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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坐在这里,看着自家侍读一张一张地烧着他的心血。

※·※

帛书在火盆中燃烧着,也许是气氛过于凝重,青年上卿摸了摸胸口的衣襟,开始忍不住喃喃自语。

“原来一开始就错了,我不应该离开上郡,离开你身边。否则胡亥等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得尝所愿。”

扶苏听着有些感动,却在下一刻挑了挑眉梢。他死去也不过是这一天的事情,连高泉宫那边都没有挂起招魂幡,那些奴仆不过是看到继位的是小公子胡亥,而趋利避害地逃走罢了。自家侍读怎么能这么快得知消息?应该是有什么特殊传递消息的方法吧。

“这天下,交给胡亥那小子,估计根本熬不过五年。”

这一点扶苏倒是非常赞同,胡亥并不是不学无术,而是生生被父皇养废了。性格暴躁,养尊处优,又没有经过真正的帝王教育,这朝政肯定会把持在李斯和赵高手中。

“李斯和赵高两人所求的不一样,迟早会发生分歧和争执。”

没错,李斯还不算泯灭本性,赵高却无所不用其极。李斯再怎么渴求权势,终究也是为了建立一个强大的秦朝。而赵高却目标不明,无法窥探其用意。

“这两人斗起来,肯定是赵高笑到最后。而胡亥被其一手教导,更是玩不过对方。”

是啊,这秦朝,恐怕二世就要亡了。不过赵高也是姓嬴的,若是他掌权,这天下怕还是不用改姓…

即使扶苏没有办法出声,他们两人也依旧思绪同步地如往常一般议事。扶苏索性也就不在意那些被焚烧的帛书了,反正都是自家侍读写出来的,即使烧掉,也依旧留在对方的脑袋里,也不知道这之后又要便宜了谁。

扶苏叹了口气,不舍地摸了摸火盆周围的帛书。

“赵高的狼子野心,怕是很快就要暴露了。”青年上卿依旧低声地自言自语。

扶苏却楞在了当场,因为他忽然发现,即使自家侍读的才华如此令人惊艳,可若当权者是个不懂得欣赏的蠢人,就如同明珠蒙尘,完全无用。

“估摸着,很快就有人来处理我了吧…”青年上卿泰然自若地说着自己的命运,丝毫不以为意。

快逃!

扶苏站了起来,努力地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可他却仅仅能扰乱火盆上方的烟雾,却不能做出更多的示警。

也许是烟幕缭绕在屋中久久不曾散去,青年上卿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做错事的扶苏心虚地重新安静下来,可下一秒却看到青年上卿抽出一张帛书捂住了嘴,大片大片的血色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毕之!毕之!你这是怎么了?”扶苏震惊不已,他此时才发觉自家侍读的脸色如此之差,即使在火盆温暖的火光映照下,也显得惨白如雪。而且身形几乎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真可谓是形销骨立。

好半晌,这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才停歇下来,屋中只能听到火盆中帛书燃烧的噼啪声,和青年上卿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青年上卿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淡然地拿着手中的帛书擦了擦嘴边的血渍后,随手毁尸灭迹地扔进了火盆里。

“殿下,你是不是又回来了?否则这玉璇玑为何一直在发热…”

扶苏没听懂这一句,自家侍读胸前的玉璇玑他也是见过的,可却没听说过有这等功效。

※·※

扶苏见自家侍读又开始一张张地烧起帛书,便有些棘手地在室内踱起步来。之后就发现在屋子的阴暗角落里,居然隐隐约约看到有个模糊的人影。等他好奇地看过去时,才发现那里竟然趴着一个女子!

说女子也不尽然,准确地说,应该是个女鬼。

扶苏在死后这半天里,还是头一回看到同类,当下好奇地靠了过去。却发现这女子身下竟放着一件黑色的衣服,那女子穿着淡色宫装,面目朝下,一时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谁。

扶苏正要上前查看,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扶苏还以为是甘府的仆人,但对方压根儿就没敲门,而且“哗”的一声毫不客气地拉开了大门。

“阿罗,你快点准备准备跟我走!”来人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却被屋内的烟熏火燎呛得咳嗽起来。但他还是坚持走了几步,抢到青年上卿身边,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扶苏一看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婴。

“我不走。”青年上卿淡淡地说道,言语中却有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不走不行啊!”婴恨恨地跺了跺脚,“你觉得胡亥和赵高能留你性命吗?虎贲军正往你们府邸这边来,快跟我走!”

“我跟你走,你就不会被追究责任吗?”青年上卿抬起头,给了婴一个安抚的微笑,“况且虎贲军不光是来甘府,还去了很多大臣的府上。”

“咦?你怎么知道的?”婴闻言一愣。

“我自有消息渠道。”青年上卿的手摸了摸身旁的狻猊石刻,石刻边上的熏香炉还升着缥缈的烟雾。

也许是因为青年上卿成竹在胸的淡定让心情急躁的婴平静了不少,他赶紧把屋内的窗户都打开,通风之后,才走了回来,垂头丧气地叹道:“阿罗,为什么始皇会传位给胡亥那小子啊?你说扶苏他会不会直接在上郡反了?”

扶苏眨了眨眼睛,上郡的消息果然还没这么快传回咸阳,咸阳城这边确实还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

所以咸阳宫内才那么人心惶惶?高泉宫内那么杳无人迹?都觉得他会举兵造反?

青年上卿默然以对,依旧在烧着手中的帛书。

“阿罗,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先躲一躲吧。”婴心急地拽着青年上卿的袖子,尝试着说服对方,“万一扶苏反了,胡亥恐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又或者把你当人质…”

扶苏却知道自家侍读绝对不会答应的,毕竟他已经知道他的死讯了。

为什么他对父皇的使臣就那么毫无戒备…让他们以前十数年的所有准备都功亏一篑…

这边扶苏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中,而婴却被青年上卿劝了回去。婴本不想就这样走的,可是虎贲军已经在前院叩门,他为了避嫌也只能离开了。

虎贲军是秦军的精锐部队,身披重甲,守卫皇宫,只接受皇帝的直属命令。所以除了皇宫之外,虎贲军可以凭腰牌闯入咸阳城任何一个府邸,都不需要征得府邸主人的同意。

刚刚叫来奴仆带着婴从甘府的后门离开,虎贲军就已经直入甘府正门,很快就冲进了小院。青年上卿整了整衣衫走了出去,正好遇到了传旨的虎贲士兵。

扶苏在屋内听着,对方正是来请大臣们集合,去骊山为始皇发丧。

青年上卿问清楚了时间,虎贲士兵却说立刻就要走,甚至连卧病在床的宜阳王也都不能推脱,必须同去。青年上卿便说回房换件正式的袍服,这才得以重新进屋。

扶苏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此去骊山路程遥远,赶着深夜出行倒也不甚稀奇。之前在咸阳宫游逛的时候,扶苏也听别人说他父皇的遗体因为运输回来时间过长,再加之天气过热,尸体已经腐烂,弄了一车鲍鱼也遮掩不住臭味。

这样一想,着急发丧也是说得过去的。

青年上卿进屋之后先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绿袍,他的衣物都是绿色的,发丧自是不应该穿这种颜。门外的仆人已经送来了白色丧服,素衣、素裳、素冠都是生麻布制成。

在青年上卿更换衣袍时,扶苏却发现,一直在角落里趴着的女鬼竟然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

也许是死去的时间过长,灵体虚弱得都已经半透明,也无法说出什么话来,但也足够让扶苏一眼认出这女鬼竟是自家侍读身边的婢女采薇!

究竟怎么回事?采薇怎么死了?她不是被派到织室,还当了首席织婢吗?

采薇此时也认出了扶苏,先是震骇地左右看了看,随后发现对方竟然能看到她,连忙用手指了指她身下的那件黑衣,表情焦急。

竟是连话都没法说了吗?

虽然没有言语交流,但扶苏也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应该是想让自家侍读穿这件黑衣。

扶苏知道采薇对自家侍读是最忠心不过的,尤其在死后还支撑到现在,这黑衣肯定大有来历。可问题是扶苏现在也比采薇好不到哪里去,他要怎么通知自家侍读?

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扶苏把目光定在了火盆上。

※·※

青年上卿准备穿衣服的手僵在了那里,因为他看到火盆缭绕的烟雾居然违反常理地聚成了一条细线,袅袅地朝着屋里某处角落飘去。

婴虽然之前开了牖窗,但也不可能造成这样的情况,青年上卿这些年见惯了奇人异事,所以也见怪不怪地顺着烟雾走到了所指引的尽头。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件黑色的深衣。

青年上卿弯腰把它拿了起来,才想起这是一个织婢送来的,是采薇之前所提及的那件深衣,还说一定要让他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