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大雨倾盆。

谢骛清怕涨水,提前半小时渡江,找了个半壁废屋,搭了指挥部。早七点,已能见敌军布防,三团传来一个坏消息:遇埋伏,不敌。

三团的掩护任务失败。

也就是说,江畔敌军增加到了四万。

“对二团团长说,敌军增兵一万,”谢骛清对通讯员说,“我再给他多一个营,500人。”

说完,他又道:“再告诉二团团长,扛到正午,一定会有增援。”

天亮后,大战在一个荒废的村子里打响了第一枪。

一团一营和二团一营二营同时冲锋,双方阵地上很快交火,半小时内已开始白刃相搏。

趁着兄弟们用血肉之躯抢下来的时间,一团三营夺走了敌军的一块高地,林东的主力被迫往东面退过去。

“开炮!”炮兵连连长一见敌军进入射程,连番开炮。

炮弹轰炸声,震响大地。

在震耳欲聋的炮声里,敌军被打散了两个团。

林东本想速战速决,没想到几次冲锋都没成功,还丢了一块高地,更是发了狠,开始迅速增兵。敌军每一次增兵都是上千人,而谢骛清每次都只能是几十个……敌军人数的优势是压倒性的,谢骛清军官们虽是一当十的精英,却被对方不断增兵压得死死的。

两个小时后,二团四个营都上了战场,一团也只剩下最后的手|枪营还在待命。

阵地上到处都是血和翻滚肉搏的人。

整整一个上午,一次次冲锋,他们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几个小时,面对着十倍兵力,死死扛着……

中午十二点。

左翼突然出现一股增兵,是三团。林骁终于带着两千人回来了。

三团增援冲入,一见满地二团弟兄们的尸体,全红了眼,对敌军展开了复仇般的反攻。林东终于被逼得后撤。

谢骛清曾对三团和四团下过令,若遇变故,不要拖延,立刻就走,想办法从山上绕回来。正午十二点是死令,就算爬也要爬回来。

回来第一个任务就是拿下敌军的炮兵营。

林骁让三团两个营增兵谢骛清,带着剩下的人强攻炮兵营。十八门大炮是关键,就是夺不下,人身炸也要炸烂那些炮。

“总预备队!”谢骛清脱掉军装外衣,扔到椅子上,拔出手|枪。

他出了由一块破布撑起来的军部棚子,带着始终待命的一团手|枪营组成的总预备队,沿着江边直追林东而去。手|枪营是最尖刀的力量,必须直插敌人心脏。

一个个身边的人都倒在了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

谢骛清几乎杀红了眼。

一小时后,轰然一声炸响,从敌军炮兵阵地传来。

敌军炮兵营被一举拿下。

失去炮兵营的林东,被攻破了心理防线,下令暂时撤退。

谢骛清紧追不放,不给林东撤退和喘息的机会……

一边是撤得飞快,一边是追得更快,不断有敌军士兵扔下武器,蹲下投降。谢骛清追到下一个废弃的无人村落,敌军后方终于传来了厮杀声。

下午三点,白谨行亲率两千人准时赶回,猛冲敌军后防线……

在遥远的厮杀声里,谢骛清带着手|枪营再次冲锋。一阵阵猛烈的炮火掩护下,冲锋不断。林东四面受敌,听炮火连天,心神大乱,下令全线撤退。

……

这一退,在炮火猛攻下,林东主力彻底溃散成沙。

这天黄昏,在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到处是蹲下来的俘虏……

一团参谋红着眼蹲在盖着脸和身子的团长身边,哭出了声。

谢骛清军装上全是血,站在江畔,听几个团长报告伤亡情况。他的眼睛也早红了。

这一战一团团长牺牲,营长战死过半,连长牺牲了十几个,余下军官、士兵死伤无数。经历过太多次战争的他,对于战场的描述,似乎只剩下了最无力的“战场残酷”四个字。

这一战后,林东势力被迅速分解,吞食。

大本营被谢骛清的主力部队围剿后,林东带残部鏖战数月,被歼灭殆尽,饮弹自尽。

***

1926年年初,历经两次东征后,广东全境统一。

春节一过,何未南下去了香港。

此行,是为完成二叔应承香港何家的一桩旧事。

当初何未过继到香港那一支,二叔就有约定,何未要过继一个孩子过来,作为答谢。香港那边提出的要求倒也不是为难他们,在重亲族关系的家族,发达的人以收养族里贫苦家庭的孩子为回报,过继这种事十分常见。

何未从一叠寄过来的照片里挑了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子。两岁,长得像她。

那边何家回电确认时,说这孩子的生母去年才病故。孩子认生,希望何未亲自过去,看看是否真有缘。

何未痛快答应了。

她一到香港,见大宅子花园里穿着青色小袄裙的女孩子,蹲下来,对那小女孩一笑,那小女孩竟主动走来,搂住她的脖子。一旁的人让女娃娃叫妈妈,女娃娃怔怔地不出声。

何未笑着,对一旁的人说:“叫小姑姑吧。”

何未自己都是如此,只有当着外人才称二叔作爹。叫不习惯的话,没必要强改口。

小女孩叫何斯年,她生母姓斯,由此起的。何未没让改。

何未怕行程泄露,南下前没发电报给谢骛清,抵达香港后,才以公司的名义发电报到广州。她在香港用一周时间处理了过继的法律文件,却没等到谢骛清回电。

这在她意料之内,谢骛清这几个月一直在外剿匪。

这些年南边的境外土地大多沦为了法国殖民地。法国人和殖民地之间也是斗争不断,偷渡过来的人不少,和国内因战乱而落草为寇的人一起游走在边境山地,成了凶悍游匪。

所以,剿匪也是谢骛清每年都要做的事。

虽如此,何未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去了广州城。

她靠朋友帮忙隐匿姓名进入广州,也须跟着朋友返回香港,至多能留一夜。

在来前,她早早打听好了谢卿淮将军的住处,领着斯年到了小公寓门口。几次钦铃后,开门的老伯终于挂着铁链锁,从门房洞内望出来。何未说要见谢卿淮将军,对方摇头,说将军不在,就要关门。

因谢骛清对她提过,广州公寓是他二姐的,看守的人也是谢家二小姐的人,何未知道,这个人一定晓得谢骛清就是谢卿淮。她从手袋里掏出个对折的硬壳本子,递给那老伯,说哪怕不在,今晚也想住这里。

老伯不解,一打开那本子愣住,竟是一张以塑料薄膜压好的空白婚书,待认清左下角的签字和签章,老伯当即合了本子,立刻摘了锁链子,将本子两手还给何未。

何未抱起斯年,对等在街上的司机和秘书说,明早七点来接。

她抱着女娃娃,跟着老伯进了公寓。

素来是谢骛清入京,闯入她的世界,而今日,她像走入了属于他的地方。小小的一间公寓,一楼是会客客厅和书房,二楼是卧房和客房。

“将军喜欢海棠,我也不会养……生怕养死了,”老伯指着书房里的一盆盆海棠说完,就念叨着说,“家里好久没人回来了,我也没吃的给小娃娃啊……啊,对,上个月将军让人从广西送过来柑橘,还有的,我去拿。山地养出来的柑橘,甜得很。”

何未把斯年放到地板上,被书架上的几张照片吸引。

她拿起一张谢骛清穿着最旧式军装的照片,看上去,该是他初被叫少将军的时候,也就是十七八的样貌。何未初次见少年的谢骛清,从这张旧照片里能感受到眸光是亮的。

只是随年岁渐长,历经几次生死,元气大伤,眼皮褶子深了,眼窝也深了,眼睛里原来灼人的光被岁月盖住、藏住了。

斯年到陌生地方害怕,两只手臂环住她的大腿,仰头看她。

她蹲下身子,指着照片里那个穿着长军靴和立领军装的男人,对斯年说:“这是小姑父。”

斯年一双大眼睛盯着那照片。

这是爸爸。

斯年如此想,看得更仔细了。

第38章 思乡亦念卿(2)

广东全境统一时,奉系成为当权军阀。

奉系军阀因战事失利,曾求助于日本人,其后,日本关东军增兵奉天,助奉系打了胜仗。这一事被京城报业揭露,引起轩然大波。

同年,《京报》主编和《社会日报》主编先后被奉系军阀执行枪决。

《京报》停刊后,那个记者来找何未。

两人聊到邵主编在刑场上,对监刑人抱拳说了句“诸位免送”,言罢大笑赴死。

说着说着,记者便红了眼。她听得更是难过。

“二小姐,”记者胡盛秋对她说,“这次我们没法合作了。”

她这一年想做收音机和无线电业务,苦于市场打不开,想找《京报》合作开一个电台,每天用无线电播报新闻,先试着培养市场。

她为此还拟定了播报内容,上午就是货币兑换消息,晚上新闻,再晚就放放留声机……

如今报纸停刊,只能暂时搁置了。

“来我这里吧,”何未对他说,“帮我做电台。”

她接着道:“强国之途千千万,实业也是一条路。现在市面上都是洋机,若有一天洋人不卖给我们,就会变得很被动。如果我们能生产自己的,就不怕了。”

等发展起来,家家户户都会有。

“不过至少要十年,你才能见到行业繁盛,”她认真说,“这棵树要耐心种。”

她看中胡盛秋做记者的眼界,来拓展新行业。

而对胡盛秋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他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回去考虑两日,再给我答复。”她说。

两日后,胡盛秋再到何二府,下了决心,投身实业。

当夜,她得到一个好消息,北伐开始了。

均姜见她整夜高兴地撑着下巴看斯年练字,等斯年睡了,将那一张张晾干的白宣纸收到箱子里时仍是笑容满面的,自是为她开心。均姜素来稳重不多话,难得问了句始终不明白的:“为什么我们家不南下?”

她笑:“我一直做内陆航运,正是做着南移的打算。”

这几年忙忙碌碌都是为了南移。

强龙不压地头蛇,做生意也是如此。何家航运再大,往南去抢人家的饭碗都是令人不齿的,也是极其危险的。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在无限扩大,抢占市场,于是这两年都与人示好,将北方和海外航路同人分享,换了南方的人脉资源。

“不过很难彻底走,”她苦笑,“做生意的,尤其是做出大产业的,极难挪地方。不光我们家,任何一个省都不会放走当地的税收大户。这不是搬家那么简单。”

但她想至少选一个折中的城市,发展轻工业产业。

比方说,南京。

***

北伐军进入武汉。

南方来的人带了个竹藤方盒到北京办事处。方盒子里装着景泰蓝色茶叶铁罐,罐内有木塞子,拔|出|来,竟是满满的干桂花。还有一张字条:

桂树成林,是为桂林。

她闻着桂花香,猜这是谢骛清从桂林一路带到武汉的。

这人真是浪漫,他浴血奋战,入了武汉城,该是收礼的人才对。却千里迢迢地准备了礼物,送到了她的案前。

北伐势如破竹,不到十个月,已经从武汉到了江浙,很快进了上海、南京。

一封从南方发出的电报几乎同时到了天津九叔家,内容极短:金陵四月槐香盛,盼一会。

这正是她想做的。

因怕路上有危险,何未决定不带斯年南下。斯年难过了一夜,极认真地写了一幅“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一点点卷好,装入硬纸筒,要她送给从未见过、却早就刻在心里的爸爸。

何未带着这小礼物,在四月上旬的尾巴到了金陵。

一下火车,她便见到谢二小姐的秘书。

“何二小姐初到南京城?”

“过去来过,不过是走水路,先到上海,再来这里,没坐火车。”她说。

她看着火车站外的拱形雨廊,真是漂亮。

汽车载她到了颐和路的一幢小楼内。

书房里等着的并非小楼的主人谢二小姐,而是谢骛清的大姐。大小姐刚送走客人,听秘书说何未到了,说,要去洗把脸,好好梳洗一番再出来,搞得她也紧张了。

书房门外传来高跟鞋的脚步声。何未立刻礼貌起身,只见穿着素色长袖旗袍的谢家大小姐端着秘书刚冲的茶,亲自端进来了。

“快坐下,”谢家大小姐初见她,便说,“我去戴眼镜,方才忘在书房这里了。”

谢大小姐将茶盘搁下,从一本书上拿起玳瑁边框的眼镜,戴上,回过身来,笑吟吟瞧着何未:“听你名字太久了,不自觉就忘了这是第一次见。”

谢家大小姐年纪不小了,但一双丹凤眼里神采不减。若说谢骛清同她有何处相似,应该就是这双眼睛了,同样的眼角上扬,同样的眸光幽深。

两人对视。

何未年纪小了她一半,虽说是平辈,却像见长辈一般。

谢家大小姐伸出手臂,主动上前,拥住她:“这样就好,不要紧张。”

一个拥抱,冲散了不熟悉和拘束。

谢家大小姐从心里早把她当自家人,很快说到北伐,没两句便停下了。

“不说公务了,先说你和清哥儿,”谢大小姐笑道,“他从武汉过来的,已在路上了。我这个弟弟的行程一贯保密,连我都不清楚。耐心等两日。”

谢大小姐似怕她等不及,又道:“至多两日就到,他也是迫不及待要见你。”

何未笑着轻点头。

“这一回,你们两个仔细商量一下,别再等着彼此了。革命夫妻分居两地是常有的,日子该过还是要过,看我三妹不就是?我和她都是和先生阴阳相隔,回想过去,常后悔没早结婚。”

大小姐怕她跟着难过,解释说:“都过去了,怕你们遗憾,才提到这个。”

她轻点头:“来前,我二叔也松了口,如此说过。”

“那就好。”大小姐高兴起来。

不知怎地,她一见谢家人就倍感亲切,像遇到了真正的家人。

细想起来,她和谢骛清真是彼此等了很久。他已经三十二岁了。

大小姐见了她之后,便离开了南京。

她由谢二小姐的秘书陪着,留在小楼等谢骛清。

那位秘书问她是否要逛逛南京,她笑着道,不急,须先处理生意上的事。

上个月,胡盛秋已经到了南京,一直呆在刚收购的小制造厂里。这个制造厂是为无线电收音机做准备的,现阶段在生产小零件,诸如接线板和生产线圈这种。她计划三年内要生产变压器和电容器,从元器件开始,一点点做起来。

翌日傍晚,胡盛秋和两个工程师带着机芯结构图,兴奋到小楼,在一楼会客的书房里展开给她看。

因天黑的早,她刚开了电灯。灯突然就灭了。

一室黑暗里,大家全愣了。

外头路灯亮着,胡盛秋打开窗户,见路对面和隔壁的公寓楼全亮着灯。

“怕是家里的电路问题。”厂里的工程师说。

胡盛秋忽然关上窗,脸色有些变了:“怕有麻烦了。”

外头有陌生的、穿黑西装的十几个人等在门口,还有军用汽车。胡盛秋多年来一直在和军阀势力周旋,对这种事敏感得很。

公寓里的管家点了油灯,刚到客厅,大门已直接被人推开了。

何未出了书房,看到十几个人影子快步走入,为首的人认出她:“这位可是何二小姐?”

胡盛秋遇到这类事格外镇定,带着微笑抢先问:“诸位可知道,此处是私宅?”

“当然,”对方在黑暗里说,“金陵有大变动,我们担心何二小姐的安危,特地过来,接二小姐去一个更安全地方。”

二小姐的秘书循声赶到客厅。

秘书上前,说:“这是我们家小姐的客人——”

说话的男人也上前,亮出了一把枪。

那秘书没料到竟能发生这种事,怕伤到何未,不敢妄动。

“无论谁要见我,”何未看着亮出枪的男人,“都请不要伤害这里的人。尤其是我工厂里的工程师们,还有这些看房子的人。”

她先把胡盛秋归到工程师里,再把秘书归到看房子的人里,故意弱化了他们的身份。

这两个人只要不被一起带走,就能很快传出去消息。

对方没多说,侧过身,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未让胡盛秋去拿大衣,她穿上,跟着他们走了。

她跟那位黑衣先生下楼,庆幸没过多纠缠,来人是窗口能看到的两三倍,根本不是小楼里边几个人可以应付的。

对方还算客气,把她带到秦淮河旁的一个民宅,留了两个人在屋子里守着,便都撤出去了。来时,何未见车兜了几圈进这里,就想,如此多的民宅,水上如此热闹,她被关在这一间小屋子里,像碎石被投入大海,就算有人想找她,一时都找不到。

究竟出了什么事?

因为何家,还是因为谢家?

何家哪怕有敌人,也不会在金陵有如此大势力。若是谢家……如今这里是北伐军的地方,谢家该是最安全的。

屋子里留下两个看守的人,寸步不离。

她坐在一个老式的布沙发里,想了数个小时,毫无头绪。

凌晨五点多。

何未整夜未眠,正是头疼欲裂,被开门声惊醒。

她一抬眼,竟见到了一个久违的人,孙维先。

……那个和谈失败后,在南下途中消失的将军。

孙维先和另一个陌生男人走入,他们让看守的人出去。对方一看就是孙维先的平级,也是高级将领,只不过两人都没没穿军装。

孙维先走到她面前:“二小姐。”

她想起身,孙维先比了个手势,让她不要动。

他拉了椅子,面对着何未落座,是要郑重谈话的姿态。而另一个人则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更像监看他们谈话。

“我们是尊重何二小姐这种民族实业家的,”孙维先开局先表态,“同时也希望何二小姐能配合我们,找到谢骛清。”

她愣住,消化着他的话:“我不太明白你说的。”

孙维先凝视着她:“二小姐此次南下,恐怕不止为做生意,而是想和谢骛清见一面?”

何未没否认:“是有这个打算。”

她接着道:“不过前日见了他姐姐,说他恐怕来不及到南京。”

孙维先沉默数秒,提醒她:“二小姐还是说真话得好。”

她没说话。孙维先和她对视着。

门口的中年男人突然起身,打断他们:“何二小姐既不愿配合,便再等几日。等尘埃落定,我们再谈。”

两人很快走了。

她像深处迷雾里,不知前路,不见后路,在一个异乡的小屋子里,无休止等着。这间屋子并不正对河道,白日异常安静。夜里,秦淮河的胡琴声和石油汽灯的光让她愈加焦躁。

他们没给她断吃食,只是看守的人从不交谈,不给她任何有用的信息。

隔日深夜,孙维先和那个军官再来,这一回换了那位军官和她谈。

“如今大局已定,我就不妨直说了,”那个男人道,“这几天上海和广州死了不少人。不论是北伐军、黄埔军校,还是社会上的人,这次我们绝不会手软,势必要从内到外,清除一切和共产主义有关的人。”

他说完,又道:“谢家是什么背景,二小姐就算不完全清楚,也该了解过。你是生意人,该明白大形势下,谁都逃不过去。”

何未和那男人对视着,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北伐刚打到一半,并肩作战的人突然就调转枪口?直接屠杀?

那里边有曾一起在黄埔的同学,对他们倾囊相授的教官,还有一起北伐的战友……

男人静下来,眼带威慑地盯着何未。而孙维先始终沉默,一言不发。

何未觉得嗓子一瞬都有血腥气,强压着。

良久后,她终于开口:“这位先生,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你想没想过,若真到了如此危急的时候,谢骛清还会来见我吗?”

她坦然看着那个男人:“我和他两年没见了,这次南下确实抱着再续前缘的想法。不过谢骛清有过多少女人你们最清楚。他对我上心,这不假,可我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只是一段前缘。他绝不可能为了我自投罗网,更不可能为了我死。”

她最后道:“你们当然可以扣住我,但我想提醒两位先生,你们扣着的人不是个无名无姓的女孩子,何家也不是小户人家。你们将我扣得越久,麻烦越多。”

那个男人沉默着,瞧了她一会儿,竟笑了起来:“都说石榴裙下命难逃,鄙人倒想试试,那位谢家的风流公子究竟是薄情的那个,还是情深的那个。”

那人离开座椅。

孙维先瞧了她一眼,似是有意而为。何未拿不准孙维先是友是敌,但想从他眼睛里看到一丝希望——她希望眼下的形势并没有如此糟糕,那个男人只是危言耸听……

孙维先像懂她在求证什么,轻摇了摇头。

这一次的形势前所未有,只会比她所听到的更糟糕。

何未突然害怕了。

见门在面前被关上。

***

在浦口火车站,林骁红着眼,凝着谢骛清。

该说的都说完了。

从得知何未被扣,谢骛清所做的都是在交接和善后。他对部下没什么可解释的,这是他的家事。唯独对林骁这个追随多年的似家人似弟弟的副官,他说了心里话:倘若现在正是两军对阵,有人拿何未要挟,他不会退兵。战场上的谢骛清不是他自己,而肩负着数万将士的性命。真有那日,他只能让何未先走一步,那一仗打完,他自会安排好后事,下去见她。

但现在不是在战场上,谢骛清只担负自己这一条命,换何未没什么可犹豫的。

那晚,林骁等人在人群里隐藏着,目送谢骛清走过那一条行人寥寥的拱形雨廊。谢骛清一出现,雨廊那头等着的一群人就拔枪围了上来。

他在无数枪口下,上了一辆军用汽车。

车内,孙维先等关了车门,问,还有什么是最后想做的?

谢骛清默了会儿,说,让我看看她。

第39章 思乡亦念卿(3)

这晚约九点左右,看守的人进来,为她打开窗户的金色锁栓。

那人说,孙将军让二小姐透口气,看看秦淮河。她不知孙维先是何用意,走到窗口。

这里能望见巷子一边尽头通到秦淮河畔。远处,有歌女在船舱前,借着金色石油汽灯的刺眼光亮,在高声问,问临近岸边、画舫和木船里的人要不要点首歌。

忽然有汽车引擎声响。何未望向巷子另一端,没看到车。

可能是路过的人。

那晚后,再没有人来问过话。

隔了几日,她能感觉到看管没先前那么严了。

这天,南京下了暴雨。

她看到被雨打落的槐花,满地的白。

门外有人开了锁,她紧忙转身,看到进来的是身着灰西装的召应恪。

有陌生人说:召先生先带人走。如今各省都乱着,此地不宜久留。

召应恪拿了她的大衣,带她出了屋子。

她因随时想找逃走的机会,从没脱下高跟鞋,此刻脚肿胀着,像踩着刀片在走路。但她没慢半分,直到坐上召应恪的黑色轿车。

“我们现在去坐火车。奉系军阀借上海广州的事,正在北京大肆抓捕党员,先不能回北京,去天津,”召应恪低声说,把大衣盖在她腿上,“你脚怎么了?他们有动手吗?”

“谁让你来的?我二叔?”她顾不上答,急问,“谢家怎么样了?谢骛清有消息吗?”

召应恪默了片刻,低声说:“谢家大小姐下落不明,三小姐因拒捕被当场击毙,对外说是误伤致死。谢二小姐在租界闭门不出。谢骛清……没有消息。”

她如被黑暗里伸出的五指攥住了心脏,愣在那儿,竟发不出声音。

……

她听到自己问:“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打听他的下落?”

不见到谢骛清,她如何走。

“你我在这里的能力都有限。九先生想过许多办法,但这次他们真是动用了所有关系追捕和中|共有关的人,从青帮到租界,都在配合他们。他们这次对自己人也不会手软,凡是维护国共合作的,都要被追捕,你忘了廖仲恺先生是如何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