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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是去年行的冠礼,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但依旧没有成婚。少年上卿倒是不着急自己的婚事,毕竟现在在甘家,他才是说了算的那一个,父亲也不敢随意替他答应婚事。可是扶苏却不一样,因为其母妃早逝,婚娶之事一切都要始皇决定。在始皇统一六国自称皇帝以后,整个天下的目光或多或少也就投到了大公子扶苏身上,去年的冠礼也举办得异常隆重。

可是始皇却并未册封其为太子,而且在把天下闻名的和氏璧打造成传国玉玺之后,剩下的两块玉料被他一块赐予扶苏,另一块赐予了今年才十岁的小公子胡亥。

这样暧昧不明态度,更让人觉得他的用意高深莫测。

朝中的高官贵族们也许猜不透始皇的心思,但对于扶苏来说,简直再明白不过了。

“因为父皇他觉得他并不会死。”扶苏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他说自己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可他却根本不想把这个皇位传给别人。”

少年上卿沉默,也许是因为六国平定,战事减消,始皇帝闲下来之后,就开始求仙问道,妄想长生不老。

这种事其实细想都可以理解,毕竟谁都不想死,尤其还是个坐拥整个天下的始皇帝。

但眼见着英明神武扫平六合八荒的始皇帝变成了一个痴迷于如何求得长生的普通人,这种反差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

不过死亡,也许是少年上卿这个年纪从未想过的严肃问题。

少年上卿试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死去,觉得这个世界少了他,也许他的亲人朋友会感到悲伤,但根本不会影响到其他人的生活。而始皇帝的生死就是一件大事了,整个天下都会为之震动,甚至连刚刚平定的六国都会重新分崩离析,整个中原会迅速重燃战火。

在某种程度上,始皇帝是不能死的,至少暂时不能死。

在扶苏可以掌控整个局势之前,是不能死的。

这个过程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

扶苏没有留意自家侍读的神情,而是继续淡淡道:“父皇不想我成亲,甚至也不会让我的弟弟们成亲。一旦有了下一代,太子之位就必须要决定了。父皇还在拖着,甚至用幼小的胡亥转移朝野的视线。”想起了胡亥懵懵懂懂的小脸扶苏也不免同情地叹道,“胡亥太可怜了。”

少年上卿皱起了那双形状优美的长眉,他和扶苏几乎没有说起过这些事情,但多多少少心里都已经有了预感。

“父皇变了,他不再让我接触政务,指派我去负责修咸阳城墙这种无关痛痒的事务。”也许是发牢骚开了头,扶苏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和愤怒,嘲讽地笑了笑,用手背拍了拍面前的咸阳城防地图。

少年上卿也抿了抿嘴,神色万般无奈。

其实要换成是其他都城,都不会让人有这种想法,毕竟一座城市的城防是极其重要的。

可问题是,咸阳城基本就是没有城墙的。

因为秦国的地理位置,都是由数个关卡要塞包围,函谷关、大散关、武关和萧关之间,便是广阔的八百里秦川。自商鞅变法之时,秦孝公迁都咸阳,就是在地处泾水与渭水的交接地带,两条河水便是天然的军事屏障。而迁都之时,秦孝公就只是建了一处宫阙,还未来得及修建咸阳城城墙时,就开始了连年战火。

随着秦国疆域的扩大,修建城墙也就成了空谈,所以自秦孝公之后,历代秦王所热衷的,只是修建各种宫阙,林立在整个关中平原之上。可以说这一片沃土都是咸阳城,以山川险峻为城墙,实属天下第一都城。

只是这种霸气也是迫于无奈,秦国并不是不想修城墙,而是一直连绵的战事已经让国库极为吃紧,之后又兴修了郑国渠,并没有富余的人力、物力来修建咸阳城城墙,直到统一六国的现在。

说出来都觉得可笑,身为天下都城的咸阳,居然连像样的城墙都没有。

“城墙还是很重要的。”少年上卿想了想,实事求是的说道。之前是因为没时间,一旦腾出空来了,城墙是必须要修建的。否则一旦有军队打进函谷关、大散关、武关和萧关四个关卡之一,甚至只要其中一个守关的将军反水,都会让对方长驱直入咸阳。而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之上无险可守,咸阳城变成了对方案板上的鱼肉,真是随便想想都觉得恐怖。

扶苏又岂能不知道城墙的重要性?只是父皇的心思明显不在这之上,千古一帝的称号已经让他的信心膨胀到顶点,并不相信会有军队可以打到咸阳城下。更何况这个城墙的范围要修多大,规模要多壮阔,都不好定论。

而且,听说父皇还想要修一座庞大宏伟的宫殿群,甚至连名字都取好了,叫阿房宫。据说在北边也要修建万里长城,以据匈奴外族。还有,在尝到了修建郑国渠的甜头后,父皇为了平定岭南,接下来还要修建一条灵渠贯通湘水和漓水的人工运河,用以运送粮饷,更不要提一直都在修建的骊山陵墓了。

一项接一项大工程,也就是说现在基本不可能有人力物力来修建咸阳城墙。

而这样一个不可能进行的任务,偏偏落到了他的头上。

扶苏紧紧的握了握腰间垂下的玉料,尽力平息着胸中的怒火和不安。也许是天下闻名的和氏璧有什么珍奇之处,他自从得了父皇赏赐的这块和氏璧的边角玉料之后,每次心情不好,只要摩挲几下,情绪就会好转许多。

等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个儒雅温润的大公子殿下之后,扶苏索性不去烦恼如何规划咸阳城墙的问题了,反正八成也不会修,到时候随便画个差不多的搪塞过去就足够了。他撩起袍角,盘膝坐在案几前,打算把食盘拨往一旁,此时完全没有食欲。

而另一边的少年上卿却反而站起身,走到扶苏身后的羊皮地图前,淡淡道:“若是始皇问起,公子可如此回复于他。可令咸阳为天象图布局,紫薇星乃帝星,渭水之北的咸阳宫便为紫薇星。渭水贯穿整个咸阳,就如同天上那条银河,其余宫殿皆可以天上星宿的位置对应。”

扶苏回过头端详着咸阳地图,和脑海中的星象图慢慢重合,双目一亮道:“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

根据星象图,紫薇星的最中央是北极五星,帝王之座乃是第二颗星,而第一颗星曰为太子。而这又正好与咸阳宫和高泉宫的距离比例一致,隐晦地确立了扶苏的地位。

少年上卿知道扶苏一点就通,便没有继续往下说。始皇估计并不是想要修建咸阳城墙,扶苏若是拿出中规中矩的计划,也讨不了对方的欢心。而星象图的规划,也不是他首创,据嘲风打小报告,骊山陵墓之内貌似也是照着星象图设计的,定能讨始皇欢心。

扶苏点了点头,再转过来看案几上的桂花糕时,就有胃口吃几块安慰自己的肚子了。不过他看到食盘里还放着那块重新编好了挂绳的玉璇玑,知道这是自家侍读每天不离身的饰物,便拿起来递了过去。

少年上卿自然地接了过来,却意外地发现玉璇玑上居然沾染了血迹:“殿下,你的手…”

“哦,昨日习武时不小心伤的,无妨。”扶苏并不当回事,伤口并不大,已经开始愈合。若不是刚刚情绪有些失控,都不会迸裂。

少年上卿有些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扶苏手上的伤口,还是转身打算去找些伤药。

只是在他将要转身的那一刹那,却赫然发现玉璇玑上沾染的血渍居然就那么消失不见了。

“毕之?”看着少年上卿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扶苏微讶地问道。

“无事,我去取伤药。”少年上卿把疑虑深深地压在心底,若无其事地把那枚玉璇玑挂回了脖颈间。

※公元前218年 高泉宫※

王离已经多次来高泉宫,宫门口的侍卫们都早已认识他,连腰间的佩剑都没有要求他卸下,挥挥手就放他进去了。

二十三岁的王离已经没有了那种冲天的锋芒霸气,反而因为最近四年都没有上过战场,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阴郁之气。他甚至有时都会控制不住地去想,也许战乱时间再久一点,他也能像他的爷爷和父亲一样成为将军在前线领兵打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重新被派回始皇身边当个郎将,成为随行邑从。

实际他的身份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还是一个人质。

生不逢时啊!

王离阴沉着一张俊脸只觉得头顶炎夏的烈日照得他整个人都快要烧着了。他大步流星地穿过高泉宫的门厅和回廊,熟门熟路地朝偏殿走去,甚至连门都没有敲就直接推门而入。

偏殿内因为放着几尊冰鉴,一股清凉夹杂着青龙木的幽香扑面而来,让王离焦躁的心稍定了一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回身把殿门关好,把酷暑隔离在外。

偏殿内的布置在这两年中又变了许多。从六国搜罗来的奢华家具,被毫无品味地摆满了偏殿的每个地方,随处可见一些稀奇古怪的珍奇异宝,而且连地面都铺满了楚国出产的珍贵绸缎。王离盯着看了半晌,实在是很想泄愤地印个大脚印上去,但还是敌不过从小被灌输的观念,乖乖地脱下了脚上的军靴。

光脚踩上去的时候,冰凉的绸缎接触到脚底,真是让人的心熨贴得无比舒适。

“大块头你来啦!谁让你脱鞋的啊?臭不臭啊你!”一个慵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婴穿着薄如蝉翼的紫色襌衣,拿着一卷书简看得正起劲。他侧着身半躺在竹席上,身旁还放着一尊冰鉴,里面冰镇着一盘水果,时不时伸手捞一块切好的桃子往嘴里塞。

倒是一副会享受的模样,王离早就知道这位公子婴是咸阳城出了名的游手好闲,这偏殿会布置成现在这模样,都是婴鼓捣出来的。也难得甘上卿会纵容他如此,要换了他早就翻脸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有了好条件,王离也不会苛待自己。他毫不客气地走到婴旁边盘膝坐下,大大咧咧地伸手从冰鉴里捞了一块桃子啃了起来。冰凉香甜的果肉入口,更是把心中最后的一丝火气也都浇灭了,心想果然这公子婴会享受。

只是这样也太消磨人的意志了,王离又狠狠地啃了一口手中的桃子。

偏殿里的另一个人在王离进来的时候都没有抬头,还是一直埋头处理手头的条陈。王离也习惯性地没有打扰,而是放松地靠在凭几上吃冰镇水果。

自从去年始皇去泰山封禅后,始皇仿佛就迷上了这种巡视属于自己领土的行为,马上又要带队东巡。其中涉及的各种琐碎的事情,都需要有人负责。而在始皇驳回修建咸阳城墙的计划之后,大公子扶苏有些自暴自弃,除了正常地去咸阳宫暖阁听政外,都随着自己的夫子淳于越研究儒学思想。反正他有个全能的侍读,即使所有事情都丢给后者也不用担心完不成,反而还会办得漂漂亮亮周周全全。

王离也多少知道一些情况,所以也就极为耐心地等少年上卿完成他手中的任务,反正叫他过来肯定不会只是让他吃几个水果的。

等他吃完两个桃子之后,少年上卿看完了这卷条陈,用朱砂模仿扶苏的笔迹批注了一些注意事项后,这才抬起头来。不过因为长期低头伏案,他的脖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清俊的面容也扭曲了一下。

王离轻笑了一声,擦了擦手起身走过去,直接在他身边坐下。不过怕自己刚摸过冰镇水果的手太凉,还是使劲来回搓了搓手掌,觉得发热了,这才帮他捏了捏脖颈。

“谢了。”少年上卿的身体和表情都放松了下来,也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问道,“下个月的东巡你也跟着去否?”王离苦逼地点了点头,去年始皇泰山封禅他也是随行人员之一,这回自然也是躲不过的。试想一个有可能在战场上大展身手的将军,结果现实中却成了一个随侍在侧的侍卫车夫,这等差距简直让人不能接受。

“想去北方否?”少年上卿观察着他的表情,轻扬唇角。

王离虎目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下来。现在秦国的战事,除了岭南一带,就是北拒匈奴。这一南一北的战场,岭南地区布满瘴气,又满是水泽和密林,王离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种地形的战事,去了也是送命。而北方战场,则是内定了由蒙家人主持,他根本插不上手。

蒙家与王家不同,蒙恬和蒙毅的祖父蒙骜历代仕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秦始皇四朝,先后夺取韩、赵、魏三国总共百余座城池,让秦国得以设立三川郡和东郡,算是奠定了秦国一统六国的基石,蒙骜是秦国实打实的顶梁柱。蒙骜的儿子蒙武虽在伐楚之时只是当了自家祖父王翦的副将,但也是由于祖父特意的分功,所以蒙家风头更胜。到了近些年,蒙恬与蒙毅两兄弟更是不得了,年纪轻轻便一文一武闻名于朝野内外。蒙恬因破齐有功被拜为内史,其弟蒙毅也位至上卿,深得秦始皇的尊宠,外出陪秦始皇同乘一车,居内则侍从秦始皇左右,号称“忠信”,其余诸将都不敢与蒙氏兄弟争宠。就连王家,也因为他祖父王翦的低调,而对蒙家退避三舍。

想到蒙毅那个手握实权的上卿,王离又不禁看了眼面前这个名义上的少年上卿,手中按摩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嗯…”少年上卿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拨开王离的手,动了动自己的脖颈,倒是觉得舒服了许多。

“蒙武将军都能做王大将军的副将,你也可以去给蒙恬做副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