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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可惜,即使皮相再好,他也活不过今晚了。

青年上卿仿若没有看到对方眼眸中的寒光,他重新整理了纷乱的思绪。

像冒顿这种人,既然认定了一个目标,就很难被人劝阻。用经史子集来劝?他自己就应该熟读诸子百家,但还坚定不移地要弑父杀弟,就说明他骨子里依旧是草原上的孤狼。

青年上卿的心中虽然鄙夷着“异族人果真茹毛饮血”,但未尝没有一丝羡慕。

若是…若是始皇驾崩,大公子登基,就再好不过了。

青年上卿神色黯然,知道自己已是入了魔障,始皇雄才伟略,乃世间难得的明主。

也许,是因为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才格外急躁。

这一刻,他有些理解始皇为何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追求长生了。

这大秦的壮丽山河,才刚刚展露在脚下,又怎会舍得眼睁睁地放手给他人?

战甲穿的再磨磨蹭蹭,一刻钟的时间也穿好了。军吏铠的铠甲是由甲片编缀而成,并没有衬材,身甲较长,穿在冒顿的身上,倒显得有些短小。两肩上还有披膊,冒顿动了动手臂,调整了一下铠甲的松紧,示意这位绿袍青年帮他束发。

冒顿戏谑地看着他,绿袍青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暗怒,但依旧忍气吞声地让他坐下,打算绕到他背后。

“如此即可。”冒顿动了动手中的匕首,制止了对方的行动。他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让给敌人?

两人面对面坐好,绿袍青年略直起身,勉勉强强地帮他束好了发髻。

匈奴人一般都是披发,冒顿不甚习惯地动了动头,总觉得脖颈凉嗖嗖的,冒着一股寒气,这下瞌睡虫都跑光了。对于这个听话的俘虏,冒顿满意地龇了龇牙,不客气地发号施令道:“接下来,我需要一匹马。”

青年上卿脸上的表情只是略挣扎了一下,便低垂着眼帘,起身示意他跟上。

冒顿并不觉得对方有能力反抗,若是性格刚烈的,在被发现劫持那一刹那就高呼示警了。时间拖的越长,对方肯定就越惜命。况且从对方可以单独有一个军帐、拥有军吏铠,还有丰盛足够的饭食来分析,就知道对方在军中的身份并不低。但又因为军帐较偏,也没有亲兵守卫来看守,可见这个人地位也没有高到失踪会马上引人注意的地步,身体又赢弱地毫无战斗力,用来挟持再适合不过了。

瓦勒寨中此时已经万籁无声,该出去巡逻的还没有回营,该休息的早就沉入了梦乡,在寨内负责警戒的士兵们都在放轻脚步地走来走去,只能听到窃窃私语声和晚风吹拂着旗帜而发出的猎猎声响。

冒顿换好了秦军的战甲,梳着秦兵的发髻,在黑暗中,高鼻深目的五官也不是太明显,看起来就和一个普通的秦兵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有人留意他手中看似随意拿着的手弩,其实是对准了走在他身前的青年。

天时地利人和,就算谨慎如冒顿,都觉得他是在遭受了二十二年不公平待遇之后,终于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丝毫没察觉走在前面的青年脸上放松的神情。

青年上卿是真的不担心,反而欣然地带着冒顿王子去寨门口的马厩。他虽然只身在王离军中,但身边却一直跟着几个直属于扶苏的亲卫。只是他想要私下同嘲风与鹞鹰聊天,便把他们遣得远了一些。也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一个陌生人出了军帐,只要不是傻的,都会发现问题。

就是怕那些亲卫按捺不住,打草惊蛇。

青年上卿一边思索着,一边跟身后的冒顿讲条件:“王子殿下说放我一条生路,如何保障?”

冒顿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但对方既然提出来了,鉴于他还没有弄来马,便装作慎重地略想了一下,开口道:“待出了寨门,我跑到无人处,便可放你离开。”

“在下不信。”青年上卿索性停下脚步,笑着摇了摇头。

“你!”冒顿也被迫停了下来,两人虽然都面带笑容,但其中暗藏杀机。尽管心中暴怒,冒顿也知在此若闹将开来,他分分钟就会被俘虏,甚至连自杀都是奢望。暗压着怒火,冒顿只想了片刻,就沉声道:“到了一处,我将你绑住手脚,我倒骑战马离开,若是你有呼救的企图,我就会射出此箭。”

他说完抬手示意了一下,嗤笑道:“你这手弩上插着的是鸣镝箭,相信我,我也不想在这夜里动用这只箭,这声响足以暴露我的踪迹了。”

青年上卿侧着头思考了一下,便勉强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根本不想放冒顿出瓦勒寨,他本打算直接就在这里和冒顿撕破脸动手,量他插翅也难飞。结果两人还未走到马厩,一名穿着战甲的士兵就主动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绷着脸对他行了一个军礼道:“大人可是要出寨?马已喂好。”

青年上卿一怔,朝一旁看去,竟赫然发现连寨门都提前打开了。

遭了,王离这是知道了他被挟持?怕他受伤,才如此妥协的吗?真是愚蠢!

青年上卿的心中有愤慨,但剩下的,却是难以形容的感动。

“看来,你比我预计的,还要重要得多。”

一旁的冒顿瞬间明了,一把捞起还在发呆的绿袍青年,一个翻身上了马背,用超凡的马术操控着战马狂奔出了瓦勒寨,狂笑道:“离本王子五百步远,否则玉石俱焚。”

当然,在双方心里,谁是玉,谁是石,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定义。

※·※

草原的夜空,一道绚烂的银河横贯当中,镶满了璀璨的星子,那种神秘的幽暗深邃,只要看上几眼,就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越是凝望这辽阔的天空与一望无际的草原,就越觉得自身渺小。

看着不远处的冒顿正念念有词地跪拜着天地,青年上卿无奈地撇了撇嘴。劫持他的这位匈奴王子殿下,实在是他今生所见过的最虔诚的信徒。

也许是因为草原上的发展远远落后于中原,胡人对于日月经天、四季交替、生老病死、风雨雷电等天道常识,有着比较落后的认识。他们并不知道“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的道理,认为一切都是神授,所以异常重视祭祀,不光是每年三次族中祭祀大会,甚至每天都要祭拜。

朝拜日,夕拜月,甚至一点点小事,只要时间来得及,都要拜谢上天所赐。

青年上卿一开始对这种祭拜都是抱着不屑的态度,他对匈奴祭祀的评价,就只有“愚昧”这两个字。举例来说,匈奴发动的所有战事,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他们连出战都要在前一天晚上夜观月象。

真的只是夜观月象,而不是夜观星象。月盛则攻战,月亏则退兵。这么简单的规律,还有诸多忌讳都早就被秦军所掌控,所以蒙恬在驱逐匈奴人的时候才会那么顺畅。

就连始皇也没有把匈奴放在眼里。他把中原沃土都收归掌中,对于这块只能放牧的草原期待不大。况且因为草原太过广阔,也没有余力去赶尽杀绝,便在收复河以南的地区后,建了长城,防止匈奴骑兵南下掠夺即可。

只是此时此刻,在星空与草原之间,整个世界空旷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孤寂得像是被众神所遗忘。虽然冒顿口中念叨着匈奴语,青年上卿只能零星听得懂几个字眼,但那种全身心都流露出来的虔诚,让他忍不住为之动容。

对天地十分尊崇,对生死却无所畏惧。

这样的人,这样的民族…

青年上卿拢紧了身上的羊毛毯,身体早就已经感受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了,却无端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今天是离开瓦勒寨的第八个晚上。

冒顿并没有杀他,反而带着他往单于王庭而去。青年上卿对草原的地形完全不了解,但也能大概判断得出冒顿是带着他在草原上曲折前进。

王离亲自带兵,一直锲而不舍地追在他们身后。有次遭遇战,他都已经足以看清王离忧心忡忡的表情了,结果冒顿还是依靠着对草原地形的熟悉,而把身后的追兵再次甩开。

他们的马匹已经达到了四匹,只有其中一匹是冒顿从瓦勒寨夺走的那匹,其余三匹都是他在草原上套来驯服的野马,冒顿和他换着马奔跑,才能逃离秦军的追击。他们途中经过了许多个草原部落,即使素不相识,冒顿也受到了很好的待遇。所以他们一路都不愁吃穿,冒顿还用套来的野马换了许多吃食和衣物。

青年上卿不是没想过逃离,但以他的身体连个孩童都打不过,更别说冒顿这匹草原孤狼了。

只是再这样拖下去,反而是王离孤军深入,青年上卿从三天前起就开始担心王离的安危了。冒顿的心思,青年上卿早就猜到了,无非是带着他这个免死牌,使得秦军不远不近地吊着,就算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匈奴骑兵,在看到秦军的旗帜时也只会望风而逃。

可笑,这冒顿王子还祈求天地保佑什么?要谢也得谢秦军啊!这妥妥的是想蹭免费保护伞一直蹭到王庭啊!

青年上卿越想越不爽,只能再次唾弃自己不中用的身体。他把手臂伸出毛毯,顺便撸起袖子,借着月色星光,看着手臂上逐渐扩大的血障尸斑,不由自主地锁紧眉头。

那边冒顿祭拜完毕,便起身往他的俘虏走来。

准确的说,冒顿已经默认为这是他的奴隶了,这人吃得不多,喝得很少,感觉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不哭不闹,还不反抗,不愧为最佳人质。

“韩信,你真不吃吗?”冒顿操着那带着口音的秦语,拿起一旁的腌羊肉。

青年上卿还是不怎么习惯自己随便报的假名,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他不想对冒顿报自己的名字,对方若是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他就更别想逃走了。

“快吃!”冒顿还是用匕首片了一小块羊肉扔了过去。

青年上卿无奈地看着手中甚至还带着泥沙的一小块羊肉,挣扎了半晌,还是用手抹去脏污撕成小块一点点塞进嘴里。

已经品不太出来味道了呢,只能从咬合的感觉来判断,这羊肉腌制的时间有点长,太老了。

两人寂然无声地吃完晚饭,冒顿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用言语刺激他辩论,反而闷头用匕首雕刻制作着什么。

从这八天的相处,青年上卿已经知道这位冒顿王子手巧得根本不像是个王子,反而像个做手工活的匠人,想法也天马行空,难怪能做得出鸣镝那样古怪的箭。

没有冒顿那样灵敏的耳朵和对草原熟悉到可怕的了解,青年上卿也看得出来今晚冒顿的不寻常。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放了我,你自己走吧。”

冒顿手中的动作一滞,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是我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