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泽兰摸着锦盒中精致的手镯,一夜未睡。她知道自己留下那年轻的琢玉师过夜,肯定会被看到的人戳脊梁骨的。

可是那又怎样?他送了她这双跳脱,她也心悦与他,守不守礼,只在他们两人之间,与他人何干?

只是她确实不能不知廉耻地扶着他进屋歇息,只能给他盖上一层厚厚的毛毯,一直坐在黑暗中细细思量。此时听到院中的动静,便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羞涩地低头想要解释自己没叫醒他。

可在她开口之前,那人就已经冲到了她面前,按住了她的双肩,急切地问道:“夏姑娘,你是不是叫夏泽兰?”

夏泽兰以为陆子冈是从哑舍老板那处得知了她的闺名,一时间羞意更甚,心中小鹿乱撞,只能胡乱点头应是。没想到,下一刻她的手便被对方拽住,拉着她就往院外冲去。夏泽兰把惊呼憋在喉咙里,她此时也察觉出来些许不对劲,京城的夜晚一向都是安静死寂的,只有在出大事的时候才会马蹄声阵阵,而当他们出了后院的门时,就听到有人高呼“锦衣卫办事,闲人避退!”的声音从前面的餐馆处传来。

夏泽兰听到那声音的时候,遍体生寒,锦衣卫在民间那就是地狱的代名词,而且她看到陆子冈如临大敌的态度,便知道那些锦衣卫应该是冲着她来的。她抖着唇不敢置信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陆子冈一边艰难地在黑暗中辨认方向道路,一边低咒。壬寅宫变是几个宫女不堪嘉靖皇帝的淫威,奋起反抗,结果没把嘉靖帝勒死,还闹大发了。现在宫变事发,嘉靖帝肯定大发雷霆,自然也会彻查端妃宫中上下一切人员,本来应该当值的夏泽兰不在,被人代职,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疑神疑鬼的嘉靖帝肯定会下令捉拿。

怎么办?京城守卫森严,锦衣卫无孔不入,就算他领着夏泽兰去哑舍找老板,后者恐怕也无法把她保下。且老板估计已经习惯了每一世的扶苏转世,都会死于各种无妄之灾,像夏泽兰这样只是幼时给了她一块玉料便撒手不管的情况,现在肯定也不会再多看一眼。

几乎听得到身后的脚步声,锦衣卫只要闯进那间小院,就会知道他们刚跑没多久,他之前披的那条毯子还留有余温。陆子冈茫然地看着五百多年前的世界,一股无力感从心头弥散开来,令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陆大哥…你先走吧…”夏泽兰气喘吁吁地低声说道。她冰雪聪明,知道定是宫中出事了,锦衣卫来找的肯定是她,而不是才刚刚进京的陆子冈。夏泽兰觉得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不禁凄然。

也罢,它们今生本就是有缘无分。

夏泽兰想了想,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锦盒递还过去。幸亏她今晚一直抱着它没松过手,所以才会一起带出来。“陆大哥,这对手镯…还是还给你吧…”她的声音中带着极度的不舍,她无比喜欢这对雕琢精致的玉镯,更喜欢这双玉条脱中所蕴含的情意。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可是此时此刻,她不得不让自己硬下心肠,只能暗叹一声造化弄人了。

感到锦盒被人接了过去,夏泽兰垂下头,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可是她却在下一秒发现自己要收回的双手被人死死握住了。

陆子冈从今个中把那对玉手镯拿了出来,动作迅速地往她的两只手腕上一套,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戴着那对镂空连理枝玉镯,更是衬得她那双并不算柔嫩的手如同珍宝般娇贵。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看着夏泽兰惊愕的双眼朝他看来,陆子冈伸手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滴,低声询问道:“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离开这里?”

他不想让历史重新上演,他要赌一次。

夏泽兰不知道陆子冈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明明已经知道锦衣卫的马蹄声如迅雷般疾驰而来,她的心却平静了下来,不管结果如何,这双玉条脱已经抚平了她心中的不甘。

她静静地看着年轻的琢玉师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拉着她的手按在罗盘上,然后罗盘便发出了夺目的白光。

三青和鸣鸿在哑舍的店铺中大打出手,鸣鸿不想闷在那狭窄的黑屋子里,便把锁打开了从哑舍的内间飞了出来,而三青自是勃然大怒。它自从鸣鸿来了之后,自觉得自己就拥有了一项看管鸣鸿这小子的艰巨使命,此时见它要逃走,自然是紧追不舍。

两只鸟又掐成一团,好在它们都有灵智,知道哑舍内的古董价值连城又不好惹,所以非常克制,倒没碰坏什么东西,但是看起来倒是惊险非常。

“砰!”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让两只鸟都吓了一跳,赶紧分开,却见突然出现在哑舍店内的陆子冈单膝跪地,正是他刚刚一拳砸在了地面上。

三青落在陆子冈的肩膀上,小脑袋安慰地蹭了蹭他的脸。

陆子冈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着三清柔软的翎羽,平复着心中的怮痛,许久都没办法冷静下来。

罗盘根本无法带着夏泽兰一起回现代。

他无法想象她是如何眼睁睁看着他消失的,他的身体变得半透明,她虽然讶异,但依旧欢喜地看着他,为他可以逃脱而高兴着。而他毫无办法,无论他怎么去抓她的手,最终也只是从她的腕间交错而过,别说那温暖的手,就连那冰凉的手镯都没有碰触到。

陆子刚就那么默默地呆坐了许久,一直到天色光亮,隔壁报刊亭的老大爷拧开了广播,字正腔圆的播报员在念着清晨的新闻。

“昨日北京燕郊发现一座明朝古墓,出土了若干件珍品,其中有一对镂空连理枝玉手镯,其内侧有清晰可见的子冈款,被专家初步认定是嘉靖年间著名琢玉师陆子冈难得一见的玉镯雕品…”

陆子冈从迷茫中惊醒,连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从柜台里翻出手机,上网调出这一则新闻。当他看到那对玉手镯的照片时,不仅跌坐在了椅子里。除了因为埋在土中而产生的沁色,那款式纹路大小,无一不和他昨日送出去的那对玉跳脱一模一样。

他抱着头低低地笑出了声,没有管三青在他身边关心地跳来跳去。

他没有改变历史吗?

不,某种程度上,还是改变了。

只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第十一章 哑舍·蘅芜香

窗外漫天飞雪,古朴的丹房内却温暖如春。

老板坐在一座半人高的丹炉前,聚精会神地盯着丹炉下的火。他靠得极近,火光映照着他的脸颊,若是换了旁人早就热得受不了了,但他的脸上却一滴汗一都没有流下。

一只白皙的手从他的背后探了出来,揽着他的脖颈往后拽了拽。一个略带忧心的声音传来道:“不要靠得太近,万一烧伤了如何是好?”

老板眨了眨眼睛,拍了拍那只攀在他肩上的手安慰道:“无妨,又不会感觉到痛。”

“就是因为你感觉不到痛才有问题。”一张戴着半截银质面具的脸从阴影中显露出来,虽然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但依旧可以看得出来对方那直挺的鼻梁、两片薄厚适中的唇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对方的声音也悦耳动听:“为什么人会感觉到痛呢?就是因为感受到痛,才会保护好自己,下次不会再做伤害到自己的事情。例如被刀剑伤害到,下次再遇到刀剑及体的时候,就会提前躲开。曾经被火灼痛过,就会在用火的时候离得远一些。你这样都感觉不到疼痛,等被火烧焦了你手指头的时候就晚了。”

老板无奈地用手按了按两眼之间的睛明穴,随着扶苏抛掉了给大秦复辟的包袱,越来越适应这个社会,他的性格也越来越开朗了起来。然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越来越会教育人了,而且也越来越话唠了。

一年前离开哑舍的时候,他确实是想把自己的身体换给扶苏,但后者又怎么可能同意。最后商量了一下,扶苏便把身体还给了医生,魂魄依附在水苍玉之上,由他带着去寻找合适的身体。当然,这种过程中,有七成的几率是魂飞魄散。

也许真的是机缘,没过多久就让他找到了一个死于交通意外的年轻男子,可惜脸部被烧伤了一部分,并不算得完美无缺。不过扶苏也并不是拘泥于皮相之人,平日里只是戴着半截面具,生怕吓到其他人。

只是扶苏成功地借尸还魂之后,因为这具身体并不像附身医生那样合适,还时不时会有灵魂和身体的排异反应,所以这大半年来,老板一直在给扶苏炼制丹药,期待可以顺利地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是师父还在就好了。”被强迫着往后移动了半米,老板看着烟火缭绕的丹炉,不禁喃喃自语。他自幼和师父学的并不是炼丹,更多的是诸子百家,若是师父在这里,说不定还能炼出长生不老药来…老板想到这里自嘲地一笑,就算是师父仍在,估计也炼不出来了。如今天地之间灵气稀薄,那些远古时代的灵草灵药早已绝迹,又上哪里去凑齐丹方上的那些药材?他走遍了名山大川,也就找到了几种勉强可以入药的,还失败了好几炉。

“无妨,这一炉若是再失败的话,你就陪我去各地走走,我这个身体至少还能撑个三五年的,我已经很满足了。”扶苏盘膝坐在老板身旁,伸手抚平了他眉间蹙起的褶皱,语气温和。

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是以前他完全不能想象的,他故意语气轻松地说道:“之前为了不让那臭小子的工作丢掉,我忙活了一年,实在是太累人了。这具身体的家世好像不错,而且也不用工作,你可以出国吧?陪我去世界各地转转吧。”

“况且我看那历史书记载的,后来明朝清朝实在是太不像话,那姓朱的居然让外族入主了中原,而那满族更是离谱,最后居然还被那弹丸之地的蛮族入侵。许多宝贝都被抢走了,我们去世界各地的时候,也要想办法把它们都弄回来。”

老板这回倒是没有嫌弃扶苏的话唠,他看着丹炉下面跳跃的火光,一时间默然无语。

扶苏也没有再言语,他拢起双手,静静地陪在老板身边。他只是从历史书中看到了那些片段,而他身边的这个人却实实在在地经历过那些动荡的年代,扶苏简直不敢去细想,这人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两千多年的。

丹房内一直寂静无声,直到丹炉内发出一声爆响,老板才跳了起来,不顾炉盖火烫地掀开来,面带失望地看着丹炉内的一片焦黑。

扶苏却并不意外,他拉着老板的手浸到了一旁的水缸中,让冰凉的水缓解下后者通红的手指,口中劝慰道:“别这样,毕之,天命如此,莫要强求。”

老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水缸中浸了片刻,又被扶苏拉出来细细地擦干,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獾子油。他的指尖没有痛苦的感觉,却依旧觉得心里有把刀在来回拉锯,痛得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若是一年前,他也许不会如此感受,但和扶苏重新朝夕相处了一年,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回忆又重新找了回来。他是他的君,他理应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更何况,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就算是拥有正常人的性命也无妨,毕竟他的扶苏殿下,是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月逝去的。

“我要回去一趟。”老板淡淡地说道。快一年了,当时走得急,怕扶苏灵魂消散,也不知道医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所以他就这样消失了什么话都没留,也该回去打声招呼了。

“回哑舍吗?好,我陪你。”

扶苏暗自松了口气,他就怕毕之又钻牛角尖了,这人的性子看起来极为软绵,但实际上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勾起唇角笑道:“你说我们先去哪个国家玩好呢?喏,要不先就近去趟韩国吧,我去植个皮再整个容,省得戴着个面具会吓坏小朋友。”

老板的嘴角 了两下,扶苏在医院呆过一年,知道整容手术也不稀奇,但他委实没想到这大秦皇太子殿下居然如此看得开。

他瞥了眼扶苏那有些及肩的长发,取笑道:“你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吗?还想着整容?你先把头发剪剪再说吧。”

扶苏摸着面具的手僵了僵,随即落到老板整齐利落的短发上,好奇道:“毕之,你是什么时候剪的头发呢?民国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