感触穿过她的身体。捕梦说得对,那些灰色的影子,它们不是鬼魂,只是回忆,因为过于痛苦,所以难以消散。这是那些动物的回忆。

  它们摄食、嬉戏、日渐成长,在清凉的泥潭里打滚,在非洲草原壮丽的暮色中成群漫步,将新降生的小象围在中间。可是死亡突如其来。它们愤怒地号叫着,想要摆脱子弹的追袭,然而没有成功。它们绝望地倒在带有日照余温的土地上,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和体温急剧流失。人类脏污的靴子和光脚谨慎地走近一些,弯下腰来确认它们究竟死了没有。他们看着它们美丽的长牙,眼里闪烁着贪婪的浊光。

  一秒钟内,她仿佛作为一只非洲象,活过了一生。

  那些雾气的蛇悄悄游过,在她心里留下了粘腻的痕迹——久违多年的情绪,像是死囚脚上拴着的铁球,是沉重的恐慌。她在意识中急切地呼唤道:“捕梦,不要再——”

  无数道雾霭静静聚集到克雷蒙脚下,捕梦竖起右手食指,它们便如真正的毒蛇一般随之昂起了头。

  “捕梦,克雷蒙现在没有武装,我有枪,我可以把他捆起来。求你,快点停下,别再这样了。”镇魂咬着唇,痛苦地想道。

  一阵和暖的风向她涌来,轻柔掀动发梢,仿若捕梦平日的温煦微笑。“别担心我。”他在她的意识内低语。

  就在同时,一条接着一条,雾气的蛇开始无声地钻进克雷蒙的身体。克雷蒙似乎并没有立即觉察,他只是呆立着,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血污的脸上有惊愕与哀伤的神情掺杂。随着那些灰雾消失在他的身体内,他们身边的世界开始解体。沂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在它的身下,翠绿的草地间开始现出斑斑驳驳的钢板。天空像个坏掉的淋浴花洒,晴雨交替;而四周的雾气正一道道地抽离,有如拼图逐片剥落,在雾气与天空的缝隙中,他们可以重新看见货舱的金属构造,与天花板上那一个破甲弹撕出的触目惊心的大洞。

  叶飞廉腿上的无形桎梏消失了,他猛然向前迈出一步,可是他的手与躯干还被固定在空中,几乎失去平衡。

  克雷蒙的眼球,恍如一对空心的玻璃珠,通透水蓝的颜色中有黯灰烟雾升腾上来,逐渐填充了整个瞳仁与虹膜,使他原先美丽的碧眼最终变得混沌无光。他的额上沁出了薄薄的汗,双拳紧握,因紧咬了牙关,颚骨在面颊上凸现出来。大量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脑海,深浓毒厉的痛苦使他的肉体僵直,仿佛一尊雕塑。

  捕梦轻轻抬了抬手,云消雾散,叶飞廉的双手忽然重获自由,地面上的最后一株草也消失了,显露出平整的钢质地板,只有蒲二、沂南和克雷蒙的火箭筒遍身泥水地躺在那里。望着镇魂,他苍白地微笑着,开口说道:“放下枪吧。我想,他还得在这儿站上几天。”

  他的同事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看神情倒很像是克雷蒙的同伴。于是捕梦继续说:“我没事,这不是幻术,而是记忆扩大术。我把那些大象的记忆都整合为一体,可以造成非常逼真的触感……上次因纽特人的萨满参访团来我们分公司的时候,电梯坏了,部长就叫我伪造了一段,那些北极萨满一直以为他们是搭电梯上来的,其实他们是站在一块大马士革飞毯上从通风管道里浮上来的……很轻松的,只是需要极度集中精神,不能被干扰。现在那些记忆几乎都被耗尽了,剩下的部分都在他的身体里,”他向克雷蒙侧了侧头,“我想足够让他错乱一个星期。我是说……镇魂,你辨认不出来是很正常的,你又不是专业的催眠师……”

  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一手握着枪,以一头被激怒的犀牛的气势向他大步走来,用力朝他的膝盖踹了一脚,立即又转身同样大步地走开。

  “呃啊——镇魂!”捕梦捂住痛处,脱口喊道。

  “混蛋!你早说啊!”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在货舱内铿锵回荡。

  过了一会,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他脚下传来。“科长,你还好吗?”

  捕梦看着地板上红黑交错貌似巨型热带鱼的新进下属,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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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妖 XII

  镇魂迈着笔直的步子走在最前,满头湿透的长卷发一路滴水,叶飞廉的枪随着她手臂的动作危险地大幅甩动。而那枪的主人已经被捕梦抹消了过去数小时的记忆,与克雷蒙一同被遗弃在货舱内,人事不醒。捕梦左肩架着步伐不稳的蒲二,右手拎着一名清秀青年,一语不发地跟在她身后。清秀青年赤着双足,身上胡乱穿了克雷蒙那套血污斑斑的白色船员制服,满面烟熏火燎,每有新的汗水流下,就在脸上洗出一条白痕,如果说十分钟前他看起来还像条热带鱼,现在已经变回人形的他倒像一匹斑马。

  这支小小的狼狈的队伍迅速离开货舱,滴落着泥浆与水珠,谨慎地向上潜行。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没有那个必要,并没有人前来阻止他们,船内此刻出奇地宁静。

  他们很快抵达了位于第七层船舱的最前端,镇魂抬手阻止了他们,独自闪出通往观景小甲板的玻璃门,伏低身体,从栏杆间俯瞰两层之下的主甲板。转回头来的时候,玫瑰色的唇已然拧成了不悦的弧度。

  下午时分的天气依然晴朗得令人愉悦,一望无际的宝蓝海面上,两只鲸鱼正在嬉戏追逐,竖起它们庞大的尾鳍和乌黑闪亮的脊背,一头扎入海中,又欢快跃上,断断续续地将水柱喷向空中,动作虽然不及海豚轻盈,却也优雅庄重。换了平日,孩子们早该欢呼雀跃,将手中的照相机与DV一同对准这难得的奇景,可是,此刻他们却出奇地沉默。

  千余名孩子,最大不过十四五岁,都坐在甲板上,规模堪比一个小型学校。他们全被勒令双手抱头,大部分在哭泣,却不敢出声。约有二十名男子,几乎都穿着船员制服,手持武器在甲板上逡巡。主甲板完全被克雷蒙的同伙控制了,甲板的另一头,云从、摄像师、外景主持人,除叶飞廉以外的九个讲解员、不当班的船员,以及咖啡厅、餐厅、洗衣房、厨房、客房部的全部职员,船上的三百余名成年人都被捆绑起来,其中有十几个明显受了重伤。

  就连刚刚甦醒的蒲二也不由得发出轻微的惊呼。

  镇魂焦虑地咬着嘴唇。“这支枪里大概只剩几颗子弹了,根本不够用。我猜舰桥里也有他们的人,不过目前船的航向还没有改变,看来船长已经把导航驾驶系统锁闭起来了,他们还没能问出密码。”镇魂看看野战手表上的微型指南针,“可是这个谈判不会持续多长,很快船长或者大副就会屈服,把密码交出来,这些家伙手里有1400多个孩子呢……”她仰头问捕梦。“你有什么办法么?”

  捕梦想了一秒钟,回答:“催眠20个人并不难,可是现在他们混在甲板上近2000个人之间,很难精确定向。除非把这些人和他们一起催眠,否则不可能。”

  “那你能同时把这2000个全部都催眠吗?”蹲踞着的年轻女子头也不回问道。“如果他们注意到同伙出了问题,恐慌中也许会杀伤那些孩子。”

  “——除非一个一个来。”

  “捕梦,这些武装分子不会排队等着跟你握手,他们随时会开始杀害人质。”镇魂的眉头紧紧纠结,烦躁地说。“我希望他们从云从开始下手。”

  “怎么?”捕梦微微扬高了清拔的眉。

  蒲二倚在他的肩上,虚弱地说:“我们龙族,如果没有提交过变身申请书,是不可以随意现出原型的,那个申请书有五十多页,除了一些爱卖弄的老人家,我们都不会自找麻烦去填它。可是,如果我们保持人形,身体就与人类同样脆弱,容易受伤。所以,为了应付突发事态,龙族的所有成员都有一颗龙珠防身。”他指指自己眉下那颗殷红的宝石眉钉,“如果龙珠的主人受到强烈的惊吓或遭遇生命危险,龙珠就会使他现出龙身,除了天雷和地火,龙身绝不会受其他东西的伤害,我和云从这种半龙身都可以对付洲际导弹之类的东西。但是云从的胆子太大了,很难被吓着,他这五六百年内从来就没有现出过真身。”

  镇魂与捕梦飞快地对视一眼。捕梦犹疑了数秒,再向主甲板上的孩子们扫视一眼,终于微微点头。

  蒲二左右转动眼珠看着他们交换眼神,忽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恨不能将方才说出口的话再塞回去似的。他松开手,结结巴巴地说:“哥、哥哥他们帮我买了人身意外险,镇、镇魂,我出了问题你们要赔的……”

  “赔一件半损总比赔2000件全损来得合算。”镇魂眼疾手快地把蒲二重新按住。“跟那一亿多的赔付金额比起来,你这一、两百万还算小损失。”

  捕梦轻松躲开蒲二乱踢乱打的手脚,将他纤细的身躯拦腰扛上自己的肩膀。“真的要扔么?”他看着镇魂,语气不是质询,而是确认。

  镇魂耸肩。“不扔的话,就被公司发配到格陵兰;扔下去的话,也许只要去越南。”

  话音未落,捕梦已经运用过肩摔的动作要领,猛然发力将肩上的少年抛向了天空。

  拥有半龙血统的尊贵少年,兼人气高涨的偶像歌手,艺名雷欧,本名蒲二的妖兽蒲牢,就此如一颗人形的尖叫着的流星,以漂亮的抛物线轨迹越过主甲板的上空,越过1400名仰望着的孩子、20名惊呆的武装分子以及他的堂兄云从的头顶,恰恰摔落到船舷上,身体稍稍弹跳过后,一面绝望地企图抓住栏杆,一面继续无助地向海中坠去。

  镇魂与捕梦开始拔足向楼下飞奔。

  一千米开外的海面上,两尾鲸鱼悠然翻动尾鳍,掀起几道浪花。

  刚跑出几步,镇魂又掉头回来,用力将还在原地呆若木鸡的新下属拖走。

  五秒钟后,澄澈的海面下开始隐隐透出红光。几名匪徒奔到舷旁向下张望,几乎相信他们看见了世界末日的征象。

  海水沸腾了,鲸鱼们惊慌地翻身潜入水中。自深海涌出的水沫中,一片红光疾速上升,映亮了男子们的面孔。

  随着如雷的巨响,强光喷薄而出,在数公里范围内洒落一阵急雨般的碎浪。风生云起如万军纵横奔突,最终降到海面上,卷成雷云的漩涡。自那漩涡中,有什么东西从海下跃了出来。那些强壮的男人们露出了宛在梦中的表情——它像是蛇,像铁水般通体赤红的蛇,然而鳞片皆有碗口大小,身躯粗达四五米。随之露出海面的是一对锐爪,与身躯相比,算是娇小的爪子,实际尺寸却如同普通冷饮摊子使用的落地凉伞,每一钩趾甲,不论是形状还是大小,都酷似山民的大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