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的胸中一片冰凉,皇兄已经隐隐成为帝君,那么父皇呢?

一连两日都没有声息,难道…已经驾鹤归西?

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在脑海,胡亥就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猛然间甚至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见了。他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到来,却完全没料到居然这么快。

他甚至连走下马车,去父皇御撵中求证的力气都没有,瘫坐在那里,大口大口起喘着气。

那是他的父皇,虽然他心中隐隐地有着怨气,但那是从小一直宠着他的父皇,一直庇护着他长大…

浑浑噩噩间,他身下的马车又开始颠簸地前进起来,也许过了很久,也许过了不长时间,胡亥一直抱着锦盒目光涣散地发着呆,直到一个毫无起伏的平板声音响起。

“看来,你这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胡亥的双瞳慢慢对上了焦距,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赵高上了他的车驾。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车厢中也被点燃了灯火。赵高依旧穿着一袭五彩鱼鳞绢深衣,头上戴着青丝系绲双尾竖武冠,即便这些年已经成了父皇身边的大红人,也完全没有露出半点颐指气使嚣张跋启,反而越发地面无表情,令旁人一见就噤若寒蝉。

这时,胡亥才意识到赵高刚刚在跟他说什么,顿时冷汗就下来了。他张了张唇,却发觉喉咙干渴得发痒,居然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赵高也不以为意,继续操着他那标志性的平板声音,平铺直叙地淡淡说道:“皇上在十日前病重,曾经写过一封手书给大公子,但这封手书一直在吾手中,并未发出。”

胡亥打了个寒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却完全不怀疑他说的是假话。因为赵高现今是中东府令兼掌印玺事务,所有文书都要经过他的手盖印玺,做一些手脚是完全可以的。

赵高的面容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他看着胡亥片刻,徐徐道:“皇上属意大公子继位。”

胡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很早就看清楚了,不是吗?他心中虽然怅然若失,但却不可否认地松了口气。大乱之后,最适合休养生息,大秦在崇尚儒家学说的皇兄治理下,一定会更加国泰民安。

赵高低下头把玩着自己保养得完美的双手,不咸不淡地续道:“现无人得知此事,天下大权尽在吾手中,吾想让哪个公子当皇帝,哪个公子就可以当。制人与受制于人,怎可同日而语?”

胡亥吓了一大跳,连手中的锦盒都没能拿稳,跌到了他的膝盖上。司南杓从锦盒中弹了出来,在竹席上翻滚了几圈,正好滚到了赵高的身边。

脑海中刚刚形成的大秦未来立刻碎为齑粉,胡亥极为聪明,自然知道赵高的言下之意,随父皇巡游的公子,就只有他一个。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理智,胡亥也不例外。

他已经无法克制地开始想象若是他登墓…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皇兄匍匐在他身前自称臣的画面,这完全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胡亥抿了抿唇,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废兄长而自立,是不仁;不遵父皇诏命,是不孝;己身才识浅薄,勉强登基,是不能。天下人皆非昏庸之辈,岂能不知其中另有内情?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向列祖列宗交代?”

赵高妖冶的双目精光闪闪,神态从容自信道:“亥儿,汝会如吾所愿。”

“夫子就算逼孤也无用,勿需多言。”胡亥拒绝得无比艰难,他确实知道赵高所说的事情大半可以成功,但他必须要想到,若是这样做了,他以后又该如何去面对自家皇兄。或者再见面的时候,就是兵戎相见,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赵高这次没有说话,他直接捡起了掉在他身边那个司南杓,从锦盒里捞起了那块木板,重新摆在了案几上,然后伸手拨动了一下。

司南杓滴溜溜地转着,胡亥木然地看着那一道道残影,却在司南构停下来的那一刻猛然睁大双目,满脸的不可置信。

因为这枚司南杓的勺柄,指向的不再是西北方,而居然是他。

胡亥不信邢,不断地重新拨动木勺,而不管他怎样拨动,不管他怎么换位置,司南杓依旧是随着他的身形变换而转动。

“夫子…汝做了何事?”胡亥汗如浆涌。他已经猜测到了赵高做了什么,恐怕在父皇给扶苏写手书遗诏的时候,夫子就做了什么手脚。他的皇兄…不会真的就这么死了吧?胡亥依旧抱着一丝希望,希冀地抬起头看着他的夫子。

“吾做了何事?”赵高玩味地挑高了眉梢,他略略把身体前倾,靠近了他这个最疼爱的弟子,一字一字阴森森地缓缓说道:“吾来并非征求汝之意愿,而是告知矣。”

胡亥紧紧地盯着赵高,只觉得此时在这个阴暗的车厢中,夫子就如同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鬼。

在巨大的恐慌和惧怕的情绪把他淹没之时,胡亥却忽然想到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这么多年以来,他的这个夫子,好像相貌完全没有变过…

太阳已经西移,繁华的商业街上有些店家都已经亮起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

胡亥已经收起了黑伞,缓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赤鸟早就已经等不及先飞走回家吃食去了,反正家里的窗户开着一扇,它能找到回家的路。

不过,他怎么又想起来了那一幕呢?那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拒绝回想起来的噩梦。

以至于他现在对夫子的印象,就是那张在昏暗跳动的灯火下,宛若恶鬼的脸孔。

胡亥低头咬着左手的大拇指甲,焦躁的心情快要把他逼疯了。

不行,不能再用月麒香了,没有回忆起来多少与皇兄相处的点滴,反而每次都会回想到那个夫子的事情。

是的,已经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个人,早已经化为尘埃。

胡亥继续埋着头往前走着,却发现在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就直接堵在了他的面前。

胡亥皱了皱眉,他就讨厌这样混乱的世界,肯定又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小流氓拦街找茬了。他连头都没有抬,直接想要往旁边绕过去。

但那人也换了方向,依旧堵在他面前不肯让路。

胡亥冷冷地抬起头,却在那一刹那僵直在了当场。

他早就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脸容,但乍然之间相见,存封的记忆就像是被骤然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般,瞬间就席卷了他的脑海。

那个人依旧拥有着妖冶的双目,说话依旧也是那样的毫无起伏无比平板。

“呦,找到你了。”他说。

哑舍: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

第七章 哑舍·犀角印

—燕—

姬姓乃是上古八大姓之首,是黄帝之姓,是周朝的皇族之姓,尊贵无比。虽然姬青这一脉并不是纯正的周朝王室嫡系,但现今却也是战国七雄之一燕国的王族。

真正的燕国王族直系一脉,按照习俗,以国为姓,而旁支则继承姬姓。

姬青只比燕丹小三天,他们是堂兄弟,被燕王喜亲自赐丹与青是朱红色和青色,乃是绘画常用的两种色彩,更因为分别是中丹砂青穫矿石颜料,因其不易褪色,史家以丹册多记功勋,青史多记事,故丹青意同史册。

由此可见燕王喜对于他的长子与侄子,寄予了多大厚望。

姬青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难产而死,燕王后垂怜他年幼失恃,便把他接到宫中照顾。不久之后,他的父亲又娶了一名继母,那妇人视姬青若己出,又给姬青添了几个弟妹,倒也一家和乐。

因为姬青与燕丹自小一起长大,两人本来就是年纪相仿,又是堂兄弟,随着年岁增长,言谈举止越发相像。唯一的区别就是燕丹的眉毛过于柔和,想燕皇后一样是两道黄薄眉。而姬青则是两道剑眉,像是两把小飞剑一般直飞鬓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柄初露锋芒的利刃。

姬青的父亲在姬青五岁之时,托人寻来了一对罕见的犀牛角。所有的犀牛角都是前实后空的,即向角尖去的地方是实心,后面的都是空心的。姬青父亲用中空的角身部位做了一对名贵的犀角杯,而剩下的两块实心的犀角尖,则寻大师为这对堂兄弟一人刻了一枚私印。

这两枚犀角印是古红色的,据说这种犀角已经越来越少见,怕是这种只生长古红色犀角的犀牛,在过若干年就要绝种了。犀角闻之有股清香,能为佩戴之人镇惊解乏。除了尖端用圆雕之法分别雕刻出一只螭虎做印钮外,印身没有任何多余的雕刻,显得这两枚犀角印通体润泽透亮,像是两块血玉。饶是见多了珍稀异宝的燕丹也爱不释手,经常随身携带,时时刻刻在指尖摩娑。

姬青年幼之时也如燕丹一般,极喜欢属于自己的这枚犀角印,但随着年岁渐长,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太子燕丹有所不同,所以这两枚除了印鉴不同外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犀角印,姬青就很少在人前把玩了。

身为燕国皇族,姬青从小就不缺吃穿,习惯于被人奉迎,而跟随在太子燕丹身边,同样习字练武,没有任何不顺心的事。姬青曾经以为,他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坚定不移的认为,燕丹就是燕国下一任的王。

但现实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在燕丹与姬青出生之前,刚继位的燕王喜以为赵国自长平之战后,国力空虚兵力锐减,遂不顾属下的反对,出兵伐赵,结果被廉颇率兵围城。至此燕王喜便缩手缩脚,不敢随意出战。

燕国地处东北,民风彪悍,但可惜土地没有中原地区富饶,国力向来积弱。而随着秦国这些年征伐不断,连夺魏赵数城,即使是离秦国最偏远的燕国也人心浮动,惶恐不安。

燕王喜要送燕丹去秦国咸阳为质。

在最早的时候,人们为了能履行誓约,就会互相交换珍贵的事物做抵押,而后来发展到国家之间为了确保萌约能够缔结,就要交换王族或者太子,世子等重要的人物。而在一国有绝对的优势面前,那么就不是交换,而是单方面的了。

燕丹还有两个弟弟可年岁都还小。他退脱不了这个巨大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