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对面人苍白的脸色,少女慢慢站了起来,再一次问他:“你是娶,还是不娶?”
“你就这样想嫁?”对方笑了起来,亦是站起身来。他墨色的眼里满是怒意,带了她从未见过的恶毒。
他说:“萧颜,你要嫁,我便让你嫁,可是你别后悔!”
“决不后悔。”萧颜挺直了身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然而那夜的雨这样大,风这样凉,明明是她赢了,可是她却感到了刺骨的疼。
一寸一寸疼到骨子里,一点一点疼到心肺。

  “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如此选择。”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有晶莹的泪珠滚烫而下。我沉默的听着,说不出任何言语。
“然后呢?”许久后,我终于再问。
“然后?”她轻笑起来:“我嫁给了他。像传闻一样,进门那天,他便让我向姜言的令牌下跪。”
【5】
她终于是嫁给了他,谋划之内,意料之中。
他羞辱她,让她对着姜言的牌位日日叩首请安,挑剔她做的一切。
她乖顺的做着一切,天长日久,他终究是软化了态度。
毕竟不过是一时激愤,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他将她分在别院,自己睡在另一边,每日除了在大堂吃饭的时候,他从来不见她。但她是这样执着,依旧每日为他制衣,为他做饭,为他打理家中大大小小事物,为他暗中操劳着理清人脉。
他是刚刚退下来的武将,无论在战场上多么显赫,回到朝廷,却也不过是文臣手中的棋子。
她暗中为他打理着一切,她知道他知晓,却从来不说什么,只是陆陆续续,有些礼物送到了她房里。
中秋那夜,她亲自下厨房准备了小菜,然后同他一起在庭院里赏月。她终于忍不住同他说:“谢欢,今晚……就到我房里睡吧。”
他从来不准她叫他阿欢,也不准她叫他夫君,她想来想去,也不过只有“谢欢”这样一个称呼是她叫得的。
他愣了愣,虽有一脸正色道:“萧颜,我对不起你,我可以给你一切,唯独这个不行。”

“他给不了我他的心。”萧颜苦笑着摇头:“他愿给我富贵荣华,却唯独给不了心。”
“可我当时这样天真,我固执的以为,只要我这样好的对待他,他终归会爱上我。”
“可后来我终于明白,我错了。”

到姜言祭日的时候,他又去青阳为姜言祭拜。
他们成亲三年,他从未与她同房,每年姜言祭日,他却是风雨无阻的去。
这事儿他做得这样张扬,丞相府那边自然也是有了消息,萧丞相不过这样一个女儿,哪里又容得他这样放肆。
但萧颜一直拦着她父亲,她说:“我很好,他对我很好。”
直到这一次,萧颜病重在家里,谢欢却去了青阳,萧丞相终于是按捺不住,让人挖了姜言的坟,一把火烧尽,尸骨无存。

  谢欢从青阳回来的时候,萧颜正发着高烧。
她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她还是姜言,和谢欢在一起看星星。
谢欢将簪子递给她,然后说,回去后,他们便成亲。
忽而又变成了谢欢回京的时刻,她带着家仆兴奋的登上城楼,满怀欣喜的看着他。
男子驾马走在军队最前方,银白的盔甲,墨色的发,面容清俊,带了军人的锐气。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他,感觉那飞快的心跳。
她不由自觉捂住了心脏,轻念出他的名字:“阿欢……阿欢……”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愤怒的吼声以及肩上麻木的痛。
她奋力睁开眼睛,却是看见了极其混乱的场面,谢欢手中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剑,被众多人拉扯着。长剑末端刺在她肩上,晕开了大朵大朵血花。她病得糊涂了,不太能觉得疼,只能静静看着他,而他便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愤怒的吼着什么向她扑来,似乎真的要将她置之死地。
“萧颜,她都已经死了,你何必这样对她!”
“萧颜,我本打算与你好好过,你简直是逼人太甚!”
“萧颜,”他终于是挣脱了众人的束缚,从她肩头拔出剑来,用她从未见过的恶毒的目光看着她,慢慢道:“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这样恶毒的女子,我也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他握着剑的剑尖犹自滴着她的血。
她沉默的看着,觉得心上空荡荡的疼。
仰首望这四周,这般富丽堂皇,然而她却觉得,比不上塞外的一草一木。
她看着他愤怒的眼,她终于知道,无论她做什么,他却是再也不会爱上她了。
那些压抑许久的悲恸终于爆发出来,她大笑起来,笑出泪来。她说:“这样不是挺好么?你恨我,总比无视我好吧?”
“你要恨我,”她流着泪大笑:“那就恨吧,恨到骨子里,恨到心里,恨得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
【7】
她终于和他成为陌路。
他再也不回将军府,朝堂上也同萧家多方为难。
他和她整整两年不曾见面,最后一次相见,却是在法光寺大门前。他要去彻查江南赈灾银款贪污案,她为他祈福,而他是为了给姜言捐点香火钱。
他们相遇,擦肩,仿如路人一般分别。
那时她站得笔直,保持着她最后的骄傲与尊严,然而却在他离去的瞬间,终于忍不住回头,然后痛哭出声来。
那日他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带着白玉高冠,好像一个风流华贵的公子。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他离去时,肩头犹带着粉色桃花。
她在法光寺哭得声嘶力竭,她想,她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终归是后悔了,终归是绝望了,终归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然而她求不得,却也舍不了,姜言也好,萧颜也好,两世的记忆都关于这个男子,深深刻入了她的骨子里。

“后来有人同我说,药师叶安,能制作出让人忘却记忆的灵药。它能消抹我对他所有的爱恋和记忆,让我新生。”她清咳着,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来。我上前给她喂了一粒药,舒缓了她的气息后同她道:“你会不会后悔?”
她微微一愣,片刻后,她却是笑了起来:“到时候都忘了,还有什么后不后悔?”
“我不过不想爱了,也不过……不想痛了。我不过想和他两清,从此以后,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她轻叹出气来,慢慢道:“如是而已。”

我离开将军府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制作忘忧需要两个月时间,我告知于她,她答应下来,然后送我离开。
走之前我回过头去,却见她正躺在卧榻上,沉默着看墙上高挂着的长枪。
她方才同我说,这就是姜言一直用着的枪,也是她很多年前用过的枪。
我想她一定是爱极了当姜言的时光,可惜她却不能永远是姜言。
我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我一定会让她忘记谢欢,给她一个新生。她可以爱上新的人,拥有新的幸福。
而姜言……就让谢欢去独自记他一辈子吧。

我到处找药,终于在两个月后做出了忘忧。然而等我星夜兼程回到盛京将军府的时候,却被府上的景象惊住了。
将军府挂满了白花,布置了灵堂,我径直冲进去,然后看见了谢欢。
他穿着素衣,沉默着站在灵堂上。
如同萧颜说的那样,他真是极好看的男子,哪怕穿得是丧服,却也这样英武好看。
他说:“你找萧颜?”
然后不等我说话,他又说:“你不用找她了,她死了。”
我无法再说出话来。我沉默着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直觉脑中一团杂乱。我什么话都再说不出来,一耳光就扇了过去。
他没有躲,静静站在那里。我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大声的质问他:“她是为你死的对么?!”
他不说话,继续沉默,我权当他是默认,我从未觉得我这般气愤,忍不住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上前抓住他的领子怒问:“你知道么,她这样爱你,爱了你这么久。她为你做过这样多,可你怎么对她的?!”
“你践踏她,羞辱她,把她那满腔情谊摔了粉碎!她本有大好年华美好人生,她本可富贵荣华一世长安,可是她选择了你!”我指着灵堂上方,供奉她灵牌之处:“我已经为她做好忘忧,她本来可以忘了你了,她马上就要开始她新的人生了!可你毁了她!你毁了她这么多年还不够,你还要连她的性命的拿走!谢欢,”我冷冷看着他:“你真是太过恶毒。”

  “恶毒……”听我说的话,他却是轻笑起来:“要比恶毒,谁又能比她恶毒……”
“你……”
“你是叶安?”他打断了我的话,命令道:“把她的忘忧,给我。”
“你想知道她的记忆?”我冷笑起来,将忘忧放到了手心之上:“你不怕你知道了,痛苦一辈子么?”
“一辈子……”听我的话,他喃喃自语起来:“也好,她总是想让我记她一辈子。这样……也好。”
说着,他伸出手来,拿走了忘忧,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临出门前,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说:“她总和我说她是姜言,我从来不信她。我觉得我的姜言这样好,怎是她这样恶毒的女人能相比较的?如今我才知道,她先前已是这样善良的对待我。她死了,这才是最大的恶毒……”
“呵……”他扬起脸来,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她死了,留我一人,她果真,是个再恶毒不过的女子。”。
【8】
后来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我离去后的事情。

我离去后不过十几日,谢欢便回了京城。赈灾银一案,他顺藤摸瓜,牵扯到了丞相府,而后他不知使用了怎样的手段,便查出丞相府多年贪污的证据。
大宣国按贪污银两定罪,丞相府贪污的罪银,早已到了抄家灭族的程度。
此案由谢欢全权主持,不过几日,萧府上上下下便全部锒铛入狱,萧颜迫不得已去求他,好像很多年前他跪在宫门前求皇帝撤旨一样,跪倒了他的书房前。
他不理会他,叫了几次人来将她拉走,她却仍旧固执的跪着。一连跪了一天一夜,他却仍旧是不动声色。
开审前夜,她犹自跪在他书房之前,那夜下了大雨,他坐在书房里,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却是一封文书都看不下去。脑中全是那个姑娘固执的身影。

  他透过窗往外看,果然是这样的。
她一直是如此固执而骄傲,哪怕是跪着,却仍旧是挺直了背,昂着头,带着不比人输下一分的骄傲。
他不知是在想什么,终于是忍不住,打开门走了出去。
“回去。”他皱眉命令,她却是犹自跪着不走,条理清晰的开口:“我知道今日让我父兄平安无事已是不可能,只求大人高抬贵手,隐藏一些银两,哪怕是流放……都好。”
“你觉得在我这里跪了,我就能答应你?”听着她冷漠的声音,他只觉一阵心烦。听他的话,她却是轻笑起来:“萧颜愿与大人和离。”

  “你说什么?!”谢欢愣了愣,却见萧颜一脸平静,慢慢道:“萧颜与大人乃圣上赐婚,若大人主动休了萧颜,便是打皇上脸,于仕途有碍。大人一向厌恶萧颜,今日大人若能高抬贵手一把,萧颜愿承担天子之怒。”

  说完,她又深深叩首,然后不再起来。
谢欢静静看着她,神色几变。
跪着的她全身都在发抖,他依稀想起来,她是有风湿的。这样跪着,这样的大雨,她大概……应是痛极了。

  她这样痛,这样悲惨,这样落魄,他明明该欢喜,却一点都欢喜不起来。只能默默看着她,许久后,同她说:“你先起来回房。明日……明日我会酌情。”

  听到这样的承诺,她终于绽出一丝笑颜,然后竟是再也支撑不住,昏倒了过去。
他于心不忍,将她抱入自己的卧室,让人悉心照顾。
她一连高烧了好几日,等终于醒来时,第一件事便就是问审判结果。
没有人敢回答她,她这样聪明,便依稀猜出了结果。
她轻轻一笑,倒回了床上。当天夜里,她拖着病重的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一夜后,她让人拿出她年少时自己缝制的武装,又让人给自己束了简单的马尾。

  这是她当年还是姜言时在战场上的装束,她再一次穿上,然后让人取下墙上的长枪后,拉开匣子,将她自己偷藏的毒药放进了嘴里。

  接着,她提着长枪走了出去。
那时正是日出之时,谢欢早朝归来,正在庭院里练剑。
黑得发,黑的剑,挥舞之间,带了塞外深深血气,仿佛仍是在那兵戈铁马的战场之上,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

  萧颜握着长枪出现的时候,他明显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便皱起眉头来,冷声喝斥道:“回去换掉。”
萧颜没有回应他,目光凝在他的剑上,慢慢开口:“我父兄,终究还是死了,是么?”
“回去!”谢欢的声音更冷。萧颜却是笑了起来,那笑容如苍白而绝望,和着萧颜的声音,带了让人刺心摧骨的疼。

  她说:“小的时候家里哥哥多,就我一个女孩子,父兄都很宠爱我,我身体不好,他们却也愿意为我请高手来教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