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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离摸了摸粗糙的脸颊,还有因为好几日没来得及清理的胡茬,略微有点恨铁不成钢。就像秦国自古重武轻文一样,大众审美也是以健壮为美。他原先以为阿罗是每天窝在宫殿中翻阅书简,才皮肤惨白,但来上郡这一年多,连不怎么走动的大公子扶苏都强壮了许多,皮肤也变成了小麦色,可这上卿大人还是没什么变化。

“将军…王离,回神!”被人腹诽的上卿大人见呼唤无用,直接拿手中的弩机敲了敲王离身上的铠甲。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可走点心!这万一脱手了可怎么办?”王离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弩是秦军的制式装备,分重弩和轻弩。重弩用于城防,例如动辄几个人同时才能操控一架的连弩车。而轻弩则是单人可控,分脚踏弩和手持弩。他带的这一军专门有操控脚踏弩的弩队,而为了防身,就算是弓手,每个人身上也都会背一把手弩。

弩发射出去的箭簇会发出尖啸声,其声势威响如怒,故以此名其弩也。轻弩的射程要比弓弩近,但威力甚猛,还轻便,扣发快捷,精准性高,属于杀伤力极大的武器,在咸阳都禁止随身携带出兵营。

“放心,悬刀附近的牙片很结实,不会脱手的。”青年上卿笑了笑,随手抬起手弩,朝不远处还未打扫的战场射出了一箭。

悬刀被扳动,弓弦随之脱离了钩牙,带动着箭矢劲射而出。

青年上卿所用的箭和其他人的也不同,箭簇簇锋之后的簇挺是骨刺,上下各钻了两个孔,射出去的时候就会发出哨子一般的响声。这种箭簇被称之为鸣镝,既能攻击又能作报警之用。这也是刚刚启用的试用品,一般是放哨的哨兵或者分头行动时互相示警用的。

因为秦军井然有序整军肃静,所以这一声鸣镝就极为明显,在近处的士兵们都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那呼啸的箭簇从人群中穿过,正中了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然后,那具匈奴尸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惨叫出声。

竟然是装死!立刻有几人冲上前去,制止了那人的自刎,带到一边拷问。

近处的士兵们都看得目瞪口呆,王离的喝骂声也随之响起。此人也是受了箭伤跌落马下,但已心存死志,伺机在有人过来的时候暴起杀人,临死前能多杀几个是几个。

经过这一遭,也不用王离如何喝骂,打扫战场的人员越发小心了起来。

“这帮蠢货!才几年没打仗,就安逸到这种地步!”王离恨恨地收了声,在转向青年上卿的时候,表情立刻柔和了下来,“阿罗太厉害了!居然看得出对方在装死,而且还记得留活口,没射中要害。”别看鸣镝箭与普通的箭簇有区别,但可怕的杀伤力依旧存在,一样可以杀人的。

青年上卿的神色微妙地僵硬了一下,有点心虚地摸了摸手弩的望山。之前提到的悬刀就是扳机,而望山则是弩机上的一个山形的瞄准器,他弩机上的望山和其他人的不一样,是微调过的。所以即使瞄准了要害,射中的也都是其他部位。

也许那些士兵说得没错,他就是没有沾染过鲜血的小绵羊,在战场还妄想天真。

王离没有注意到青年上卿的尴尬神色,他已经从亲卫那边要来了白帛和笔墨,递了过去。

“别介意我让你用这样带声响的箭簇啊,你可是重点保护对象。话说这鸣镝还是从匈奴那边学来的,据说最初是冒顿(mòdú)王子所做,是为了在草原中互相示警呼唤所用。”

青年上卿的眉梢微挑,冒顿王子是头曼单于的嫡长子,今年二十二岁,若继任单于的话,就是他们秦军数十年之后的劲敌。不过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很大,匈奴人的单于首领是公推出来的,头曼单于之后,谁能继承单于之位,还是个未知之数。

“不过马上就快要到五月了,匈奴人每年五月都在王庭龙城开祭祀大会,这些人还往这边跑作甚?”匈奴每年都有三次祭祀集会,正月、五月和九月。五月的祭祀大会是最盛大的,因为草原正值水草丰美之际,只要有条件的部族,都会聚集在王庭的龙城祭天地、祖先和鬼神。虽说是祭天,但也会商讨国家大计、交流部落感情,等同于中原人的正月过年一样的重大节日。

王离眯了眯虎目,转而开始说起这次与匈奴仓促的遭遇战:“真是奇怪,而且这一队匈奴骑兵要是从人数上来看,也太少了点,方向不对,也没有带游帐,而且携带的干粮也不够,抵抗得也并不激烈,虚晃一招就逃了,并不像是来扰边的。”

青年上卿一边听着王离叙说,一边把他的话转为书面语。这是他在扶苏身边最常做的事情,很快就简明扼要地写完了大概。

这时战场也差不多清扫完毕,秦军虽然损失不大,但其中有新兵,仓促之间难免有所伤亡。匈奴人喜欢在战场上斩首,然后拎走头颅,所以死亡的秦军士兵有些都不得全尸,只能就地掩埋。有相熟的士兵见此惨状都难掩悲愤之情,只能收捡其衣冠和随身所带的布囊,托人带回家乡立个衣冠冢。大部分士兵都不识字,所以都不佩戴军牌,仅靠同乡们互相记识。若是衣袍战甲血迹太重,就只好拿走随身的布囊。而匈奴人的尸首也都被秦军斩下了头颅,带回去算军功。

商鞅变法时就规定,只要士兵斩获一个敌人军官的首级,就可以获得一级爵位、一处田宅和一个仆人。斩杀敌人军官的首级越多,获得的爵位也就越高。军功总共有二十个等级,被俗称为二十等爵。如果一个士兵在战场斩获了两个敌人的首级,他的父母若是囚犯立刻就可以被释放,如果他的妻和子是奴隶,也可以马上变为平民。万一他战死沙场,他的功劳和勋爵也是可以传到儿子头上的。所以秦军士兵上战场并不仅仅是为国家而战斗,也是改变自身贫穷的命运,获取荣华富贵的唯一途径。

这也许是秦军横扫六国,勇猛无匹的最根本的原因。

不过这有利也有弊,秦军曾经在战场上发生过哄抢敌军首级的事情,甚至还闹出过人命,相当难看。好在蒙恬带兵甚严,王离也一直约束部下,此时打扫战场井然有序,专门有人员记录军功归属。

青年上卿询问之后,在军报的最后注上了遭遇匈奴骑兵的人数,杀敌几何,秦军伤亡几何。王离拿过来看了一眼,觉得阿罗的字迹有些潦草,但现在的环境下也不能苛求,他也没在意,从怀里掏出将军金印,蘸了朱砂泥盖在上面,交给传令兵急传回上郡。

整队完毕后,王离便下令继续前进。因为秦军经常在这一带巡查,所以每隔数百里就会有军寨,常驻五千人马,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驻扎戍边外加练兵。而这次王离带队过去,也是为了换防一部分将士。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叫瓦勒寨,寨中的都尉早就在寨门前迎接,等待明日按部就班地与王离队中的都尉换防。瓦勒寨中一片欢呼声,最主要的是这次王离这次带来了许多粮草和兵器,没到换防期的士兵们已经期待太久。

进了瓦勒寨之后,伙头兵烧火做饭。青年上卿每三个月都会随王离来瓦勒寨一次,在寨中有专属的帐篷。他休整了一会,卫兵送来的饭食也都没什么胃口吃。等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王离派人来请,青年上卿想着应是从那个被俘虏的骑兵问出了点什么。他立即出了帐篷,朝主帐一路走去。只见瓦勒寨内人头攒动,应是王离下达了什么命令。

主帐之内,只有王离一人,见青年上卿到来,连忙开口道:“阿罗,又要麻烦你写份军报了。”他口中虽然说是麻烦,但语气却相当地理所当然。若是写军报,自是有主簿足以胜任此事,但王离用阿罗已经用得习惯,况且这个匈奴骑兵又是后者亲自俘获,王离还记得让功曹给他记上一份军功呢!

“说吧。”青年上卿认命地在案几后席地而坐,几面上都已经铺好了笔墨与白帛,王离的亲兵们做得都极其到位。

“这事倒真是令人唏嘘啊,头曼单于真是昏庸,宠爱妾室,想要立小儿子为单于,居然把冒顿王子当成质子送去了月氏国。”王离啧啧称奇,但也没太大惊小怪。质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的始皇帝当年也做过质子。

青年上卿看王离的表情就知道这事还有下文,他索性没急着下笔,而是抬手倒了点水,慢悠悠地磨着墨块。

“你知道那头曼单于又做了什么吗?前些日子居然发动了对月氏国的战争,浑然不顾自己儿子的死活。”王离长吁短叹,“冒顿那小子也是时运不济,不过于你大秦而言,他要是就这样死在月氏国就好了。”

匈奴不过是一个稍微大一点的胡人部落,在这片茫茫草原上,有着数十个甚至上百个部落。而单于也只是选举制,不是世袭制,所以冒顿的生死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秦军可以借此挑起草原上的争端,之后坐山观虎斗。

说不定头曼单于就是打着类似的主意,因为有秦军驻扎上郡,匈奴无力向南扩张,便把目标转向了草原的其他部族。而一个并不宠爱的儿子的死活,貌似并不在头曼单于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他逃了?今日遇到的那队匈奴骑兵就是在找他?”青年上卿从王离的语气中猜到了结果,秀气的双眉不由得微微皱起。同样有个不重视长子的父皇,有个备受宠爱的弟弟,这个冒顿王子与大公子扶苏相似的经历,让青年上卿不禁有些走神。

“是的,头曼单于得到消息后,怕冒顿回去参加五月祭祀大会。”王离用手指敲了敲几面,声音转为森冷,“写军报给蒙将军,阐明此事,若是狭路相逢,务必要让冒顿再也回不去。”

青年上卿想起之前来主帐的路上,看到的那些即使是夜里也不断出发去巡查草原的队伍,原来就是为了此事,欣然点头。

王离虽然如此说,但也知道要在茫茫草原之中寻找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他晚上要出动军队搜查附近,也是因为恰逢其会,抱着试试运气的想法。王离思绪纷乱,坐不住起身,在主帐中踱来踱去,最终在青年上卿的身边驻足。待他看清白帛上的文字时,不由得诧异地问道:“咦?阿罗,你的手怎么了?”

帛布上的字迹比起今日在马背上写的还要潦草,王离可记得年轻的上卿大人在十多年前,字迹就工整俊秀。他至今都随身携带着当年他送给他的锦囊,其中就有阿罗写的帛书,所以才有此一问。

青年上卿持着笔的手一顿,苦笑道:“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我跑了一天马,也很累的好吗?”

王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那你写完就赶紧回去休息吧。”

※·※

因为得到了一条宝贵的情报,整个瓦勒寨都行动了起来,等青年上卿从主帐中出来的时候,除了今日刚到的士兵都在休息外,其余的士兵大部分都已经出巡了。

青年上卿的军帐安置得比较偏僻,他慢悠悠地走了好久才走到。他实际上只需要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就和王离带着换防的士兵回上郡了。但出了冒顿一事,王离在这里至少要待足三四天,确定情况之后才能回去。其实换防这种差事,都尉带队来就可以了,若不是他坚持每三个月都要来此处,身为裨将军的王离也用不着亲自带队。

用燧石点燃了帐中的油灯,青年上卿为自己烧了一壶热水,这才盘膝坐在案几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刻。

这是一块雕刻着猛兽的石刻,上面雕刻着一只彪悍的大猫,似虎非虎,鬃毛卷曲狂放,懒洋洋地坐在那里。青年上卿把这块石刻放在案几上,又从行囊中掏出一个青铜香炉,点燃里面的熏香球,才把香炉放在石刻的面前。

缥缈的炉烟袅袅婷婷地从香炉盖的镂空雕花之中蜿蜒而升,无风自动,丝丝缕缕都卷向了一旁的石刻,把猛兽的头整个都包裹了起来。

这块石刻上雕刻着的,是一种名为狻(suān)猊(ní)的神兽。传说狻猊食虎豹,凶猛可怕,却性喜烟火,所以有求之前,需要准备供品。

青年上卿却有些疲惫了,毕竟在沙漠中的长途奔袭对于他来说,也是吃不消的,更何况,自从三年前,他被赵高强迫吃了若干枚丹药,又被关在乾字间一夜后,他的身体就变得与常人有些不一样了。

他当时以为乾字间内所待的三年是幻觉所致,但被救出来之后,才发现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他可以和常人一样吃喝,却再也感受不到饥渴,他同样可以感觉到疲惫,却可以一连几天都不睡觉。体温变得冰凉,指甲、头发、胡须都不再有生长的迹象,就像是…就像是时间在他的身上,停止了流逝。

也许,师父的那枚丹药真的可以让人长生不老!

可是他却不信平白无故会有此等好事,若是一枚丹药就可以解决始皇帝数十年来的追求,师父为何还会躲避不出现?这世上凡事都讲究以物易物的等价交换,也许他有此机缘,可必定会有反噬的后果。

而这样的后果,在他的忐忑不安之下,也终于显现。

青年上卿挽起了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白皙的手臂上,那一块块骇人的青紫色斑痕。这些斑痕最开始是在两年前出现,也许更早的时候也有,只是他没有在意。等到他发现的时候,斑痕便是云雾状的,后来就变成了条纹状,最近半年有些连接在了一起,成为了大块大块的片状,乍一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还以为是什么疹子,只随意地涂了些药膏。可是在到了北疆后,接触到尸体越发频繁,才知道这种看起来眼熟的淤痕,竟是尸斑!

也就是百姓们所言的血障,人体死亡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之后,就会出现尸斑。而随后尸体的肌肉和关节开始僵硬…

青年上卿摸了摸自己冰冷的双手,艰难地活动了一下指关节。他的手现在连握笔写字都困难,勉强还能写写字。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连弯曲手指、扣动手弩的悬刀都做不到了。

他清秀的脸上勾勒出一抹僵硬的微笑,若是有外人看到,定会觉得古怪至极,毛骨悚然。

无奈的用手揉了揉脸颊,青年上卿自己担心的,是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身体也开始腐坏了,难道他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白骨?

就算是心怀希望,在越来越多的状况出现后,青年上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恐怕在吃下那么多丹药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现在他还能清醒的行走在人间,恐怕就是师父那枚丹药的功效。而赵高把他投入了别有玄机的乾字间,说不定就是想要观察他服药后的变化。而他也不想去和赵高理论,指不定对方就是等着他这样做,以此来要挟他做出背叛大公子扶苏的事情。

他的生命固然重要,却没有重要到令他做出违背自己信念和尊严的地步。

青年上卿按了下手臂上的血障,皮肤又恢复了白皙,但当他松开手指后,血障就像是跗骨之疽一样,重新又浮现出来。

他还能掩人耳目地在人前活动多久?就算他经常往兵营中跑,大公子扶苏也应该隐约有些怀疑了吧?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