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槎伸出一个颤抖的手指去触摸那尊松鼠的石像。云梭怀里的火星猪笼草完全没了原先不可一世的气势,只晓得用四片叶子死死揪住主人的衬衫,把花冠埋进布料里。

星槎惶惑地看向云梭,那眼神似乎在无声询问:“怎么办?没有样品用来测试存活率了,怎么办?”

云梭静静地摇头,同样用眼神回答他:“这笔生意算是黄了。”

“啊……让我看看。”那位一直保持良好风度的绅士向他的女伴道了个歉,离开她,走向办公桌,开始仔细观察桌上的松鼠石像。只需要看上一眼,他便已经确定这只松鼠已经从里到外从皮到骨变成了石头,毫无复苏的可能。他轻声叹了口气。“好吧,我想你们应该得到一些补偿,毕竟你们本来应该是能活捉住它的。”红头发绅士说着,圆脸上显现出真诚而遗憾的表情。他随即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摘下了左手的手套,用赤裸的左手食指抚摸着松鼠的脑袋。

转瞬之间,就像刚才他们目睹松鼠从活物变成冰冷石像一样,他们看见那尊小小的石像,在绅士的手指下发出灿烂的金光。有句古老的中国成语可以清楚地说明这个事实——点石成金。

星槎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金手指国王!”

是的,童话中的金手指国王就站在外星人事务科的办公室里,翻倒的椅子和饮水机之间,穿着他那身单调可比老祖母的袜子的三件套西装,露出了天真的微笑。

本日妖闻 IX

“阿学搬到镇子上来的时候是十一岁。那年我七岁。”爱纹掰着手指算年月。“他第一天到学校就迷了路,走到我们一年级的教室来了。那时候,阿学已经比所有的老师都高啦,也没有那么大尺寸的学校制服给他穿,所以他就穿着便服来了。他一进门,我们班长还当是新老师来了,大喊一声‘起立’,我们哗啦啦全都站起来扯着嗓子喊‘老师好’,把阿学吓了一大跳,我们也吓了一大跳。”她轻轻地笑起来,眼里像映着一把星星,柔软明亮。

“起初那些六年级的男生看他个子大,不敢去招惹他,后来慢慢发现原来阿学的脾气比女孩子还好,就开始欺侮他。我跟他家住得近,放学路上总是遇见那帮小痞子骑着自行车追他,朝他扔石头和泥块,他只会躲,从来不还手。我就叫他跟着我一起逃。那会儿这里还没有公路,就是那种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下雨,路边就生出好多蘑菇,青蛙跳来跳去。我们就在这条路上把自行车骑得像风火轮一样,就算是冬天也全身冒汗,痛快得要命。”

镇魂不由得转眼去看那个大个子青年。捕梦盘起一双长腿席地而坐,专注地用乙炔枪割开什么零件,防护镜上反射出火花四迸。阿学和沂南一旁看着,七嘴八舌说话,非夫人站在阿学肩膀上,几个脑袋凑作一团。

爱纹像是看不见她,也看不见那些吵吵闹闹的家伙,只顾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低低絮絮地说着话。

“后来我就跟阿学混熟了,常常去他家里玩。他家原本是在城里做小生意的,因为太实在了,几乎不赚什么钱,又被同行排挤,最后弄到破了产,城里的房子抵了债,举家搬到乡下来住,除了一间黑洞洞的小砖房,就只剩锅碗瓢盆,还有一只猫。他爸爸在镇上的小砖厂做事,有时候帮人补补屋瓦什么的。做了没几年,大概是阿学念初一的时候,他爸爸失足从人家屋顶跌了下来,脊梁摔断了,全家只靠他妈妈一个人在假花厂打零工,做假花赚点钱,阿学下了课还帮人开牡蛎,一天开两大桶,什么时候手上都有伤口,老也好不了。按说他们家是够惨了,可是不管是他爸爸妈妈还是阿学自己,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什么也不愁。我家的景况比他好多了,爸爸妈妈也总有吵架的时候,要不是钱不够用了,就是饭烧糊了,那时候我就觉得阿学家真好,我更愿意做他家的孩子。跟他在一起,总觉得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值得烦恼似的,青春痘啦,考试啦,讨厌的同学啦,什么都不要紧。”

“养着这种东西的人家,总是这样的。”镇魂突兀而漠然地插了一句,爱纹的话一下子被噎在喉咙里,视线跟着飘到阿学身上,笑容就渐渐淡了。

她默默地站起身来,将空的便当盒与筷子一同拿到门外的水槽去清洗,镇魂便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午后是夏日中最寂静的时分,她们俩谁也没开口,白热公路上,太阳劈头盖脸地烧下来。爱纹动作利落地绞干抹布,晶莹刺目的水花在她修长美丽的手指上溅开来。她甩了甩手,看着远处的向日葵花田呆了片刻。

“那几年,我还没发现他们不对劲。” 又停了好一会,爱纹才慢慢地捡起话头来。“我上初三那年,阿学高三。暑假我去了夏令营,过了半个月回来,就听说阿学的爸爸没了。是因为褥疮感染得厉害,没钱医治,最后发起高烧,呼吸衰竭去世了。我马上跑去阿学家看他。他妈妈去假花厂做事了,家门口贴着丧纸,他就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个桶开牡蛎,那只猫在他脚底下晒太阳。我叫他一声‘阿学’,他抬起脸来对我一笑,我马上就哭出来了。我当时还以为……还以为他是难过坏了。”

高挑的少女咬住下唇,迅速眨了几下眼,睫毛逐渐变得更加浓黑,其间有稀薄的微光。镇魂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被倔强地忍住的泪水。她专注地看着爱纹,冷静地说:“那时候你就开始喜欢阿学了。”

爱纹深深吸气,健康肤色底下有潮红不由自主涌起来:“我觉得他非常坚强,好像有一颗又温柔、又坚定、又乐观的灵魂,什么也侵蚀不了他。就算世界颠倒过来,他也不会改变、不会退缩,在他身边,我觉得说不出的安全。直到有一天,他的那种坚定和乐观忽然变得好可怕。”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嫣红已经全然消褪。

“那是又过了一年,他妈妈去世那一天。她早就得了胃癌,但是没有人听过她叫一声痛,或见过她有一点难受的模样。直到癌肿扩散,她开始吐血,大家才晓得她是病了。虽然阿学已经高中毕业,开始到海产加工厂工作,但那点工资根本不够给她治疗。很快她就撑不住了,直到去世,脸上还是微笑着的,比寿终正寝的老人还要安详。听起来很文艺是不是?但是我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阿学跪在他妈妈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她断气。我走过去摸阿学的头,他朝我转过头来。我差点尖叫出声。”爱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在笑。不是那种悲哀的微笑,是真正的笑,很高兴的那种笑。你不知道那感觉有多可怕。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温柔坚强乐观的人,不管心里多么难过,也会努力微笑,不让别人为他难过。可是突然我发现,他的笑容不是用来掩盖什么的,那下面没有藏着什么温柔坚强乐观,只是单纯很快乐,毫不悲伤。就在这时候,那只猫走了过来,蹭着阿学的裤腿,我不是神经过敏,它确实是用一种警惕的眼神观察着我。我猛然想起来,阿学的爸爸说过,阿学的爷爷生前很喜欢这只猫……可是,他爷爷早就去世了,到现在都有三十多年了!一只猫哪能活三十多年呢?!它根本不是猫,它是个妖怪!”

镇魂猛然将比自己高出近20公分的爱纹压在墙上,竖起一只食指堵住她的嘴唇。

“如果想要我帮你的话,小声点。”镇魂悄声说道,双眼灼灼发亮。待到爱纹的喘息平静了些,才渐渐放开她的肩。忽然,镇魂放松了绷紧的脸,笑了起来:“观察力真不错,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职业?”

女孩晶亮的双眼稍稍转动:“如果你帮我,我考虑。”

“见鬼,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镇魂粗鲁地擦擦鼻子。“起码你比那家伙要聪明多了。”她用下巴指指穿着职业套装和高跟鞋蹲在地下帮忙拧螺丝的沂南。

第一次,她看见爱纹露出了清爽大方的笑容,于是镇魂也笑起来。

“所以你打算用赛车的办法把那只猫赢过来?然后要怎么处置它?”

爱纹的笑容中仿佛有锋利的刀刃一划而过。她伸出两只手指,在自己的脖颈处作势一抹。

镇魂扬起一边眉毛。

“这女孩实在很适合跟我一起工作。” 她暗自想着,又向沂南的方向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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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

傍晚时分,阿学终于把他的机车调整到满意的状态,于是五人一猫一同到附近的一家小店吃饭。店面小而清静,主人养的两只柴狗在路旁的草丛里懒懒打滚。玳瑁猫瞪着那两只狗,周身毛发都乍起来,弓背欲扑的模样。阿学呵呵笑着,把玳瑁猫轻轻提起,放在膝上,给她一尾烤秋刀鱼。爱纹无声地看了看非夫人,眼神冷冽。非夫人却像是毫无所觉,看着面前的鱼皱了皱鼻子,露出食肉动物的挑剔神情。镇魂忽然对她有了由衷的同情。时时刻刻扮演违反天性的角色,吃着厌恶的食物,还得时刻维持一付欢欣鼓舞的模样。从这个角度而言,非夫人实在有成为楷模上班族的潜质。

沂南早早找了个借口离开桌子,跑到路旁的向日葵花田里不知在寻找什么。

“他怎么了?”镇魂疑惑地问,一面将目光投向具有读心术天赋的捕梦。捕梦简单地用筷子指指桌上的烤秋刀鱼。镇魂立刻明白了沂南食欲不振的原因——那盘烤秋刀鱼正摆在沂南原先的座位前。想象一下,如果人类在餐桌上见到整只烤猩猩,他们的反应也许还要更胜一筹。镇魂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过了一会,她也微笑着起身告退,向沂南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捕梦显然已经读到了她的计划,他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我说,这不是水田,找不到浮萍和泥鳅的。”

听见副科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蹲在田塍上的艳丽女子——或至少看起来外型是艳丽女子的雄性妖兽,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他警惕地看着镇魂在自己身边蹲了下来。

“你喜欢Orli牌鱼食么?”副科长漫不经心地问道,没有错过沂南眼里瞬间亮起的光芒。

仿佛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沂南稍稍咳嗽了一声。“可是这个牌子都没有进口耶。”

“上周我在佩伽索斯号邮轮上的免税商店看到了,以为是Orli牌的花肥,所以顺手买了不少。”镇魂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即便没有捕梦的读心术天赋,要猜出沂南的心绪也绝不是一件难事,她几乎可以听见他躯壳内那些澎湃的心潮在回响。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我并不需要这些玩意,倒是你,”她技巧地停顿了一下,一手亲昵地搭上了沂南的肩膀,“我是说,如果你愿意为我做点事。你看,现在已经傍晚6点40分了,在今晚零时之前……”她凑到沂南的耳边,悄声把剩下的话说完。

横公鱼的脸色一瞬间白得像张卫生纸。他惊慌地摇着头,一面企图从镇魂的手臂下逃脱出来。当然他的上司并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况且她是有备而来。她一手牢牢地揽住横公鱼,一手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颗直径约3公分的皱巴巴的黑色小圆球。

乌梅。

《本草纲目》曰:“梅实采半黄者,以烟熏之为乌梅。”

乌梅,学名Prunus mume Siebold et Zucc,主治下气,除热烦满,安心,止肢体痛,偏粘不仁,去青黑痣,蚀恶肉。去庳,利筋脉,止下痢,好睡口干。

但这一切对于沂南都没有意义。当旅人遭遇饿虎时,他还会有心情研究这只老虎究竟是孟加拉虎还是苏门答腊虎,额头上的“王”字长得够不够端正吗?

横公鱼在妖兽中是强大的一种,可在夜间化为人形,得到了稳定变身形态的法宝狸猫树叶后,更是能够随时随地变化成任何模样。它的身体刀枪不入,哪怕在沸水中也能优游自得,但乌梅对它来说是致命的。在它近乎永恒的生命里,除了乌梅和副科长之外没有别的什么能使它畏惧。不幸的是,这二者往往是一同出现的。

这时阿学、爱纹与捕梦已经结了帐,走出小店来寻找他们俩。阿学眯起眼睛,远远看着他们两人在夕阳下的花田边勾肩搭背,头靠头地说着话。

“这两个人的感情可真好。”他说。

非夫人赞同地喵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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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I

“阿学——”镇魂一面拖着不情愿的沂南疾步走过来,一面朝他们挥动手臂。“小南好像把她的钱包丢在便利店附近了,你可以载她回去找一下吗?”

“没问题。”阿学爽快回答。他从机车后箱拿出备用安全帽,扬手丢给沂南。

镇魂微笑着从阿学脚边把非夫人抱了起来,“我来帮你照看它,待会你和小南回来就直接到——”她转头问爱纹,“你们晚上的赛车从哪里出发?”

爱纹说:“公路275公里标志牌。”

镇魂接着说道:“你和小南回来就直接到公路275公里标志牌那里找我们吧。”在说话的过程中,她始终温柔地抚摸着非夫人的猫脸——确切地说,用食指和大拇指不露痕迹地把非夫人的鼻子和下颌捏合在一起,用剩下的三个手指抚摸着它柔软的耳朵。

沂南磨磨蹭蹭戴上安全帽,琢磨着怎么把被窄裙包裹住的双腿跨过摩托车后座,露出满面难色。

“小南,顺便帮我买瓶酸梅汁,乌梅做的那一种。”镇魂不失时机地提醒。

沂南闻言咬咬牙,猛然将一条腿跨过车座,捕梦相信他听见了衣物针脚挣开的小小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