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充满回忆地笑了笑:“毕之,汝认为父皇此举如何?”

老板没有回答,这段记忆从心底的深处慢慢地浮了上来,当年他们两人还就此事讨论过数回,虽然认为始皇帝此举可以昭示君威,震慑各方势力。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始皇帝频繁出游,为刺客制造了良好的行刺机会,也难以保证对中央政权的掌控。最后的结果也是如此,始皇帝死在了东巡的路上,若是没有此事,那么赵高和李斯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扶植胡亥登基。

“厌乃压,镇压之。”扶苏微微一笑道:“毕之猜猜,这东南的天子气,父皇当年使用什么来厌之的?”

老板一怔,随即脱口而出道:“碣石!”

“没错,父皇多次东巡,一共立下了七块碣石,可惜整个乾坤大阵必须要立下十二块碣石才能完成,父皇并未坚持到最后。若是整个阵法大成,中原之地将在父皇的掌控之下,大秦帝国定会屹立万世而不倒。”扶苏的声音依旧是不徐不疾,可是其中蕴含的气焰却足以让他身周的空气升温。

老板沉默了下来,这件事虽然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如果结合他当年察觉出来的各种古怪来看,便会有种原来如此的恍然之感。他低头沉思了片刻,忽道:“光靠碣石无法压制天子气,那些碣石之下,埋着的应是十二铜人吧?”

这回轮到扶苏一怔,随即轻笑出声道:“果然是毕之,一猜就中。”

老板并未因为猜中了答案而有什么高兴的表情,他在这两千多年的岁月里,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收集古董。可是他却从未看到过秦始皇那十二个铜人的下落。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秦始皇为了防止天下不平,便收集了天下的兵器,聚之咸阳,全部销毁之后铸成了十二个巨大的铜人,重各千石,置廷宫中。这是表面上的十二铜人,可是老板却知道,这十二个巨大的铜人只不过是威慑天下而做成的空心铜人,后来在东汉末年被董卓熔去炼了铜钱。可是用真正的珍惜铜精而炼成的真人大小的十二铜人,才是秦始皇的最爱,至今下落不明。

原来,竟是布阵所用。

老板越思考下去,就越觉得无比的心寒。扶苏此时跟他提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打算把始皇帝的阵法继续布成吗?而他又是从何处知道了这些?难道他昨日是跟着放走的鸣鸿鸟,去见了胡亥?究竟城府需要多深的人,才能和曾经杀死自己的人握手言和?

老板看着扶苏依旧淡笑的脸容,忽然觉得,隔了两千多年,他已经变得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了。

“毕之,汝想的不错,吾打算继续完成乾坤大阵。”扶苏笑得依旧温和,可是他说出的话却气势迫人,“到时中原之地之上的所有人,将会奉吾为主,重现大秦帝国的荣光。”

老板并不觉得扶苏说的是大话,既然是秦始皇都信奉的阵法,不惜冒险也要完成的阵法,肯定是自有其妙用。而且他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乾坤大阵应该是他师父所画。想到自己因为师父所留的长生不老药而活了这么长时间,那么这个乾坤大阵说不定真能掌控人心。

老板活了这么久,除了当年为了报仇而化名韩信,干涉了楚汉相争之外,从未觉得自己有资格可以高人一等,可以改变或者参与什么。历史的年轮,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有任何的停留。也许扶苏再早几百年醒过来,还会有一拼之力,但现在,他却是在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老板低下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玉匣,此时夜空开始飘下零落的雪花,这个城市少有冬季下雪,让许久未见过雪花的老板呆愣了半晌,之后才沉声道:“那你拿走的和氏璧,就是启动阵法的关键吧。”

“没错,这传国玉玺是父皇亲自操锟铻刀刻字的神器。的传国玉玺者得天下,这是后世历代的统治者都知道的事,可是却无一人知道,这和氏璧真正的用法。”扶苏的双手撑在石桌上,俯身对他认真地说道:“毕之,汝答应过吾,会一直在吾身后。这句话,还算否?”

老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低垂了眼帘,看着飘落的雪花在石桌上一片片融化,成为一滴滴深色的水渍。“把身体还给他吧,我答应你以后会给你找个适合的身体。”老板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他只是个平凡的医生,若是殿下胸怀大志,自然应当找个更适合的身份。”

扶苏缓缓地直起了身体,脸上挂着的笑容却慢慢地冰冷起来。“毕之,汝在搪塞吾吧?那个异族的法老王就是灵魂状态吧?但他自从那天回到权杖中休息之后,就从未出来过。汝答应吾?那是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汝能保证吾下次醒来,父皇的阵法还在?”

老板默然无语,他的确不能保证。

扶苏的灵魂和当初萧寂的情况不一样,萧寂是新忘,而扶苏的灵魂已经漂泊了两千多年。

“所以现在汝也毫无办法,若不是吾心甘情愿地让出身体,那个医生也无法抢回自己的身体。”扶苏有恃无恐地笑了笑,“毕之,这几天来吾不断地试探汝,一直等汝回心转意,可是汝却一次次地让吾失望。那个承诺一直站在吾身后的少年,已经不在了吗?”

老板抬起了头,直视着这个在雪花飞舞的夜空中傲然而立的男子。

扶苏一直说话都不徐不疾,这次也一样。

“毕之,如还是和从前一样。陷入两难之境,向来都是难以抉择。”

“没关系,如同往日一样,吾来帮汝选择。”

“毕之,汝会选择吾的吧?就想以前一样。”

那个人这样笑着说,一如两千多年前一样。

他曾经多么想要再看一眼这样的笑容,可是此时终于看到了,却浑身冰冷。

“不,我会阻止你。”老板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的脸上有几片雪花飘落,随即融化成水滴,慢慢地沿着他的脸颊滑落,就像是晶莹的泪滴。

老板知道,他对扶苏的友谊,已经在时间的湮灭里,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扶苏了。

或者,他从未认识过真正的扶苏。

“毕之,其实吾没有变。”

“变的是汝啊…”

夜空中传来了一声复杂的叹息,当老板回过神时,他的面前已经空无一人,陪伴他的只有夜空中不断飘落的雪花,和桌上空空如也的玉匣。

是啊,对于复苏,只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时间,他却已经独自经历了两千多年,心境早已无比沧桑。原来,变的是他吗…在呆坐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想起。“咳,老板,能不能给我解释下,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老板的唇边,出现了这几天之中的,第一个笑容。

“咦?老板,你不是说扶苏是要计划颠覆天下的吗?怎么还来医院上班?”

老板站在医院的走廊里,远远地看到扶苏整个淳戈两人有说有笑。若不是因为扶苏并没有戴眼镜,他几乎都会以为站在那里的就是医生本人。

这种错觉连医生自己都有,只听他气愤地叫嚷道:“那混蛋居然不光霸占了我的身体,还把我的工作和朋友都霸占了!他手腕上带的那个可是我去年攒钱买的浪琴索伊米亚机械表啊!平时都是供起来舍不得戴的说!”

其实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老板早就习惯了医生脱线的性格,淡淡道:“他需要你的身份,才容易安静地实行他的计划,而且拥有你的记忆之后,做手术自然不在话下。这样也好,你的工作最起码不会丢。”

“嗯,不错,有人替我打工却是挺爽的,就怕这位大少爷把我银行卡里的钱都花光了啊…”医生痛心,拥有他的记忆,那岂不是连银行卡密码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老板按了按微痛的额角,觉得医生担心的重点完全不对劲,扶苏和胡亥既然联手,那还差医生银行卡里的那点零头?

“对了,老板,你已经想好怎么破坏他们的计划了?”医生此时才有了点危机感,若是他拿不会自己的身体,那一切都是浮云啊!

“想要拿回身体,必须扶苏心甘情愿地交换身体才行。”老板停顿了一下,其实他可以让扶苏魂飞魄散,也是可以拿回医生的身体的,可是他下意识地避免了这个方法,“所以只要让扶苏认识到,乾坤大阵无法运转即可。”

“哦?那如何干扰他们?”医生觉得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少年漫画之中,反角BOSS有邪恶大计,那么就需要有英雄出现来拯救世界!

“乾坤大阵镇压的是天子之气,那么只要选取十二个具有天子之气的古物,分别破除十二铜人的厌气即可。”老板淡淡地解释道,只是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很困难。哑舍里天子用过的器物数不胜数,但选出十二个顶级古物,却是很难抉择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在走廊另一边的扶苏,后者也正巧抬起头向他看来,俊逸的脸容上现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随后却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

老板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答应过他,会一直在他身后跟随。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跟着他的脚步,而是转身离去。

两千多年前,他说过,为了自己坚持的信念,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会后退一步。可是在两千多年后,他知道,再坚持的信念,也会有崩溃的那一天。

这次,他向左,他向右,两人在一条直线上,越走越远。

再见,就是敌人。

因为他们所坚持的信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完

后记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唐太宗李世民说出这段千古流传的名言,意在说明:他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都必须熟读史书。

可恰恰是李世民这个千古一帝,却开启了干预当朝史官的先例。以前无论多荒淫无道的君主,都不敢如此。

虽然说古代的帝王一手遮天,但史官在奉命记载宫廷史事的过程中,仍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权限。特别是由史官掌记的起居注,为保持其客观公正性,习惯上,连当世的皇帝也不得观看,其中亦有督促帝王不得为非作歹之意。可李世民一意孤行,对于自己逼父杀兄屠弟一事,耿耿于怀,晚年曾几次提出要看起居注。开始褚遂良等大臣还能拒绝他,后来终于拗不过,将起居注删为实录给他看。

所以,贞观史官在撰写《高祖实录》和《太宗实录》时,大事铺陈李世民在武德年间的功劳,竭力抹杀太子建成的成绩,贬低高祖的作用。又把晋阳起病的密谋描绘为太宗的精心策划,而高祖则处于完全被动的地位,把玄武门之变写成不得已所为。

没错,李世民确实是难得的好皇帝,虚心纳谏,知人善用,开创了大唐盛世。可是没有人知道,如果是太子李建成继承皇位,是不是会比他做的要好。

成王败寇,是千百年历史中不变的法则。

李建成死于玄武门之下,变成了唐初历史中的一道瑕疵,任人轻易在其上覆上厚厚的胭脂,粉饰太平。

历史就像是小姑娘,在每个人的眼中美丑都不一样,甚至还可以随着自己的喜好打扮。

修正前朝史书,乃新帝的一件大事。就如同掳来的别人家的女子,更加可以任意蹂躏。说她长得好看就好看,说她长得丑就长得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