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对她一敬礼,跑去车旁,上了副驾驶位。

何未一想到谢骛清这次能住到过年,回到家都满面是笑意。

她洗过澡,莲房替她擦着头发,问她这一回见谢骛清是不是要再续前缘了?院子里的女孩子们,只有莲房是笃定何未喜欢谢骛清的。因莲房性子柔顺话不多,何未喜好和她说心事,均姜更像大家姐,扣青又过于单纯。

“他……”何未耳语:他脱了上衣抱我,还亲我身上。

莲房睁大眼,怔了半晌,喃喃了句不像话啊,这可如何是好。

门外扣青道:“谢、谢家的贵客来了。老、老爷亲自招待呢。”

这么快就回来了?

何未一喜,去了东院。

到了书房,没过屏风便有笑声,竟是女人的。

莫非不止他来了?她一绕过去,见眠鹤熏炉旁的并排座椅空着一个,余下那个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她轻轻停住脚步。那女人穿着件丝质的鹅黄色衬衫,鹅蛋脸上的一双眼细长有媚。何未一露面,对方便温柔地望过来,随即微笑。

“这便是未未。”何知行温声道。

“何二小姐,你好,” 谢骋如微笑着点头,“我是谢骛清的二姐。”

竟是他姐姐。

何未也点头,柔声说:“谢二小姐,你好。”

“无须对我如此生疏,”谢骋如瞧着她,像瞧着件比紫禁城里任何一件藏品都珍贵的稀世珍宝,柔声说,“以后跟着清哥儿,一起叫我二姐吧。”

何未脸热了。

她想问谢骛清怎么没来,但碍于两人刚彼此介绍过,怎么都要有一番寒暄才合适……

“去吧,”谢骋如说,“他在百花深处等你。”

何未望向二叔。

何知行微微笑着说:“谢二小姐是我的客人,我会招待好。去吧。”

何未轻声说了句:“谢二小姐,再见。”

谢骋如笑着说:“下次再见,希望你能开口叫我一声二姐。”

何未退出书房,心忽上忽下的。

他竟没说……自己姐姐到京了。

她要了车,往百花深处去。过德胜门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

正好碰上驼队过路,挡在车前头,何未在阵阵驼铃声里,想着方才见到的谢二小姐。有什么呼之欲出,像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窗,只需她伸出手擦干净,便能见真貌……她靠在车窗边,想着想着,脸便热烘烘的,没再好意思往下深想。

林骁在胡同口等何未,引路时轻声问她:“二小姐从公子走后,没来过百花深处?”

她摇头。怎么副官问了和他类似的问题?

林骁欲言又止,想想,也不必说什么,稍后就能瞧见了。

何未踏着夕阳的光,轻轻走上两节台阶,推开虚掩的院门。

院子里,读书的已带着几个军官在收拾。她恍惚像见到过去,军官们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水,正浇着地上的厚冰。在滋滋的白烟里,大家见她便笑了,去瞧等在正房门外的自家将军。谢骛清披着大衣,像等了有一会儿了。

“这终于来了啊,”看院子白发老伯瞅着何未,“他前年写了对联,自己贴上说要给你看,我左等右等不见人,还以为你这丫头出事儿了呢。”

老伯不认谁是少将军,谁是何二小姐,只认这昔日将军的侄子和他的心上人。

何未瞧门框两边的新春对联,因两年的日晒雨淋由红变浅红,话是最喜庆的话,没想到谢骛清也能写如此入乡随俗的字句。

一副平平常常的对联,便让她眼热了:“重新写吧,要过新年了。”

“好。”他微笑着答。

何未要推门,发现大家都瞧着自己……

谢骛清是笑意最不明显的,最后还是老伯着急:“姑娘快进去吧。”

她不解,轻轻推开门。

入眼,灯光下,满屋子都是西府海棠,地上、桌上摆满了。

不必想也都是两年前准备好的……可惜碰上她这个迟钝得要命的女孩子,没有想到这里有什么,没来看过。

“我真不会养海棠啊,”老伯在后头抱怨,“生怕养坏了,等不到你来看……被你们小两口折腾得啊。”老伯思想老旧,没有谈恋爱的概念,见何未来过几次,早就认定是小两口了。

何未眼睛泛了热意,不想被背后的众人瞧见,低头进了屋子。

她望里处,全被罩着红红绿绿的布,恐怕是看院子的老爷爷弄上的,老辈人对颜色的口味极相似。床铺上没被褥,剩了木板子。她往里走:“不收拾好,今晚你睡哪儿,天都快黑了。”她知道谢骛清跟在自己身后。

书桌上有一方纸,被砚台压在夕阳的光里,瞧不清字,被灰蒙住了。

她愣了愣,难道是他两年前留下的?

她背对着谢骛清,走到书桌前,那上头果然写着一行字,极短。她拿起那张纸,用手抹去灰尘,让那行字更清晰了:

清少年言,山海不全,死而有憾。而今更坚定日后之决心,江河未清,吾拒往生。

山海不全,死而有憾。江河未清,吾拒往生。

谢骛清曾在这间屋子为人写过无数次的送别话,唯有这两句是留给他自己的。

第27章 醉颜对百花(3)

“我十七岁来过北京,去过德胜门。”谢骛清在她背后说。

那时的他刚离开保定,独自一人坐火车来了北京。那晚他在德胜门下,看着古时出征的大门想,这一战势必要胜,推翻清王朝再回来,带着兵从此门走,畅快地走。

“你手里的前半句,就是那天写下的,”他说,“后半句一直空缺。直到那晚离开恭王府,直接去了安定门,才有了后半句。”

是她告诉他,北京不止有德胜门,还有大捷回朝的安定门。不管是国与家,都盼着着出征的人能平安。

相隔十年,他终于完成了这段话,这里有他的家国与志向,也有她的名字。

谢骛清同她隔着一个珠帘,见她转身瞧自己,他掀开珠帘进了卧室。珠帘子在他身后落下,白珠子一串串地撞击着彼此,缠绕晃动着。

“我……以为,”她在窗外军官们烧火做饭、浇水融冰的笑声和杂音里,几度哽咽,许多事忽然都变得明朗了,还有更多她从未想到过的,“以为,你没这么喜欢我。”

谢骛清眼里盛着笑意,轻声打趣她:“有多喜欢,我也不好说。又没比较。”

她一下子想到两人初次亲吻那天,他问自己还觉得亏吗?自己也是如此答的。

他记得她说过的每句话。

不止记得,细回忆起来,谢骛清从来都顺着她的心意,能为她做的全做了。

今天在车站,谢骛清下车前,留了几个兵士守车厢。她隔着布窗帘,见他被数千人拥在其中,和迎接的学生、进步代表握手,军帽下的眼睛里有着礼貌和笑意。她看得心潮澎湃,为他高兴,哪怕北上之行的目的已无法达到,但各界还是仰慕和钦佩他们这些爱国将领的。

只是感动没维持多久,在她一转头时全消退了。她看到窗边的军官都以手指扣扳机,从窗口往外一遍遍审视靠近谢骛清的人。他们无暇感动,只怕给人刺杀的机会。

“站台历来是最复杂的,混在其中打冷枪最容易,”其中一个对她解释说,“将军的行程本是保密的,不该有这样的接站。这是唯一一次,他知道行程被泄露,还是坐了同一班车。”

另一个老军官怕何未担心,安慰说:“南北的人都在北京,该不会有太大危险。”

……

何未走到谢骛清跟前,仍然后怕,怕欢迎队伍里真有想要他命的人。

“今天他们说,你是第一次见欢迎的人,”她内疚说,“我在躲避刺杀上没经验,下次你直接告诉我,千万别什么都顺着我。”

“无妨,”谢骛清瞧着她的眉眼,柔声说,“我一贯谨慎,忽然冒险过来,那些人都会以为是圈套,不敢下手。”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他轻声又道,“谢骛清戎马半生,积攒下的名声从未用过,想至少给你见一次。”

至少给她见一次自己声名上好的一面,而不是只有躲避暗杀,举步维艰和佯作出来的昼夜荒淫、声色犬马。

何未眼又红了,别过头看别处,看室隅。

细细碎碎的撞击声,白珍珠串起来的帘子就是不停。

“你姐姐,在我家。”她轻声说。

他颔首:“我知道。”

谢骛清起初没答应让二姐去。到了北京饭店后,他和二姐通了很长的一个电话,慎重考虑后,还是让二姐去了何二府。如今南北未开战,尚有机会见一面。日后形势不明,谢家人再想正式约见何家人就难了。何未是个正经的女孩子,既打算结婚,该有的礼就不能少,先见再说,只当为日后见了。

况且她孝顺二叔,若日后因种种原因最终没见上,怕给她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我们家的人比较老派,”他对她解释,“过去几个哥哥姐姐都是父母之命,至多在婚前见过一两回,到我这里已算最新式的。父亲有旧伤在身,不能走远途,托了二姐过来,希望你二叔不要介意。”

“总要见的,”他接着道,“这是一道礼,也是谢家的诚意。”

何未的心慢慢地跳着,抿着唇不说话。

她手里没东西可握,将那张纸叠了又叠。

谢骛清静等着她。

“我想问一件事,问问你的心里话,”她将心事问出,“你有没有介意过之前的事?”

“之前什么事?”他柔声问。

“我的……传闻。”

他想了想,承认说:“有过不舒服。”

何未心沉下去,他是介意的。

谢骛清瞧着她低头时微微分开的刘海,想到在这个屋子里初见她的情境。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就直勾勾瞧着自己,问是否有过通房的丫鬟,或是妾室……他可以不答,还是答了。

她总有她的本事,逼他说心里的话。

“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嫉妒,”谢骛清轻声说,“因此不舒服。”

“余下的事,”他严肃说,“对谢骛清来说,不值一提。”

她低头,眼泪又要涌上来。

从十四岁哥哥走,二叔一病不起,她面对何家长辈的围攻,白日装可怜哭,夜里在锦被里哭,怕二叔真就此走了,怕守不住何家航运。到十六岁,开始被流言缠绕,从未有清净的日子……她曾暗暗想过,日后自己的婚姻该不会有好结果,谁会不在意流言?就算一开始情深义重,日子久了总要被流言蜚语磨掉了耐心,渐行渐远……所以她始终告诫自己,婚姻是婚姻,与情感无关,只为家业。

她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可真的从心里在乎他。怕他说不好的话。

外头已点了油灯,院子里亮堂堂的,照到没亮灯的屋子里,造出来一个又一个影子。谢骛清的影子和她离得更近了。

“未未。”他轻声叫她。

她低低“嗯”了声。

“你仍有选的机会,”谢骛清说,“我就如此定了。”

她眼睛红红的,看地上的影子,轻轻笑了。

遇上谢骛清,哪里还有的选。

两年的斗转星移,却没有物是人非。她像还在那晚,从恭王府一同回了百花深处,温热了一壶好酒,对着满屋子粉粉白白的海棠,情之所至,谈到终身事。

“我们——”她停了许久,轻轻地说,“把婚事定了吧。”

他笑了。

她抬眼看他。

“好,”谢骛清柔声说,“我们把婚事定了。”

海棠香满溢在屋子里,他的影子像山,落在她身上。

何未想说话,被谢骛清握住了双手。她握着早折成细长条的纸,谢骛清握着她的双手。那是她平生初次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手可以从凉到热。

两人虽不说话,却像说了许多心事。

谢骛清低头,像山影压下来。

“我们要回家和二叔说吗?趁着你二姐在?”她问。

“二姐已经走了,”温热到了唇上,他亲到她,“晚上的火车。”

谢骛清的话将她拽回现实,南北对峙仍在,谢家二小姐是冒着风险入京的。谢骋如此番是半为公事半为私,除了办要事,再不见外客,带了最大的诚意去拜访何知行。

谢家的人视她为珍宝,不愿有丝毫怠慢。

谢骛清和她亲到书桌边沿,把她手里的字条拿走,放回桌上。

何未靠坐在书桌旁,被他亲着,又感觉到火车上他抱着自己时的情境。谢骛清这一次没有躲开。她想,这就是定了亲事前和定了后的差别?可过去也是定了亲,却没有被这样过。

她今日的连身裙裙摆不长,侧面有分叉,稍稍分开,便能见到白色长袜上的膝盖和腿。她的皮肤白,在暗里显眼,她见谢骛清视线落在自己的腿上,脸更热了。

能感觉到男人的身体变化更明显了,她脸红着想躲开,被谢骛清扣住腰。

谢骛清许久没亲她,只是瞧着怀里的她。

“不开灯,外边人要觉得奇怪了。”她轻声说。

他笑着没回答。

谢骛清拉开书桌的椅子,换成他坐在书桌边沿,右脚的军靴踩在椅子上,把她抱到了身前。何未越发不知如何是好,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背对着月光的他的影子更重了,像黑夜从上往下地压下来。

“去奉天的路上,我想到过你,”他轻声说,“不止一次。”

她想问想到什么?

一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便明白了。

她的呼吸有了热意,像那晚。可那晚外头没人等着,也没热闹的笑闹声,有人生火做饭,烧菜备酒,随时准备吃晚饭,随时有人要叩门。

“我也……想过。”她不知该不该承认,但还是说了。

谢骛清和她对视着:“想过什么?”

“你。”她低声说。

“想我什么?”他声更低了。

黑漆漆的房间使他们与世隔绝。他在她耳后亲吻着,把她的长发散开,头发滑落到她的背上,还有肩上。她在这方面所知不多,见过的男人身体仅限于谢骛清,那晚他还始终克制,长裤从头至尾都在身上,腰带从没解开过。

她见他解枪套,屏息地瞧着,他将枪套放到身后的书桌上,开始解腰带。

“我……不大懂,”她脸埋在他肩上,“这样会不会有孩子?”

“不会,”他低声说,“我不会让你冒风险,有我的孩子。”

她像被针刺了下。

她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

谢骛清察觉异样,停下了解腰带的动作。他借着月色,端详她的脸:“怎么了?”

她轻摇头,避开他的目光:“那些人……都不怕,为什么我要怕。”那些军阀动辄十几个姨太太,儿女成群,无论如何荒唐,只要有兵权在手,哪怕强抢女学生也要被人当风流韵事传。可谢骛清重情重义,在感情上清清白白,一心为家国,有孩子却只能想到“冒风险”这种字眼,她听着实在难过。

她低声说:“刚才问你,是因为没经历过男女的……事,”更像新婚之夜的忐忑不安,“我没担心过有你的孩子。哪怕之前在天津,你问我对婚姻的想法,我都想过孩子的事……那时虽没细想,但怕的都是孩子容易有危险,要保护好。”

何未越说越难过:“而不是怕我自己冒风险。”

谢骛清安静瞧着她,手抚上她的长发:“不哭了。”

何未惊觉自己脸上有泪,她不是爱哭的人,方才见海棠,见字条也没掉下眼泪……她用手背压着脸上的眼泪。

谢骛清笑着,柔声道歉:“怪我,是我说错话。”

根本不是说错话。

她晓得这是谢骛清的真实想法,才会难过。

他在她耳边笑着道:“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就为了孩子哭一场。是不是想太早了?”

……

她眼里含着泪,被他的话逗笑了。

“我不是不想的意思……”她小声道,“都定下了,没有不愿意。”

谢骛清系上腰带,笑着离开书桌。

“你去哪儿?”

“太冷了,要两盆炭火。”

没多会儿,林骁端了炭火盆进来。

读书的端了一个铜盆,里边盛着干净的清水。铜盆被放在珠帘外的地上,谢骛清先在清水里拧干了白布,把衣架擦干净,脱了军装挂在勾子上。他挽起白衬衫的袖子,何未醒悟过来他要收拾卧室。前些日子她嘱咐茂叔带人来收拾,老伯回了,说不用的,她就以为这里早收拾干净了。

“外边看着挺干净的,这里怎么不让人收拾好?”她看四周。

就算今晚收拾完,都要通风晾一晾。

“不是说过?我的事历来都是自己做,”他重复过去说过的,“这卧房,从我入住,你是第二个进来的人。”

她当初以为他是随便说的,没当过真。

何未几次想帮他,全被拦住了。谢骛清自幼不是个享福的人,在军营和战场上历练惯了,做这些不觉什么。他知道何未没做过这些活,让她在外屋找本书看。

何未先望了会儿红彤彤的炭火,再看他在珠帘后的身影:“我给你做两盘下酒菜吧,虽然……没什么特别的,但今天特殊,做给你吃。”

没等谢骛清答应,她便将大衣搭在坐榻上,离了正房。

她学的东西很多,唯独对烧菜煮饭等等家务事不精通,没特意学过。何家航运刚有起色时,他们家还在一个小四合院里。二叔和哥哥额外忙,胃口不好,茂叔寻了个好厨子烧饭,他们都吃不了两口,何未为逼他们认真吃饭,就学了几样最家常的菜,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捧自己的场。后来家业渐大,她偶尔过节也会烧,为二叔做下酒菜。

何未深知自己厨艺不精,让等在厢房的均姜去买了最好的酒回来。

等谢骛清把卧室收拾得差不多了,菜也上了桌。

谢骛清和她先后落座,他拿了竹筷,见面前的菜静了一静。

“这个不是应季的,”何未指白瓷碟里的炸香椿,解释说,“秦伯在冰库里冻存着的。”

他轻点头,端起白瓷碗。

何未头回见他吃自己做的东西,撑着下巴瞧,想到一桩不太适合眼下想的事。方才……卧室那么脏,到处都是灰尘,他坐在桌旁解腰带,该是怎么完成圆房的事。

她想了想,换了只手撑着下巴,瞧他长长的睫毛,又想,是不是自己会错意了?

谢骛清端起夜光杯,喝了口酒,见她深陷沉思:“在想什么?”

她被问得脸一红,含含糊糊地说:“想菜好不好吃。”

谢骛清温柔笑笑。

“刚才……”

谢骛清筷子一顿,抬眼看她。

“我不是爱哭的人。”她解释。

“我知道。”

何未继续撑着下巴瞧灯下的谢骛清,视线往下,瞧着他军裤腰上的那根皮带。谢骛清一抬眼,她便往有壁灯的白墙上瞅,瞧着花架子上的一盆盆海棠。戏词写得不透彻,大多是意境,书里倒是偶尔有,也都是在床上的。

想想,她又隔着珠帘子往光溜溜的木板子上瞧,里边是打扫干净了,红红绿绿的布也撤走了。只是还没铺被褥。莫非……不在床上也可以?

第28章 醉颜对百花(4)

谢骛清夹了一筷子炸香椿,放入口中,慢慢吃着。

老伯曾说,过去夫人知道将军爱吃这个,为了能冬天吃上,特意在秋天种几棵,一个月摘一回,刚好能吃到腊月,多的用冰窖冻着,留到春节食用。叔叔婶婶走后,老伯仍如此,年复一年,习惯不改。

她见他多吃了两口,更是高兴:“你要能留到春天就好了,那才是吃香椿的最好季节。”

谢骛清握着筷子的手再次停住。

何未立刻说:“不是要留你的意思。”

谢骛清借着壁灯的光,瞧着她的眉眼,轻声说:“下一回,我住到春天。”

他见何未笑得开心,心情愈发复杂,端起夜光杯,一饮而尽。

何未见那薄如蝉翼的夜光杯,想到家中木匣子里的那只,原来,这真是一对儿的。另一只就放在百花深处。

谢骛清微笑着吃着菜:“是不是没仔细看过那只杯子?”

“看过。”她立刻道。

一直没来百花深处已枉费了他的心意,再不能承认一见杯子就想到他,没敢多看便锁在了柜子里。

谢骛清轻轻抬眼,笑着瞅她。

莫非……杯子有什么特别?昔日贡品?价值连城?还是?

谢骛清将小小的酒杯翻过来,底下刻着几个字。

何未惊讶,想拿过来细看,杯子在他掌心里翻回来,放到八仙桌上。谢骛清有意没给她看清楚上头的刻字。

谢骛清笑着睨她,何未脸一热,猜到两只杯子底下必然都刻了字。她若看过,就不该是这个反应……她只得承认:“只看过一眼。那年你走,我怕日后再见不到,睹物思人,就匆匆藏起来了。”

说完,她又诚恳解释:“而且那时我不知道你喜欢我,以为是自己一头热……更不敢多看你留下来的东西。怕一头陷进去,再见……再见你早结婚了。”

谢骛清凝注着她,半晌,笑了。

他拿起酒壶要倒酒,一只女孩子的手按在杯口:“你让我先看看。”

“我自己刻的,”他低声道,“这只杯底刻的是,‘何为山海’。”

何为山海?那不就是何未和山海。

“那只呢?”

他笑笑:“‘烟火人间’。”

何为山海,烟火人间。

她如果见到,一定能明白……

何未见他倒满了那只夜光杯,方才落下去的心潮又被掀起,涨了潮一般地淹没了整个人。

谢骛清忽然觉得如此也不错,能当面见到她看告别礼的神情。其实他设想过无数次,都不如亲眼见。比方说,何未此刻坐在那儿,两只手把长裙裙摆叠成一折折,还抿着唇角,这样子让他只觉得这告别礼是值得的。

“清哥。”她轻声叫他。

他瞧着她。

“你为什么……对我好。”何未问。

“你喜欢我,我有感觉,”她轻声又道,“只是没想到喜欢得这么认真。”

谢骛清笑着,持酒杯,隔桌望着她。

“之前说过,”他说,“我比不得你们年轻一辈,在情感上不够活络变通。既决定开始,就是定下了。至于感情深浅……眼下还不敢说对你就像叔叔婶婶那种,一人离世、另一人绝不再独活的情感。他们是十年的夫妻患难与共,等日子久了,我们也可以走到那一步。”

她用鞋尖轻轻划着桌子腿,低着头不说话。

谢骛清见她害羞下的无意举动,不舍打扰,看着她,再倒了一杯酒。

何未见他倒酒的身影,见他解开一半衬衫的纽扣,露出的锁骨,还有他两腿微微分开,军靴分开的姿态,甚至是他军靴上的白铜马刺被壁灯照出来的反光……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更真实了,不是那个满身功名的谢少将军,不是她八岁时就屡屡听人称颂的名字。

谢骛清,是要和她结婚的人。

而且她相信,不管这婚到何时才能礼成,他都如同他自己所说的,就此定了,不变了。

谢骛清难得吃她的手艺,本想多吃两口,可惜何未是个体贴的女孩子,每一份都装得少,唯恐他多吃似的。他又喝了两小杯酒,见她搭在膝盖上的手,将那只手拉过来握住了。

何未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微微动着,如同她的不安。

他笑着,问她:“想几时回去?”

何未心跳了一跳,见他眼波流转,直瞅着自己。

她轻轻回说:“不急。”

谢骛清:“先让人拿被褥进来?”

“……现在?”

他不置可否。

何未脸微微偏向窗外,小声说:“这不好吧?人家都在吃饭,我们忽然要被褥……”不是立刻就晓得要做什么了。

谢骛清拆开叠成三角的白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出去了,她想拦都没拦住。

没多会儿回来的男人抱着被褥,穿过前厅进卧房,简单地将床铺了。何未全程坐在八仙桌旁,只当瞧不懂。谢骛清掀珠帘出来,连枪都提前解了。

谢骛清站定到她面前,想说什么,但想想,还是算了。

他虽做过教员,桃李遍各军,却不想对着自己的未来太太还要长篇大论,谈古论今。他一弯腰,搂住她的后背:“来,抱你进去。”

他毫不费力地抱起椅子上的女孩子,进了珠帘。

白珍珠撞到她脸上,她将脸埋在他肩上,直到坐到床上。外头的灯没关,里边的灯没开,全部的光都来自珠帘外,还有窗外。

谢骛清一颗颗解他衬衫的纽扣,何未咬着下唇,瞧着。

窗外人把炉灶架在了院子里,现炒现吃,那些军官们平日在外行军习惯了,多冷的天都不怕,就喜欢见着火光吃饭。热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