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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双目一亮,因为这手棋看似平淡无奇,却隐隐透着一股杀意,若是后续几手跟得上,应是可以从这黑子的万军包围之中杀出一条活路的。

“在棋局真正结束前,下错了一手棋,甚至几手棋也都无妨,”绿袍少年淡淡地道,“且走好接下去的每一步即可。”言罢,便起身告退。

扶苏盯着面前的棋局许久,最终释然一笑。

看来,他这是被教导了呢。

不能一步错,步步错了。

※·※

乌云遮月,半步堂之内的一面墙前点足了整整二十四盏油灯,映照得这面墙壁上的武器金光灿灿,光彩夺目。

王离独自一人站在那面墙之前,低头端详着脚下的地面。

光滑的青石砖上,除了那晚金干戈掉在地上时所磕出的白点之外,还有缝隙之中擦不掉的褐色血迹。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晚他走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那名少年上卿居然被人用他的名义叫了出来,并且在此处被人暗算,差点就永远躺在这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王离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仅靠想象,也都觉得那样的画面令人揪心。

他对那名少年上卿没有任何偏见,之前的口角也是由于他想不出来如何搭讪而弄巧成拙。相对于那些无法攻下赵国寸土之地的将军们,他实在是佩服这位少年上卿居然能在言谈之间就让赵国的十几座城池易了主。

更何况那晚出了事之后,尽管没有查明凶手是谁,但那少年上卿也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否则他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而在今日,宫中的人也都被下了禁言令,不许有人再谈及此事,甚至连他的祖父使离间计一事,也有廷尉李斯上书,秦王陛下首肯,为此事彻底正名。

此令一下,再无人敢在他身后嚼舌根,而大公子身边最得力的内侍顾存,却特意跟他说明,这是那位少年上卿陪大公子下了一盘棋,为他求来的恩典。

这种回报,比对于当日他在对方受人排挤欺凌时不知所措的旁观,简直无地自容。

所以,在晚上回屋之后,发现桌上有人放了一块玉帛包裹的玄玉时,他便没有丝毫犹豫就来到半步堂。

这玉帛之上写着十来个字——“化干戈为玉帛,可敢半步堂一会?”与他所听闻的一样,少年上卿上当的那晚,也是同样的手段。

王离一手摸着怀中被捂热的玉石,一手紧握着掌中的月牙戟。对方既然敢约他来见,他自然不会退缩。

他一定会让对方偿还那人所受的苦痛!成倍奉还!

※·※

当绿袍少年拉开半步堂的门时,看到的就是王离一脸杀气的样子,不禁怔了怔。

没想到,这王离这么看不惯他。

那他是不是要修改一下原来的计划?

还没等绿袍少年说什么,王离就黑着一张脸,把怀中的玄玉帛掏了出来,语气生硬地问道:“这是你给我的?”

绿袍少年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他比较懒,又不想留别人的东西,就直接把那晚收到的玄玉帛让采薇转送到王离那边去了。正好上面的讯息可以二次利用,省事又省笔墨。不过看着王离哭笑不得的脸色,很快就想到这是误会了。

王离把玄玉帛仔细地收好,虽然从这两样东西上无法查出凶手是谁,玄玉和丝帛也是最普通不过的东西,但这也算是从少年上卿手中送出来的,王离放得更小心了。

只是放好东西之后,两人默默相对,都一时无话,气氛尴尬无比。

王离轻咳一声,微扬下颔,语气古怪地问道:“你约我来此,是想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王离自小在军营长大,他爹怕把他娇惯成霸道的性格,所以就喜欢阴阳怪气地跟他说话,直接导致王离性格古怪,说话更是口无遮拦,长大后压根就没有朋友喜欢跟他玩,因为谁也受不了他这脾气。

若是换了别人,早就觉得他是在刻意挑衅了,绿袍少年却是像没听出他言语中的奚落,指了指他手中的月牙戟,淡淡道:“很简单,我们打一场。我赢,你负我三件事。我输,我就当整件事没有发生过,我们扯平。”

王离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少年上卿说什么?看着对方瘦削的身材,王离怀疑自己稍微一使力,就能把他掀翻在地,更遑论要打一架了。不过这样的便宜,不占是傻瓜。王离扬了扬唇角,已经确信对方是在找个借口与他说和,“你确定?”

“确定。”绿袍少年微微点头,莹白的脸容在四周摇曳的灯光下,熠熠生辉。王离此时才发现,对方的长发拢在了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穿的也并不是平日里惯穿的长袍,而是一件绿色的戎装,收窄的袖口与贴身的剪裁更显得他身形细瘦,显然什么武器都没有佩带。

“那你拿什么与我打?”王离思考了一下,觉得若是赤手空拳地打架,恐怕会不好,万一打伤了哪里又是一场麻烦事。用武器的话还能点到为止,只要把对方的武器打飞就算赢了。

少年上卿环顾了一下,半步堂的四周放了许多武器架,上面放了各式各样的武器,在灯光的映照下,锋芒四射,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但少年却直接走向了金光灿烂的那一面墙壁,伸手轻松地摘下了最打头的那柄金干。

“此事既然源起于此物,那就用此物来完结之。”少年如此说道。

王离的眼睛差点没凸出来,那柄金干通体都用黄金所打造,纯粹就是一件作为装饰的礼器,而且重量大约是同等体积的铁制品的三倍!他那一晚没有把掉下来的金干戈挂回墙上,也是因为他一个人举起来太累。而这少年居然如此轻松,他几乎都要怀疑墙上的这金干是仿制品了!

不过是不是仿造品,打上一场就知道了。

王离好战的性子被完全地激起来了,对方选的是一个防具,他则用军中最新研制的利器月牙戟,这场比斗从一开始就不平等。但王离却不管那个,反正都是对方主动要求的,求仁得仁,他只是负责满足对方。不过王离也知道自己占了大便宜,暗下决心,只用右手应战,倒是没必要说出来罢了。

见对方已经摆好了迎战的架势,王离当下便执起月牙戟,气势十足地刺向对方。

“当!”真正的金铁交击声响彻整个半步堂,居然隐隐还有回声传来。

月牙戟在金干之上留下了一个不浅的凹痕,验证了这金干就是真正的纯金铸造而成。王离的瞳孔缩了缩,但神情越发坚定了起来,被卡在金干上的月牙戟顺势朝绿袍少年颈间一割。

戟就是在戈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这一点从汉字的字形上就能看得出来,就像是盾和干同样也是如此。戟既有直刃又有横刃,王离的这柄月牙戟呈十字形,可有钩、啄、刺、割等攻击手法。而且和刀枪不同,戟因为太过沉重,根本不需要舞出刀影或者花枪,一直刺一横割都毫无花哨,一啄一钩都是实打实的攻击。

所以在由战车向骑军转变的战国后期,戟就是马背战的最佳利器。王离因为在宫中无法练习马背用戟的战法,但平地用戟已经练得十分纯熟,虽然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他自觉应对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上卿足够了。当然,他还留了手的,不会当真割伤对方。

只是他想得极好,可是这一割之下,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少年就像是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瞬间闪躲开来。月牙戟这一割带起的风却吹灭了四盏油灯,其他油灯的火苗也随之剧烈地摇曳起来。整个半步堂的光线忽明忽暗,拉得两人的身影忽长忽短,更添几分紧张的气氛。

王离连续两击不中,倒没有什么挫败的情绪,反而双目一亮,激起了好胜之心,右手执起戟继续欺身而上。

他进宫之后都是自己练武,没找到人陪他对打,早就闲得浑身发痒了。当下好不容易有个人能陪他走几招,王离甚至祈祷这少年上卿能多撑上一阵子,好让他过过瘾。不过几招之后,他也明白了对方为何会选了金干这个防具。也不知道这少年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套轻身功夫,总会比他的攻击快上那么一点点,恰好把金干拦在她的必攻之处。

“当当”的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王离从一开始小心翼翼的试探,到最后大开大合畅快淋漓的攻击,早就忘了最初的约束,没一会儿单手执戟就变成了双手执戟,一套戟法从头到尾演练到极致,冲剁、直刺、平钩、回啄、横割、下砍、挑击、截劈…

两人并没有在半步堂内游走,而是只在这一小圈点燃油灯的区域攻防,而且自始至终都是王离掌控主动攻击,绿袍少年持着金干防守。王离打得一时兴起,也顾不得收手,油灯在月牙戟激起的呼啸声中逐一熄灭,半步堂中的光线也越来越暗。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发觉仅有一盏最边缘的油灯还在坚强地摇曳着灯火。

浑身上下都淌满了汗水,王离一记挑击招式用老,刚想转为回啄,却感到手心一滑,暗叫一声“不好”,因为出汗而湿滑的手掌再也握不住月牙戟,直直地脱手朝少年上卿砸去。

因为事出突然,月牙戟来势汹汹,就连金干都未必能挡得住,少年上卿立刻侧身躲避。戟刃在他的脸颊上划过一道伤痕,最后狠狠地砸在了墙壁上。

王离正看得目瞪口呆,就感到脚下被横扫了一下,站立不住地单膝跪地。沉重的金干压在了他的颈侧,差点压得他整个人都直不起腰来。

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居然持着这么沉重的金干陪他打了这么久?

王离挣扎着抬起头,正好看到少年的嘴角扬起一抹清淡的笑,脸侧那道伤痕缓缓地滴下血来,正好滑到他的嘴角,染红了那两片本来颜色极淡的唇。

“嘶啦——”最后一盏油灯因为月牙戟扬起的风,终于坚持不住地熄灭了。

半步堂陷入一片黑暗,王离的视线却定格在了少年那抹令他惊艳到战栗的微笑上,一时怔然。

“我赢了。”黑暗中,少年的嗓音嘶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显然刚刚的比试他也尽了全力。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王离一字一顿地缓缓道,他的气息也不稳,但答应得却是心甘情愿,“我负你三件事。”

“甚佳。”少年满意地把金干从王离的身上收回。

少了压制,王离便站起身,打算去拿回自己的月牙戟。等冷静下来,他肚子里就有无数个疑问,这少年上卿的身手如此轻盈,又怎么可能躲不开那一夜的暗算?阴谋论了的王离又开始各种狐疑,他不会是被算计了吧?

“哐当!砰!”

半步堂中响起被绊了一跤的声音,王离歪着头扫了一眼,忽然觉得他好像找到了少年上卿的弱点。

黑暗中不能视物什么的…

“需不需要我扶你起来啊?”王离心情颇好地捡起墙角的月牙戟,“这也算是为你做了一件事嘛!”

“无须。”少年冷哼一声,把金干随意放在墙边,摸索着,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王离把怀中的玄玉帛掏出来,在手中摩挲了两下,英俊的脸上爬满了笑容。

父亲,他这也算是,交到朋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