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她完全忘记了历史的残酷。

定陶之战,项梁战死。

当夜,项羽自传信士兵那里得到消息。在帐篷中,他抱着虞翠的花盆,无声地哭泣着。

“虞姬,叔父…他…死了…”

虞翠沉默无语,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对于项羽,叔父大人等同于他的父亲。她和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看着他们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又严厉又慈祥的叔父大人,对待项羽又当严父又当慈母,等于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那个老是说着要把她铲除掉,却其实一次都没有动过手的老头;那个老是被项羽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头;那个高兴时会扶着胡子大笑的老头;那个在项羽打了胜仗时,会用力拍拍他肩膀鼓励他的老头…

那个有着花白胡子的严肃老头,就这么去了吗?再也看不到了吗?当虞翠认识到这个问题时,内心涌上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涩。

项羽的泪水透过土壤,一滴不漏地渗入了她的根系,他的悲伤和不甘心,如数地传导到了她的心中。她陪着他一起流泪。

“项羽,叔父大人的愿望是什么?”她问。

“灭秦!”项羽森然道。

“那就完成他的愿望吧!”她听到自己如此说道。

项羽再没有说话,却握紧了拳头。

那一晚,项羽彻底长大,从一个不谙世事喜欢种花养草的少年,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西楚霸王。那一晚,经过项羽泪水浇灌的虞翠终于开了花。

两片包裹着花苞的萼片脱落,就像是褪去旧衣裳的少女,露出里面的红装一样花朵。本来害羞而弯着的身体直立起来,昂起的花瓣薄如蝉翼,艳若红唇,光洁似绸。

素雅与浓艳并存。实在无法想象一棵看起来如同路边草的柔弱花茎上,竟能开出如此华丽美艳的花朵。

第二天,虞翠看到了传来项梁死讯的那个士兵。

那样熟悉的相貌,那样有特点的丹凤眼,那样淡漠的表情,明明就是那个哑舍的老板!只是没有穿着那件绣着赤龙的中山装而已!

虞翠把自己的疑问和项羽说了,项羽极不情愿地让那个士兵碰触了一下花盆。可虞翠犹自说的口干舌燥,对方却一脸茫然,不明白为何上将军让自己拿着一个花盆。

敢情是信号对不上啊!XX电信我恨你!

虞翠更郁闷了,原来只有项羽才能听到她说什么吗?

项羽更高兴了,原来虞姬的秘密只有他能知道。

项羽把这个士兵留在了身边,做了持戟侍卫。那个人说,他叫韩信。

虞翠的嘴角抽了一下,总觉得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呢?虞翠再次后悔逃掉了那节历史课。

秦二世二年,项羽率军攻占咸阳,至雍丘,与秦三川郡守李由激战,项羽于万军之中斩杀李由,秦军大败。

同年,项羽率兵救赵,破釜沉舟,大破秦军。

同年十二月,项羽率十万楚军在巨鹿大破四十万秦军,史称巨鹿之战。

项羽一战成名。

史书上记载:“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揣恐。”

虞翠看着项羽一步步成为了历史上的那个西楚霸王,却觉得她所认识的那个少年在渐渐走远。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天和他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幸好他还不忘天天给她浇水,就连最艰苦最缺少水源的时候,他都不曾忘记。

慢慢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都不会再碰她的花盆,总是远远地看着她,用苍茫的眼神看着她,像是看着一朵单纯的花。

她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努力保持自己花朵盛开的模样,能让他在不安失落时看上她一眼。

在率军进驻咸阳时,她听说他烧了阿房宫,杀了许多人,她想找到机会劝他,可惜他总是不出现。

阿房宫一共烧了七天七夜,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令她难以接受的烟味,她望着那冲天的火光,听着远处凄迷的哭喊声,只觉得自己身处在修罗地狱之中。

最后他拿回来一个整块玉雕琢出来的精美花盆,把她移栽了进去。这玉做的花盆虽然看起来美轮美奂,但她却觉得无比的冰冷。

“虞姬,叔父的仇已经报了,我们这就回家。”他抚摸着她柔软的花瓣,温和地说道。可是却掩不掉他从战场上浸染出来的浑身戾气。

她什么都没说,如血的花瓣一阵颤抖。

不久,项羽的持戟侍卫换了一个,韩信弃楚投汉,去寻刘邦了。

以前,虞翠曾经听项羽说起过他的愿望。那时候他抱着她坐在阳光下,他们身边花草环绕,绿意盎然。

项羽的愿望,其实非常简单,他只想有一块良田,可以种一些菜,自给自足,自得其乐。

但是身为楚国的贵族之后,他的叔父大人不允许他有这种小农思想,硬是逼着他学文习武,承担起责任。现在为叔父大人报了仇,也灭了秦,项羽开始想家了。

关中的土地肥沃无比,富饶千里,咸阳的宫殿富丽堂皇,美女如云,但项羽一点都不留恋。这天下,就算他坐了那把椅子,又如何?

项羽知道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他只是个将才,并没有那种野心。在战场上杀戮多年之后,浑身沾染了洗不尽的鲜血,他只想寻一块地方,忏悔自己的罪孽,默默无闻地和他的虞姬终老一生。

虽然他的虞姬只是一朵花,虽然他知道她看不惯他最近几年的变化,但他不得不改变。在战场上,他经过了无数次的教训,学会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只有赶尽杀绝,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叔父死了,跟着他的子弟兵也没剩多少了,每个人都害怕他的暴虐,都说他太过残暴。只有虞翠知道,他从来都是个内心温柔的人。一个可以悉心照顾一颗七年都不发芽的种子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他的身边,幸好还有她在。只要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花瓣,他就会得到心灵的平静,那种血战之后的空虚,瞬间就可以被抹平。

但是他却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抽身而去。没有人会轻易放过他。不论是属下还是敌人。

那个当年为他持戟的士兵,好象一点都没老,官拜大将军,在垓下与他一战。

韩信三十万大军,他十万。

平原决战,没有河流,也没有关隘,没有任何花哨。

这是当世两个军事奇才的首次战场对决,也是最后一次。

他败了,头一次败了。

四面楚歌中,他对着她默默无言。他抚摸着她盈盈光泽的花瓣,轻柔地不敢用力。他的手握过剑,杀过人,点过火。但他最初的愿望里,他只是想拿着锄头,种田养花。

“虞姬,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他不怕死,他杀了那么多人,手上沾染了那么多的鲜血,死不足惜。

但是她该怎么办?

他知道她是一朵很奇特的花,在土里呆了七年才发芽,花开了七年没有凋谢,仍如刚绽放的那一夜般灿烂美艳。

“傻瓜,你死了,我陪你一起。”他听到她这样说,细细的声音,温柔的,“反正以后没有人会像你这样耐心地给我天天浇水,早晚我也会死。”

“好。”他的心中非常欢喜。

她又轻声道:“这花盆太重,你还是把我摘下来随身带着吧…”

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拦腰折断,然后别在了胸前。

他选了八百人,趁着夜晚突围向南。他想回到家乡,传说一个人死后回归故土才能得到永久的平静。

但他逃到乌江边时,汉军包围了他。江的对面,就是他的故土,他生长的地方。可是他却永远都回不去了。

最后低头看看胸前的她,已经残破不堪,本来明艳的花瓣凋零残破。他突然有种错觉,他就要再也听不到她说话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栽倒了土地里。

他还是不想她死。虽然无法带她回家,但他却不要她陪他一起上路。她是那么的明媚照人,他没有权利剥夺她的灿烂。

“虞姬,虞姬,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