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们从估衣街回来,他们便不说了。

两个婶婶神秘兮兮地一边一个搂着她上楼。一个夸她眼光好,非要让她挑绸缎,一个让她给自己翻译外文的时装杂志。何未和这两个婶婶关系好,常拿来一些时装杂志给她们看,她们爱美,反而成了学英文的驱动力,为了读懂便请了个留洋回来的女孩子做家教,每周来,都照着时装杂志让人教。

大婶婶将下巴往她肩上搁:“其实你叔叔早知道你和谁好了,他就是不说。”小婶婶咬着核桃道:“他就是外出不方便,不然早过去瞧未来的侄女婿了。”

何未不做声,假装挑绸缎。

“你不做声的话,那就不告诉你谁来了。”大婶婶在她耳边低低地笑。

她一怔。

小婶婶喀吧一声咬碎了南方运过来的小核桃:“我们刚回来时,见洋房外停着几辆车,四周还全是穿军装的,以为是驻扎在天津的军队。管家还说车停了四小时了,多吓人啊,我就叫他们过去问是不是走错门了。”

大婶婶说:“谁知道人家可客气了,说没错的,就是在等何二小姐。”

谢骛清?

难怪两人装神秘,就是故意拉她上楼的。

何未不再管她们得逞的笑声,步子赶着步子下楼,往前厅去。

没进前厅便瞧见谢骛清的侧脸。军帽和手套都在副官手里,而他本人则坐在高背红木椅里,接过一个丫鬟递过去的白瓷茶杯。

九叔笑着瞧他:“前两年你途经天津,没见成,今日终是见到了。”

谢骛清礼貌道:“上回听人说到了九先生,可惜那时行程紧,来不及过来拜访。见谅。”

九叔笑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就不摆长辈的架子了。”

谢骛清微微而笑,没说话。

……他比你看着年轻多了。何未想。不过不得不承认,两个男人确实年纪差不多。

如此想他结婚真是晚,家里人都不着急。也不知见过多少的媒人。

“你同我有缘,我是知卿,你是误卿,都逃不开卿卿佳人这一道坎,”九叔何知卿揶揄他,随即叹口气,“不知谢公子可记得天津的魏家三小姐?”

谢骛清倒没避讳:“有些印象。”

九叔瞧着远处何未的裙角影子:“她那天和你一见如故,托了一位贵人说媒,想同你结秦晋之好。这事可有过?”

谢骛清没否认:“有过。”

九叔轻轻“哦”了声:“这魏小姐来头不小的,却爱你爱得不可救药,说从小听你的战功,崇拜你。那年她听说你心有未未,还想约未未见一面,筹谋着一同嫁你。”

还有这事?何未偷听着。

“未未啊在这方面迟钝得很,怕她见了要以为自己拆散了你和人家魏小姐。你该谢谢我,帮你挡回去了。”

……谁迟钝了。

谢骛清答:“是要道谢。”

“不过谢公子也确实不是让人省心的,有这一出就会有下一次。我这里不放心,想私下问你一句,你日后可有纳妾的打算?”

谢骛清摇头:“从未想过。”

九叔又“哦”了声:“要不然签个字据?”

谢骛清颔首:“可以。”

他倒是痛快,径自放了茶杯,就要让副官去准备字据。

“九叔。”何未实在藏不下了,进了客厅。九叔笑吟吟瞧她。

谢骛清瞧过来,意外见她穿了上下都是蟹壳青色的袄裙,高高的领子将她的脸托得尤其小。何未被他看得心悸……时常分开也有好处,每回见都像初次。

她走到谢骛清跟前:“跟我走。”

谢骛清抬眼,笑着瞧她。

“带你转转。”她轻声说。

见他不动,她轻轻用鞋尖踢了下他的军靴边沿,埋怨看他。

谢骛清这才笑着,立身而起,对何知卿道:“九先生,稍后见。”

“去吧,”九叔捻着佛珠子,“晚饭见。”

“我稍后叫人收拾客房出来,今日便住下吧,”九叔笑着说,“利顺德再好,不如家里好。”

……何未不可思议看着九叔。

“还不去?”九叔催促。

这里她不是主人,没得反驳,只好带谢骛清走了。

天寒地冻的,不好去花园。她带谢骛清从一个隐秘小楼梯往下走,去了地下室。

此处是藏书会客的地方,何二家的全部生意文件都储藏在此处,她定期来整理,对此处最熟。“我叔叔很讨厌租界,他们偏就把租界的洋房分给他,”她笑,亲爹他们最擅长欺负人,“家里人瞧不起两个婶婶,他才搬来天津的。”

谢骛清见三壁都是老旧的原木色书架,还有一个个深棕色木箱子、柜子全贴着标签。

何未知他谈判不易,不想说公事,只是闲聊。

“我把电话留给副官了,他没给你?”她奇怪问,为什么不打电话,要亲自上门。

谢骛清比方才说话有温度,柔声道:“几天没见,想自己接你回去。”

何未心一软:“来了要叫门,不然白白在外等。”

“等有等的乐趣。”他低声说。

“不会等得闷吗?”

他轻摇头:“不会。”

这种等待有尽头。

知道她在屋子里,迟早开心够了会出来,上车跟自己回去利顺德。等的时候闭目养神十分惬意,不像过去的两年,想等都不知道去哪儿等。

谢骛清借着灯光瞧眼前的她,刘海被梳齐整了,在眉之下眼之上,她脸小,和过去没大变化,像过去养在深闺里的小小姐。

何未被他瞧得心猿意马,眼睛往一旁溜,他这双眼怕是修炼过的……让人想到迷香洞。

谢骛清单手解开军装上衣,敞开露出衬衫。他瞥见她一歪头,刘海微微分开,露出了白皙的额头……竟察觉自己又想亲她。

这新式恋爱真是……容易让人轻浮。

第23章 白日见烽火(4)

他随手拿起一本旧书,以此分神。

那书留存太久,页脚早被磨得毛了,指腹摸上去,就能想到昔日翻阅他的人是如何用心的。他想到在南洋养伤时,出不得屋子,就请了德国人和法国人到宅子里教语言。他有厚厚的一摞笔记,纸边缘比这翻得还烂。

“过去你怎么误卿的,”何未在暧昧里挪动脚步,走向绿瓷砖壁炉,“就凭着不说话吗?”

“谢骛清的寓意是,”他翻了翻手里的书,“为赴清明盛世。”

其实她理解,只是开玩笑。

她正要讲话,小婶婶在门外叫了她一声,说有客来,恳请见谢骛清一面。

怎么谢骛清在这里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她不解看他,谢骛清倒不意外。

两人从地下室到回到了一楼茶室。茶室竹帘后端坐着两位中年男人,都穿着旧式的长袍,靠外的是典型长方脸,因年纪大了眼窝极深,另一个生得细致得多,面上虽褶子多,但能瞧出是保养过的。何未想,这两个是逊清朝廷的。逊清朝廷的人自带陈旧的傲气,哪怕弓着身子求谁,也无时不刻不让人觉得他们的谦虚是假的,下一刻就要从那两片薄唇里冒出几句讥诮话。

九叔见谢骛清露面,引荐说:“这就是谢公子。”

两人先后起身,长方脸上前,唤了句谢公子,另一个没做声。谢骛清微微点头,没说话,在两人对面落座。何未跟着到九叔身边,抱过来卧榻上的猫,听了会儿,原来这两位是以“私人拜访”的由头,来问谢骛清求助的。

说的还是几个月前冯军阀把逊清皇帝赶出紫禁城的事,例数着这不合先前的约定,如此种种。长脸是内务府的,另一个是个老太监,都追随着皇帝到了天津。他们想重新回去紫禁城,但奉系几个军阀都不理会他们,于是想到北上的谈判团,希望借着这次谈判,能把紫禁城给他们要回来。

何未抱着猫,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北上的人想得是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这其中至少有九成是你们签下来的……你们倒好,只想着如何搬回宫里。

这还是何未初次见谢骛清会客,和她想象的差不多。

只要他不想理会谁,谁都别想让他多说半个字。不过他对外有应有的涵养,只是静坐听着,对方车轱辘话转了几百回,到没有任何不耐烦或是心软,只是偶尔点头……

等到后头,那两位把肚子里的话都掏空了,一人一杯茶,连喝了几口。

怀里的猫都快睡着了。

“谢公子,”有人放了茶杯,“你们这一行来,其实是危险的。若不嫌,可以搬去日租界,我们可全程为你们安排。”

谢骛清轻抬眼,看说话的人:“一直听说你们和日本人关系好,看来不假。”

两人都露出了谦逊的笑容,谦逊里有着隐隐的自得。

“说到日本,难免想起旅顺和大连,”谢骛清像在闲聊,“北上时我们也途经日本,和他们讨论过这两地。日本人到今天为止,仍不愿还回来。”

言罢,他又道:“日租界就不必安排了,吾辈将领早将身家性命交给家国,生死由天。两位若同日本人关系好,倒可一同尽力,说服他们归还国土。”

谢骛清一番话说完,屋子里只剩三处在动,钟摆,猫尾巴和她抚着猫的那只手。

那个内务府的刚想展开说日本天皇对皇上的关怀,将话咽了回去。

何未本想和九叔叔配合,做一出九叔身子不适,她来送客的戏码。谁知谢骛清直接打到人家的七寸,他们也没再谈下去的意思了。

两位不请自来的,主动起身告辞,何未替九叔送他们到了大门外。

没承想,那太监在上黄包车前,有意瞧了她一眼,笑着说了句:“二小姐上一回买走的玉如意,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太监叹了口气,遗憾道,“只是所赠非人啊。”

老太监草草抱拳,上了车。

何未立在原地,目送一前一后两辆黄包车和车旁跟着跑的几个小太监远去,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回头看谢骛清。

等回了茶室,九叔正接过漱口的热茶,含到嘴里、吐入铜盆,他陪到现在确实累了,让何未招待谢骛清,他和大婶婶回了房间。

等九叔走了,何未抱着猫挨着他坐下,轻声说:“谢谢你,给足了耐心。”

谢骛清可以甩脸走,不给他们颜面,但九叔是常住京津的人,若谢骛清在他府上得罪人,这些人势必要把一部分账记在九叔头上。

他笑笑,没多说。

她心不在焉摸着猫,不知是不是因为揣着心事,总觉谢骛清也额外沉默。

没想到竟扯出了玉如意的事。当初皇帝大婚把几十箱东西押给汇丰银行,同时拿出不少宝贝上下疏通关系,那柄玉如意就是其一。

何未辗转问人买下,送去召府作了订婚贺礼。

她喜好善始善终,毕竟召应恪和她自幼长大,又是哥哥的至交,还曾救过她。两人虽不能结婚,但往日情义在,便送了这一份厚礼作为了结前情的纪念。两人到此为止都没伤过和气,三日陪住也是另有缘由。直到召应升的事发生,召应恪和她翻了脸,何未因被误解而伤了心,来天津九叔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直到宫里大婚,她回北京疏通货轮的事,顺便将召应升的事办完……那晚她等在宫外,没等到俄公使,却等到亲自送回玉如意的召应恪。

也是那晚,她被带去百花深处,见到了谢骛清。

……

她和召应恪一直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何家航运越做越大,召应恪追随的奉系成了如今大权在握的人,两人更成了无形中的焦点。

饶是她坦坦荡荡,也撑不住被人添油加醋。

“刚才那人说的玉如意,是我买下送给召应恪的结婚贺礼。”她轻声说。

猫的白尾巴扫扫他的手腕,谢骛清低头看着猫,轻缓地摸了两下猫的背脊。这猫平日里黏人的很,谁摸它都要黏上去撒娇,不知因为谢骛清是个满身血腥气的将军,还是有别的什么缘由,猫和她一样分毫不动,琥珀色的大眼睛盯着他。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现在还在我家里。”她含糊着简短解释。

谢骛清轻点头,没追问。

她宁肯他追问,好过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不过她当真什么私心和藕断丝连都没有……也不晓得心虚什么。

九叔和谢骛清一见如故,两人晚饭都喝了不少。谢骛清从奉天连夜坐火车回来,没睡好,借着酒醉,去客房休息了。大婶婶陪九叔去醒酒。

何未在小婶婶房间魂不守舍,翻看着外文的时装报纸,想着方才。他眼角原就是上扬的,自斟自饮时不大抬头,只是偶尔望她一眼,被酒气茶烟染得像随时任人采撷……不对,是随时要采撷谁的……

小婶婶忽然说:“怎么早早去睡了?也没叫你过去。”

“叫我过去做什么……”她被唤醒。

小婶婶好笑瞧她,接着嗑自己的小核桃:“姑娘说话就是卖关子。”

小婶婶伏过来,问他们亲热到何种程度了。

何未支吾半晌,草草讲了两句。

小婶婶笑道:“倒是像你九叔叔,说着风流,实则保守得很。保守的是心。”

当年何知卿被人骗到迷香洞,被硬塞了个女孩子。大家都想看这个自幼残疾的何家九公子出丑,料定他不行。那晚房里不知发生何事,后来九叔回到家,就明媒正娶把人接到了何家。

小婶婶是大婶婶带出来的,不出来就要病死在樱桃斜街了。婶婶说,人不能不明不白出来,要被赎出来都没一个名分,会被嘲笑一辈子。于是就按纳妾的法子收留的,也方便日后再行改嫁。谁知道这改嫁从清末说到民国都没下文,人家早在烟花地看破了红尘。

她和九叔没感情,也没发生过关系,平日就是帮他们夫妻两个照顾家,和婶婶做个伴儿。

“你九叔叔在最难堪的时候遇到姐姐,这便是因缘。这类缘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凌晨一点多,烛台上蜡烛烧了大半,蜡油从头一径洒到底下早凝住了。

她离了小婶婶的房间,回去自己的客房。

一般都是客房在楼下,主人卧室在楼上,因九叔活动不便,在这里是相反的。何未一上楼,听到客房外两个兵士在低声家乡话交谈,她懂这个方言,在说谢骛清还没睡,商量要不要叫林骁副官过来。

何未走到跟前。

两人立正,冲她倏地行了整齐的军礼。

何未礼貌笑笑,越过两个兵,轻轻扭开门进去了。

屋里黑着,谢骛清的影子立在窗边。他一手插着军裤的口袋,背对着她在看洋房外的租界夜色,因关门的动静,他回头瞧这边。

何未轻轻说:“是我。”

谢骛清没说话,他拉上窗帘,将屋子里最后的自然光都盖住了。在浓得不见五指的黑里,何未轻声说:“为什么还没睡?不习惯?”

地毯吞没了全部的脚步声。

何未对黑暗的适应能力没他这种经常夜行军的人高,偏九叔家帘子额外厚重挡光。

她隐隐感知他从窗边走到床畔,以为他要开灯。没想到谢骛清没照她所想的做,而是离开床边,缓步到她面前:“渴不渴?”他的嗓子被酒浸过,柔得不成样子,“叫人给你泡茶。”

除了因微醺而说得慢,再无别的异样。

她定了定心,柔声说:“不渴。”

他在暗里盯着她瞧了半天,哑声问:“现在几点了?”

这问题……好突然。

何未答得茫然:“……一点多。”

“一点多找我,”谢骛清将一句话分成了两段,问她,“做什么?”

“下午没讲完,”她快速说,“他是我哥哥的至交,还和我从小长大,而且曾经救过我。玉如意……算是我还他的。”

他呼出的热息落到她的鼻梁上,面孔却仍不清晰。

“来找我,就为了玉如意?”男人低声问她。

屋子里仅有一处声源,来自东北角的自鸣钟,一左一右地摆荡着。客房里洒过香水,小婶婶嘱人洒的,本是洒个新鲜,大婶婶嫌不好闻,怕人家南方来的水灵灵的公子受不得西洋香水的气味,点了檀香。香炉不晓得在何处,像过了水汽般,郁郁蒸蒸,熏得人昏沉沉,一径往不妥当的地方去。

她想到挥来挥去的白色猫尾,想到小婶婶教她的许多亲热法子……

想到小婶婶说,保守的男人不是不会,而是把得住。

但她……隐隐觉得他把不住了。

谢骛清的拇指在她上袄领口的布扣子上,两指捻着,就解开了一颗。

他在外应酬时见得太多,尤其在这种新旧对撞的年代,旧时的仙馆堂子还在,新式的舞厅紧随其后,有人为留住旧日风貌,喜好点一杆大烟枪在堂子里谈事情,手时不时就往女人身上黏,而标榜新派思想的,为显示对家中包办婚姻的厌弃,更喜好在言语上讨论新时代的男女关系。新旧混杂在一处,他见多了白烟阵阵下的水乳交融,被浪颠簸的影子。

少年时多在战场上,其后重伤在南洋,要去了欧洲读军校,再回来又是战场。如他这般,不是在枪林弹雨的腥红血里浸着,就是在风月场上伪装成风流客、于胭脂雪里泡着的年龄正当好的男人,全部该见的不该见的都看透了。对她,自然也想过。

谢骛清的手指很长,因血液里有酒精,指腹比平日里更柔软温热。

他让她想到过去南洋读书时女同学捏她肩头,笑着说,你这里毫没肌肉呢,网球课怕是拿不到好成绩了……后来上游泳课,大家天然肤色都要深,她走到水池旁,还在想自己会不会淹到水里爬不上来,身后的本地女学生早把手放在她后背和腰上,问她吃得什么好东西,能让皮肤这么滑,滑而柔腻。她们那时女孩子在宿舍闹得厉害,在宿舍里忽然就伸出一只学姐的手捏上你的胸,然后在一阵笑声里说:哎古诗词里都讲求的是小而玲珑的,和欧洲人的审美完全不同,你这样的还是去欧洲好了。

……

这个自鸣钟改装过,到准点不会敲响,但会有轻微的咔哒一声。她被两点的这一声响惊到……谢骛清一感觉到她后知后觉的害羞和推拒,就低头亲到她的刘海:“好了。”

像在安抚,又像是最后的温存。

他短暂地离开她,给房门上了锁。

……这时候锁有什么用。何未低头,从下往上系着布纽扣。

他走回来,帮她系了胸前两粒,莫名停住。她起初不懂,后来晓得他在夜里的视力好,领会到他在瞧什么。如果现在能见到脸上颜色,她不止是蒸熟的红枣糕了……而是布坊里最红的那块刚染出来的布,挂在竹竿子上蒸晒着。

“我去泡壶茶,给你醒醒酒。”她乱得很,想走,被他扣住腕子。

“不用,”他摸摸她的眉眼,轻声说,“我清醒得很。”

第24章 白日见烽火(5)

明明醉得深。

谢骛清笑了。

他到她耳旁,轻声道:“就算喝得再多,我都不会酒后乱性。”

像一阵风掀起竹竿上晾晒的那块红布,在她心里猎猎作响。她已想象不到自己脸有多红。她摸到领口,发现最上边的那一粒布纽扣没系好。谢骛清就瞧着她系。

等系好,她定了定心问:“不开灯吗?”

“外边的人以为我们早睡了,这时候开灯,不太妥当。”他轻声回。

隔着一扇门谁瞧得见?

谢骛清指院子,若经过花园瞧得清楚。

“现在出去,被丫鬟们撞见也不妥,”他又说,“不如天亮前出去,那时都睡得沉。”

等天亮?

“天亮前做什么?”她问。

他眼里有笑,越过她,坐到双人沙发上,把窗帘拉开一半。月光照进来,她见沙发正当中摆着围棋墩,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坐到棋墩另一侧。

谢骛清不过想找地方坐,没料到她开了棋盒:“想下棋?”

不是你先过来的吗?

她明白自己误会了,只好找借口说:“至少摆几粒。明早副官来看到棋盘,也该知道我们在屋里做什么。”

“他们都认识你,也知道你是谁,和我是什么关系,”谢骛清直接道,“不用刻意掩盖。”

她心里高兴,笑着捞起两枚棋子:“装装样子吧,给丫鬟看看也好,”她放了一颗在棋盘上,借放棋子随便聊着:“你过去怎么打仗的?”

对面的男人答:“每一仗都不同。”

“随便讲讲。”她想听。

他手肘搭在棋墩上,挑了最轻松的一次:“有一回有个穷司令带兵过来。我听说他们下边的兵手头紧,便叫人买了几箱好烟撒到阵地上,他们的兵扛不住诱惑,捡起烟跑了一大半,就此溃散。”

“如此便赢了?”她只觉不可思议。

“那些大小司令眼前只有私利,今日联合这个打那个,明日见风使舵又打回去,只要对自家有利的,手刃亲叔叔都不在话下。这样的人带出来兵,一旦见不到利,自然翻脸不认人,”他评价道,“为将者,心中无誓死守卫的信仰,和山贼头子无异。”

她品味着:“不过看得出,你挺坏的。”几箱烟就把人家队伍打散了。

谢骛清自然晓得她说的“坏”是算计。

他附和着说:“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言罢,他打开棋盒,捞了几粒黑子,帮她摆放:“无须将我想得太好,怕你失望。”

这是极致温柔之人常爱说的话,如同她二叔。若不是她自幼跟着这类人长大,不会看透这话背后的意思:不要将我看得太重,但我会竭尽所能待你好。

两人隔着围棋墩,借月光瞧着彼此。

他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下棋?”

“听说过,”她小声说,“谁想拜访谢卿淮,先学棋。”

他道:“是个借口,可以帮我挡掉三分之二的应酬。”

他说完,又道:“二小姐关系网确实大,知道我不少的事。”

“谢将军战功多,议论的人自然多,”她轻声道,“尤其和卿卿佳人有关的。”

谢骛清笑了:“为何我听说谢卿淮是不恋女色的?”

他将掌心的黑子尽数丢回去,一个个丢,清脆的撞击声不断:“红尘男女与累累白骨只差一层皮囊,贪恋这个,实在无趣。”

他丢完棋子,把她掌心也摊开,将棋子一颗颗拿走:“我生在战场上,长在烽火里,比不得你们年轻一辈,在情感上不够活络变通。”

借着月光,他拉她过来,搂她坐到自己的右腿上。

“但胜在克己自持,唯恐辜负二小姐。”他低声说。

婶婶烧得这檀香太浓了,熏得她头昏沉沉,背上出了汗。她还是在小时候被人抱过,偏他又开始解布纽扣,她拨他的手,小声说好不容易都系上了……拦不住,又说,你把窗帘拉上……他都像没听到似的。

棋盒险些掉下去,被他一只手接住,怕再被碰掉,直接搁到地毯上。

她穿着的银白色绸缎鞋,在他两腿间轻挪动。布鞋头上还有两朵海棠花,今日便是这鞋尖尖踢到谢骛清的军靴。他瞧得清楚,借月光,见里边的小衣裳也是海棠色的。他没来由地记起有个花的品种叫“一捧雪”,过去总觉那花配不上这名字,此人此境倒合了这三个字。

“你刚刚还说……”

“说什么?”他在耳旁问,呵出的气裹着她。

何未被烫到似的,被他抱住,一动不动地将下巴压在他的肩上,克制着闭上眼。想,你还说红尘男女和累累白骨只差一层皮囊……说归说,贪恋还是要贪恋 。

他轻捏她的下巴,让她面朝自己,湿热的气息洒在她的唇上、人中上。

“清哥。”

谢骛清和她吮吻着,在间歇中低声问:“怎么?”

她摇摇头,滚烫的脸贴在他脸旁,亲亲他的下巴。

他觉出她在害羞,低声问:“想去床上?”

他什么都猜得到。

谢骛清远离床,是怕她不习惯,要害羞窘迫。本打算这样抱她坐一夜,此处光线也好,瞧得清楚。她小声喃喃:“太亮了。”最让人窘迫的不止是被他瞧,而是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到……

谢骛清一手抱她,一手拉上窗帘,将全部掩盖在黑暗里。

那晚,她躺在谢骛清手臂上睡了两个多小时。

他前半夜酒喝得多,后半夜想去喝口水,刚离开,她就抱过来,枕上他的大腿。谢骛清嫌自己身上的军裤是外穿的、不干净,只好把她抱起来,将手臂放回原处,由她枕着。

等凌晨林骁叩门,送急电来,她被惊醒。满床的乱。谢骛清把衬衫穿上,系着纽扣向外走。“我还没穿好。”她轻声叫他。

他停步,等着她。见何未穿好上袄,他开了门,她从他撑在门边的胳膊下钻出去,对林骁仓促一点头便走了。

谢骛清一边肩膀泛酸,也没避讳,在屋里看着林骁送来的电报,微微活动着肩膀。林骁盯着他瞧了老半天。谢骛清把电报对折,还给林骁:“怎么了?”

林骁接过电报想,以后有了小公子,为了安全起见,这孩子须自己带。

何未心潮难平,跑去一楼小婶婶房里,她带着周身寒气往锦被里钻。小婶婶被她冻醒,叫了句小祖宗,翻身搂住她,往下摸了把:“你这一捻细腰,真是让人喜欢。”

她想,他的腰才真是细。

何未再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脸埋在棉被里,闭上眼就是谢骛清。他浴在月光里的侧面像画出来的,很深的双眼皮折痕……挺直的鼻梁往下……

有人隔着锦被拍她,她一翻身见是婶婶,婶婶凑过来,耳语:“召应恪来了。”

茶室内,谢骛清已挑帘走入。

“谢少将军。”召应恪立在客厅里,对他微颔首。

谢骛清轻点头:“此处我不是主人,无须多礼。”

他让副官守在外头,和召应恪面对面落座,如同一旁屏风上的猛虎与山石。

谢骛清看着对面的人:“不知召公子见我,是为何事?”

“私事,”召应恪说,“为了未未。”

谢骛清沉默着,望着他。

“本来不想打扰少将军,但在这几天刚得知谢卿淮便是谢骛清,想来私下见一面,”召应恪慎重问他,“不知少将军可认识何汝先?”

“未未的哥哥。”谢骛清直接答。

“我和他是生死之交,当年在那一场灾难来时,我曾听他提到过谢卿淮这个名字,”召应恪说,“当年为了救南洋的华侨,汝先曾求助一位在云贵的爱国将领,就是少将军。”

他并不是问句,谢骛清也没有回答,算默认了。

“我把未未从南洋带回北京,汝先却死在了南洋……”召应恪长久地停住,回忆过去, “而那些侨民和工人因为有少将军护着,平安回到故土。这一切是不是今日我不挑明,少将军就不会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