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的店铺内还飘散着小笼包的油腻味道,他们看起来只离开了一瞬间,但事实上他们却已经在明朝的军营里呆上了好几天。

两人不管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各自找了椅子瘫坐了下去,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对了,那个戚少夫人,后来没出事吧?”医生揉了揉眼睛,找到自己丢在一边的眼镜戴起来,忽然想起他刚要离开的时候,好像隐约听到有人说戚少夫人要亲自带兵出征。

“没事…历史上,她和戚将军都活了很久。”

“哦,那就好,他们这一对真让人羡慕,他们的孩子一定也很牛叉。”

“不…事实上,戚少夫人一辈子都没有生下孩子…她怀上的这一个,定是流产了…”

“啊?不会吧?”

“而且因为她没有生下孩子,戚元敬在十年后纳妾,本是神仙眷侣的两人就此貌合神离,最终戚少夫人愤然和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哑舍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两人同时想到了那个身穿黑色戎装手持战矛的刚烈女子。明明已经是历史上逝去几百年的人了,但却仿佛之前还活在他们的视线中,一伸手,就能碰触得到。

陆子冈低头隔着衣服按了按颈间的长命锁,端详着手中的罗盘,面上露出了踌躇不决的神色…

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

第十章 哑舍·双跳脱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后悔的往事,他也有想要回到的过去。

陆子冈坐在哑舍的柜台前,借着长信宫灯的光线,看着手中那对新鲜出炉的镂空缠枝雕花镯。

这对玉镯是上好的和田玉籽料,细看其实是两层,玉镯的表面用极细致的刀工,调出了一条蔓藤连理枝,连叶片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还有些许露珠。而第二层则是光滑圆润的镯体,两层之间巧妙地用连理枝相连,但若是被人戴在手腕之上,就只能看得到一圈栩栩如生的连理枝缠绕在手上,简直可称得上巧夺天空。而在手镯的内侧,则刻着闻名遐迩的子冈款。

把这对手镯轻轻地放在了锦布之上,陆子冈捏了捏微痛的右手手腕。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用了大批的玉料锻炼自己的琢玉技巧,终于在雕坏了几块玉料之后,雕出了自己比较满意的一对玉镯。

陆子冈盯着这对玉镯,像是在想一个犹豫不决的问题,他向后往椅背上靠去,把自己的脸藏在长信宫灯照不到的地方,一动不动。

哑舍内只有那尊鎏金翔龙博山香炉安静的吞吐着熏香烟雾,那丝丝缕缕的烟雾在空气中寂静无声的蜿蜒而升。

沉默的坐在黑暗中许久,陆子冈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方过了很久才接通。因为哑舍实在太静了,所以当电话接通的时候,面对那嘈杂的声音也在哑舍里随着对方的声音响起。

“炉子啊!怎么?不是还有两个小时才到时间吗?”医生一向是那么的大嗓门。

陆子冈把拿开了少许,才不自然的说道:“上次罗盘不是出了毛病,我们滞留明朝好几天才回来吗?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暂时别用了,我需要再算一下罗盘上的地盘方位."

"那行,等能用记得叫我!正好我在急诊这边带班还走不开。”医生的回答很干脆,穿越时空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情,当然要万无一失才可以进行,否则万一穿不回来了,医生可不想离开手机电脑空调。而且除了前几个月因为老板的突然下落不明而心急如焚之外,他现在也逐渐看开了。他有时间,耗得起,甚至他都考虑请掉今年的年假,去国内的名山大川走走,说不定还真能找到什么线索。

陆子冈面无表情的挂掉电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静止了数秒之后,便开始行动起来。

拿出一套明代的青布直身宽大长衣套在身上,又对着镜子戴好假发把锦布上的对镯小心翼翼的装进锦盒中揣入怀里。做好一切准备之后,他才拿起了洛书九星罗盘,仔仔细细地拨动这上面的指针。

他早把算好的角度默记于心,在脑海里想了千百遍,怎么都不会拨错,但他还是摒住了呼吸,手心出汗。

是的,他的确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洛书九星罗盘上有五十二层,最多的那一层有三百八十四个格子,如果是不懂的人,肯定看到会双眼发晕,陆子冈一开始拿到手的时候也极为棘手。

但经过几次穿越,他记录下拨动的角度和相应穿越的朝代,已经掌握了规律所在。所以,他其实在几个月前,就能带医生穿越回几个月前,找到老板到底去哪里了。

可是他并不想就这样做,老板回来的话,他就不能再擅动洛书九星罗盘了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后悔的往事,他也有想要回到的过去。

一开始,他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抱着多试几次才会更保险的念头,放任自己带着医生穿梭在各个朝代之间。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回到过去,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当个旁观者,不能改变历史。但在医生救治了那名民国少年,他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后,虽然口中还是反对的,心中的想法逐渐也慢慢变了。

所以在上个月穿到戚少将军的兵营里,陆子冈也抱着这样的心理,没有强硬地阻止医生救人。

而回到现在一个月了,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也许他们救的都是历史上微不足道的人,根本不会影响大的历史走向。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抱着一丝希望呢?

陆子冈的手离开指针,罗盘发出了一阵白光,带着期望和忐忑,陆子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明朝嘉靖二十一年 京城

夏泽兰按了按腰间微鼓的荷包,秀丽的脸上不禁露出些许笑容来。本来答应李公公做一桌子苏州菜的,但碾玉作司正想请的那名琢玉师因为她的缘故,提前离开了,她反而不用做菜了。

不用忙一下午,就能直接得到不菲的酬劳,任是谁都会觉得是天上掉馅饼吧。

想起那个有点傻乎乎的琢玉师,夏泽兰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些许。可以免费请一个记忆高超的琢玉师雕琢她的玉料,她今天的收获真是不小呢!

只是脖子上少了那块玉料的重量,真是有些不太习惯。夏泽兰挎着包着锟刀的小包袱,从碾玉作司正的小院转出来,虽然这次没有人给她带路,但她依旧凭着记忆从迷宫一样的碾玉作走了出来。在经过隔壁御用监灯作的时候,看到工匠们在准备各种鳖山灯、花灯和滚灯的前期制作。每年京城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到来的正月十七日,都是灯节,整个皇宫京城的御用灯笼都是御用监灯作负责的,虽然现在还有两个月才到十二月底,但这些工匠们就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只要看着那些红色的灯纸和绢布,就会让人从心底里愉悦起来。夏泽兰放纵自己停步观看了一会,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既然晚上无事,那就回尚膳监当值吧,夏泽兰一边走一边想着。皇宫内的各个宫苑中,都有着小厨房,尚膳监的人也会轮流去小厨房内帮忙,今晚她应该是去端妃娘娘那里轮值,为了接李公公的这个活,她可是跟玉梅特意换了班,现在这个点回去,说不定都不用麻烦玉梅。

盘算着荷包里多出来的银两可以在冬天来临之前多置备几套冬装,夏泽兰快步地往御用监的大门走去,她的腰间还带着尚膳监的腰牌,所以御用监的守卫并没有为难她。夏泽兰刚一迈出御用监大门的门槛,就看到街对面遥遥的站着一个人,对方目光烁烁地看着她,就算是她想要忽略都不行。

居然就是刚刚走掉的那个琢玉师,而且显然就是在等她。

夏泽兰马上就走了过去,好奇地仰起头问道:“陆大师,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要回去找司正?”夏泽兰觉得对方的表情很奇怪,她也察觉到他身上穿的衣服并不是刚刚那件,只是颜色很相近罢了,细看完全不一样。难道是已经回去换了套衣服?

“不用叫我陆大师,叫我陆大哥就可以了。呃…我…”年轻的琢玉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俊脸上居然泛出些许微红。

夏泽兰愣了一下,刚刚两人在厨房私下相处的时候,也没见这人这样容易害羞啊!不过旋即夏泽兰就发现自己的思维有问题,什么叫私下相处,孤男寡女的,幸好没有人看见,否则她的名节还要不要了?她又想到刚才是她主动走过来找他说话的,顿时也霞飞双颊。在大庭广众之下,就算夏泽兰再大大咧咧,也发觉了不妥。

谁叫尚膳监一般不是女子就是大叔们,她能接触的年轻一点的男子,更多的就是太监,所以她压根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

这两人在御用监大门口相看脸红也不是个事啊!夏泽兰垂下头想要赶紧行个礼掉头就走,却不想这琢玉师首先开了口。

“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姑娘可否容在下回请一顿?为了…十年前的那顿蛋炒饭?”

夏泽兰一怔,看着面前英俊的琢玉师,越看越觉得面熟,想起他刚刚提起的哑舍,啊地一声轻呼道:“你就是隔壁的那个小哥哥!”

年轻的琢玉师缓缓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目光中蕴含着夏泽兰看不透的复杂含义。

“天啊,没想到真的这么巧!”确认了两人的身份,夏泽兰也不由得惊叹缘分的奇妙,也明白了之前为何这名琢玉师看到她脖颈间的玉料会那么激动,还主动讨要过去琢磨,原来他们是旧识啊!

互相表明了身份,刚刚的尴尬便一扫而空,夏泽兰想了想,觉得机会难得,她反正都已经和玉梅换班了,还不如直接轻松一下,反正下次也会替玉梅一次的。

可是当她点头应允的时候,年轻的琢玉师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看着他着急地在身上摸了摸,夏泽兰便了然了,他必是换衣服换的急,没带钱袋。

夏泽兰哭笑不得,就这样还想请客呢?她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大方地说道:“这顿我请吧!”

碾玉作所在的御用监衙址是在西华门外西南一里地,这一带在五百多年后,是陆子冈在国家博物馆实习期间经常逛的地方,北京城的西单。御用监占地非常广阔,从复兴门北京二环外的真武庙,到前门一带,都是属于御用监的范围,东边是外库和大库,西边时花房库,南边是冰窨库,左右有木漆作、碾玉作、灯作、佛作这四作。

陆子冈记得五百多年后他曾经去过的前门东路的关帝庙,都是御用监的南库旧址,便觉得世事变迁,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他现在眼中接触到的,都是明朝嘉靖年精巧夺目的古建筑,身边经过的,都是已经作古的人。按理说他已经穿越了多次。应该不会有任何不适感,但却没有一次想这样悠闲自在地走在古代的街道上,而且还可以同自己心中未来的北京城对上号,这种感觉,实在是无法对人言。

这时候陆子冈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医生和自己一起来就好了,这样还能有个互相吐槽的对象。

想到这里,陆子冈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了脚步刻意落后他半步的少女身上。

是的,是少女,虽然十八九岁对于古代人来说都可以当孩子娘了,但对于陆子冈来说,她也就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孩子。事实上,陆子冈对这个少女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毕竟他虽然知道了自己的前世曾经用生命在苦恋着她,但对于他来说,也只是发生在上一世的事情,就像是看别人的故事一样。

但他也深深地为这个故事而唏嘘,从始至终,前世的她都不知道少女的名字,而少女也不知道曾经有个人把她视为生命中唯一的光。这也直接导致他这一年多来,不断地在睡梦中重复着前世的景象,连一些细节都回忆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前世的琢玉技巧也在几个月之前练成了。这简直…像是被硬生生的承受了另一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