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刑罚,不惧死亡。我怕的是有口不能相言,相言无人相信。我怕的是我用手中笔、心上血为他绘下大好河山,他却同我说--染颜,你错了。
——染颜

【楔子】
我和谢子商走在阡陌上,看着旁边小孩子欢快的跑过。谢子商面上还是一脸淡定的模样,我思及几天前在皇宫里的约定,不由得苦了脸色。
三天前,我和谢子商在皇宫从李然的回忆里走出来,结果被惊醒的李然抓了个正着。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天命师,而谢子商不知是因为武艺太烂还是其他,竟然也不反抗。为了不立刻死在皇宫,谢子商就忽悠李然说我可以让林安活过来。 接着还不惜和我一起吞了李然给的毒药,然后拉着我从皇宫出来,说是要找材料复活林安。
“你要去哪儿?”我擦着热汗,跟在他身后。他走在前面,玩弄着手里的折扇,懒道:
“去找一个人,”说着,谢子商眼中露出了一丝凝重--“一个画骨师。”
我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治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帮着我的师兄收集十二魂,因为我喜欢他。可现在我却在帮着另一个男人,因为我怕死。

【1】
画皮师画人皮相,画骨师画血肉人躯。
画骨师画出躯体,若能找引魂师聚得三魂六魄,天命师逆天改命,倒也是个复活人的法子。
看谢子商的样子,我估计他肯定是认识哪位画皮师,便干脆闭口老老实实跟着他往前走。待到黄昏时分,我同他终于走进一座村子,谢子商领着我走进一家酒店之中,径直找到了那个老板。
老板正拨弄着算盘,清俊的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谢子商走到他身前去,恭敬的行了个礼,随后道:“温前辈,子商如约而来。”
对方拨着算盘的手顿了顿,片刻后,那人他转头看我:“你是天命师?”
“呃……”
“我答应你一件事,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我看了一眼谢子商,谢子商轻咳一声,解释道:“画骨师画出来的躯体,完成之后,他本身是看不到那具躯体的。”
“我知道。”
“但是天命师有一味药,可以让画骨师看到自己画的人,对吧?”
“的确,”我皱起眉头来,心里了然了几分,转头问向温谰:“你要见到自己画的人?”
“对,”温谰点头,纠正道:“她不仅是我画的人,她还是我的心上人。”

【2】
温谰说,他画的那具躯体有了魂魄,也成为了一位画骨师,每天半夜,她便会出现在村里。此刻离半夜还有些时辰,温谰便给我说起同那人的过往来。
温谰所在的村子,是许多画皮师长大的地方。他十四岁成名,十七岁便站在了画皮师的巅峰。
画皮师是从普通的画师开始学起,任何一个画皮师放出去,都是足以名动天下的画师。温谰除了画皮,平日也会画一些画流出去,那些画常常在放出去的第一时间就被抢购一空,而帮他卖画的珍宝阁的人说,不知是从何开始,买他画的人,就变成了一个人。那人挥金如土,无论他的画的价位被抬到多高,那人都能加到更高。
温谰本是不在意,直到他十八岁那年,一个夏雨之夜,有一个人敲开了他的房门。他迷蒙中开了门,便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他的门前。
那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左右,身形还不到他胸前。她身上披了黑色的披风,头发散披着,浑身都被雨水打湿,整个人因为寒冷哆嗦着,面色一片青白。
她身后是一辆华贵的马车,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他冷眼看着她,她颤抖着仰起头来,清亮的眼看向他的面容。
“你是谁?”他率先开口,声音几乎被屋外滂沱大雨的雨声压了下去。
“我叫染颜……”
她的声音传了过来,音调中满是颤意:“我是大宣国的公主,来这里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温谰冷笑。
染颜抬起头来,目光满是坚定:“我想学画。”
她定定看着他,将目光凝在他面上:“我知道先生擅绘,先生的画,是我这一生所见过最有灵性的。我买下了先生所有的画……可是终究不得其法,所以我来了。”
“我来找先生,希望先生能收我为徒。”
说着,她便跪了下去。
他慢慢皱起眉头,看见面前人颤抖着的脊梁。
“你可知你放弃的是什么?”
“我知。然而我一心向画,至死不悔。”
“既然一心向画,”温谰轻轻笑了:“那你便画一幅画给我,若你能画好,我就收你为徒。”
“谢先生!”她欢喜地抬起头来,温谰勾了勾嘴角,环胸转过身去,走进了房中,而后往卧榻上一斜,漫不经心道:“今日,便就画我吧。”
那刻,温谰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斜倚在榻上的时候,便露出大片大片白皙的胸膛。面上笑容慵懒不羁,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在月光的照耀下,艳若桃花。
染颜心上一跳,走到书桌前,点了灯,执了笔,而后凝视着温谰,许久,终于落下了第一笔。
后来温谰印象里,染颜一直是这样的。
一双眼明澈清朗,只要握着画笔,眼中便再无他人。

【3】
她画得好,他便依言收了她做徒弟,每日早上带她练基本功,下午带她踏青。
染颜少年老沉,虽然不过十三岁,却是就像个老古板一般,事事都要讲究规矩。
同他走在一起要保持着距离,吃饭时候要不发出声音,执笔的时候要挺直腰板,端正得仿佛是站在金銮殿上的大学士。
温谰每次见了,都觉得好笑,总是恶从心起,想要让她生气起来。
他在她晚上睡着以后在她脸上画王八,在她刻意走在他后面的时候猛地回头一把死死抱住她,在她吃饭的时候故意喝汤发出“啧啧”声,还在她画画的时候用笔戳她腰让她笑起来……
面对这么顽劣的师父,染颜每次都被气得颤抖,一个劲儿的哆嗦着喊:“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然后温谰就大笑起来。
有一次染颜画画的时候,临到最后一笔,温谰戳了她一下,笔锋偏了毫厘,染颜便怒得哭出来,他无奈走到书桌前,招呼了染颜过来,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然后握住她的手,环住她的腰,让她看着面前的画。
“画画怎么会不犯错呢?”他低笑,将笔放进她手中,握着她的手,将笔落在那偏差了的线条上,随意描绘了几笔,整幅画竟就瞬间变了模样,却是越发灵动自然,带了一种写意风流。
染颜感受到身后他的温度,手上他的冰凉,闻着鼻尖他身上的梅花香,心跳的飞快。
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能任他抱着,似是坠入了万丈沼泽,想爬上去,却又被什么活活拉扯。
“染颜,你十五岁了吧?”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染颜“嗯”了一声,他便咯咯笑了起来。
“从今日起,别再画风景了,画人吧。什么时候能将人画出灵气,我便教你画皮,好不好?”
一旦学画皮,她便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画师。然而那一刻,她却还是毫不犹豫,说了:“好。”

【4】
他教她画人,却从不让她画别人。一日一日,只让她画自己。
于是她从来只看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挑眉,看他弯眼。他本就是极其好看的男子,这么一日一日注视着,哪怕是染颜这样古板的人,竟也觉得,他是这么好看。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笔尖所透露的情意,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午后。温谰躺在庭院里的吊床上睡觉,她便在房里静静描绘着他的容颜。
那时候她觉得心里这么安宁,这么美好,等画完的时候,看着画上那个闭眼浅眠、艳若桃花的男子,她竟不自觉愣在那里,看呆了过去。而明明该是睡着的那人,却是悄无声息的靠近了她,等她发现时,他已经站在她身后,静静凝望着她画的画像。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那幅画,似乎是看懂了那画中的无限情深,沙哑着嗓音,慢慢道:“阿颜……画得真好。”
她不敢应声,不敢回头。他便是伸出手,从她身后,静静拥抱住她。
“阿颜,”他唤她:“回头。”
她从来无法违抗他的命令,便颤着身子,慢慢转过头去。然后她就看见那双仿佛宝石的眼中,自己慌张无错的面容。
紧接着他的唇就压了下来,带着她记忆中长年萦绕的梅花香。
她睁大了眼,不知自己到底是该退开,还是往前。许久,她终于是一把推开了他,仓皇冲了出去。
温谰偏了偏头,看向桌面上那个男子,片刻后,却是提起笔来,在那画上再绘了一名紫衣少女。
那紫衣少女站在男子后面,被画得情意绵绵,满是深情。
“看见那幅画的时候,我就想,这真是劫数,”温谰低下头来:“画皮师和你们天命师不同,我们规矩森严,师徒之间,若有什么不堪,那便是一生的污名。可是那时我还太年少……我觉得,我喜欢染颜,染颜喜欢我,我们便当在一起。所以我怀了私心让她只画我,让她喜欢我……”
他这么想,却忘记了那个少女,还念着怎样的锦绣前程。
隔天,当他欢喜的踏入屋中,抱着木匣对她说:“染颜,我来教你画皮……”的时候,就看见她收拾了行李,静静站在门口。
她的笑容苍白而苦涩,慢慢开口:“师父,我想出去云游几月。”
温谰微微一愣,片刻后,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你躲我。”他肯定地开口。少女却是点了头:“是,师父,我躲你。”
“你怕什么?”听了这话,温谰却是笑了,肯定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就如此在一起,那又如何?你怕什么?怕到要这样躲着我?”
“我怕什么?”染颜笑了:“我怕你误了我的画师之道,我怕你误了我的锦绣前程。师父,不要拿感情毁了你,更不要拿感情毁了我。”
她说话的时候,那么冷静,那么理智。而他拿着木匣,呆呆站在门口,仿佛她才是他的师父,而他只是一个懵懂少年。
他张了张口,无法言语。染颜微微一笑,却慢慢走了出去:“师父,等哪一日,你不要再这么任性,我便回来。”

【5】
她用她的离开逼他。
他放荡不羁一生,却终究在她走后,被逼上了那条名为“体统”的路途。
他开始学着收敛自己的情绪,开始学着遵守那些奇怪的礼仪。他本就是极有天赋的人,见他这般守礼,族人便开始将他推上了掌握实权的路途。他终于成为画皮师中十师之一,而那一年,他二十五岁,她离开第三年。
也是那一年,他遇到玄清。
玄清也是十师之一,有着出色的画技和柔善的性格,理应是他最合适的妻子。
然后他宣布和玄清在一起,第二月,正是杏花好时节,他终于再见到染颜。
那天他回到家来,一打开院门,便看见一个姑娘站在杏花树下。她穿着素色的长衫,身形高挑,面容清雅,转过头来的时候,有杏花吹落,如雨而下。她对他微微弯眉,低唤一声:“师父。”
他愣愣站在那里,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学会在如此情动的时刻,却是露出温和的笑容,掩住眼中的情深,慢慢道:“你回来了。”
染颜点头,浅笑着说:“对,我回来了。”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煮了酒,做了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像以往一般笑谈。
染颜说她走过的地方,遇到的人,做过的事,温谰就静静听着,然后一杯接一杯,喝着灼胃的酒。
等到他喝得视线都模糊了,他方才听到她幽幽叹息:“师父,经年不见,你终于懂事了。”
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懂事……
可是……他却只想一辈子当那个从她身后放肆拥抱住她少年,那么染颜,他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些话他都没说出口,只是醉在桌上,慢慢笑着。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面前的人,然而面前的人却是举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明明近在眼前,却是远隔天涯。
那一夜他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房的,也忘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醒过来时她已经去了外面。村中有人求展画皮师各自手上的山河图,她也就去了。
然而到了中午时分,就有人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对着温谰高喊:“不好了!温前辈,染颜出事了!”
一听这话,本在泡着茶的他豁然起身,冷道:“怎么了?”

【6】
来的人告诉他,染颜画的《山河图》,和玄清之前画得那幅,有七成相似。而对于画皮师来说--相似,那便是大错。
那一日他匆匆赶到现场,却就看见染颜站在人群中央,许多人围着她、指指点点:“抄袭了玄大人的画还不承认,真不要脸。”
紧接着,旁边有画皮师叫骂起来,有人高笑着说:“借鉴就借鉴吧,何必如此遮掩呢?你虽画技不错,但还能同十师相比么?承认了又怎样?”
那些话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贯平淡的染颜猛地转头,对着那人高吼:“我没有!”
她这么一吼,那些人立刻激动起来,许许多多画皮师朝她涌来,温谰终于按耐不住,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冲着众人高喊:“退下!”
染颜看到他,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惶恐。
她怕他看到这么狼狈的自己,怕他看到这么不堪的自己。
然而温谰来不及看她的表情,只能拉着她,艰难的往下走去,一遍又一遍的喊:“让开!退下!”
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温谰第一次这么无力,这么狼狈。他们身边围满了群情激奋的画皮师,萦绕了辱骂的句子,他却一直死死抓着她,从没想过放弃她。
这场闹剧终于在十师集体出现时结束。
他们遣散了所有人,然后来到温谰面前,温谰却是拉着染颜,挡在她身前,以着保护的姿态,冷冷看着众人。
玄清终于走了过来,看着温谰后面的染颜,叹息道:“小妹妹,画皮师的规矩,于画技一事,是不能撒谎的。若你承认了,我不追究便是……”
“我没有。”染颜沙哑着声音,再次重复。玄清不再多言,看向了温谰:“那你呢?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么?阿谰,你这样,害死的不是你自己,是她。你还想带着她,为了这点事,违抗一族不成?”
温谰没说话。十师中其他人便静静看着中间这三人。许久,温谰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他转过头来,对她温柔的笑开,慢慢道:“阿颜,你别怕。我会来救你。”
染颜看了温谰一眼,却是定定看着他,问了句:“师父,你信我么?”
温谰微微一愣,便就是那片刻的迟疑,落入了染颜眼中。
取景一样是正常的,但是笔法也一样……
哪怕是温谰,也是不信染颜未曾看过那副《山河图》。看着温谰的表情,染颜笑了,她坦然走了出去,却在临走时,突地回头,坚定而执着的看着温谰,咬牙说了句:“我没有!”
温谰觉得心上一跳,到最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7】
染颜被带走后,十师便派人来查染颜所有作品。一个画皮师若有一部作品为人所疑,便要彻查她所有绘图。
染颜没有做过多少美人皮,唯一一张,连温谰都没看过,放在木匣中,被人带走。
隔日,便有人来通知温谰去看染颜,说是那张美人皮与玄清的某张美人皮,也有九成相似。
温谰去看染颜的时候,她刚刚受刑完毕,坐在牢房中歇息,温谰便站在牢房外,静静看着她。
她身上全是伤痕,面色苍白如纸。见他来了,她仍旧抱着自己,一言不发,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温谰静静站了一阵,许久后,终于道:“其实,你便承认了你有所借鉴,玄清的性子不会计较太多。日后你也不过就是多了一个仿字,你还可以照旧画你的画,不必这样。”
她不说话,他便继续说着:“我知道,你把画师的身份看得这样重。十三岁你愿意抛弃一切来学画,可是你终究是为了学画,而不是为了这个名声。”
“我看不开,”她突然开口,沙哑着声音:“我没有的事情,为什么要屈打成招?”
“阿颜……”温谰说得极为艰难:“在我面前,你不必……”
“你走吧。”染颜打断他:“我知道,你的阅历会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你不信我。我已让十师去验画,结果出来,要么换我一个清白,要么,便算我抄袭。”
“你……”温谰睁大了眼:“你知道验画是什么?!若验画验出结果……那就是要公布于所有画皮师,而若判定是一致……你要斩手……”
“那又怎样呢?”染颜抬起头来:“我总得要一个公道。”
她看着他,执着而坚定,就像她年少时那般,如此认真,如此倔强。那样的神色看的温谰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他终于不堪她的眼神,转过头去,匆匆告别,然后赶去了十师商议之地。
众人明显是想避开他与玄清,他一家一家找过去,却只在天明时分,接到了传自十师传音亭的传音。
“今画皮师染颜,由十师所验,其所绘之画、所描之皮皆与画皮师玄清所似,判斩其双手,费画皮之名。”
音落,温谰脑中一片纷杂。
他想起她每日早起练笔,想起她每日晚睡作画,想起她十三岁那年踏着夜雨放弃了公主之名来到他身边,俯身跪在他面前,尚带童音的声音,如此坚定而执着的开口:“一心想画,至死不悔。”
他颤颤抬起自己的手来,想象她失去十指的模样,内心突得绞痛起来。
他不能让她毁了……
她的画技,是她放弃了所有得到的,是他和她共同努力得到的。是她放弃了自己的富贵荣华、自己的亲情、友情、甚至于……他的爱情,才得到的。
他不能让她这样毁掉!
“对于一个画皮师、或者一个画师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手中那支笔。如果连握笔的能力都没有了,那他就丧失了生命的意义。”
温谰抬头看我的时候,嘴角勾了勾,仿佛是在苦笑:“可是在那一刻,我却突然觉得,我可以不画画、不绘皮。但我不能……让染颜失去她想要的。”
“你做了什么呢?”我已听得入神。他笑了笑:“我去认罪,我和人家说……《山河图》的画法是我教她的,美人皮也是我修的。染颜为了保护我……所以才不告诉大家。”
“有人信么?”我挑眉。温谰轻笑:“姑娘,你知道人心吗?你越高贵,越完美,当你摔下一点时,他们就会拼了命把你拉入深渊,然后使劲践踏。”
“我年少成名,十师之一,我居然剽窃了自己未婚妻的作品……”
“哪怕是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可是,有无数的人,却都愿意相信。”

【8】
可是他不后悔。
当他跪在画皮师的刑堂之上,坦然承认这些谎言的时候。他感觉心中有无限欣喜涌了出来。
他想,他的染颜,终于可以好好的了。
他承认得干脆利落,连翻盘的机会都不给众人。按照族例,他被绑在马车上,一路拖到了刑坛之上,等月上中天,他就会被斩下十指。
整个过程里,染颜都没来。他想她不会来,因为她是那么理智的姑娘,又是那么心软的姑娘。
她和他不一样。
她能在绘下他的容颜和他相拥的第二天,冷冷看着他说:“不要拿感情毁了你,更不要拿感情毁了我。”
而他做不到,她一生的执着是画道,而他的执着,是她。
他微笑等待着行刑,当月亮慢慢升起时,他闭上了眼睛,而就在那一刻,周边有人惊叫起来。
他豁然睁眼,便看见周边景色迅速褪色,然后慢慢化作了一片漆黑。许多人还不适应,仓皇的叫着,突然便发现周边化作了崇山峻岭,一个紫衣少女头带斗笠,手执拄杖,慢慢走在前方,一看见那个人,温谰便愣住了。
这是她十五岁的模样,那时候她还没现在那么高,笑起来的时候还温柔而腼腆,带了几许少女青涩。
众人喧闹了一阵,便发现这是在大山之中,而他们所做的任何事,都影响不了那个少女。但他们可以触碰到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树,而这个少女就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每到一个地方,就将那里的美景绘下,那些秀丽的景色,那些美好的时光。
众人心中渐渐清明,这怕是染颜的记忆了。可是她是如何将众人带入她的记忆中呢?众人还在揣测,温谰却是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他不愿深想,他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染颜一定是遇到了天命师,一定是。
这个少女一路去了许多地方,然后一一绘下那些地方的模样。众人看着她在纸上展卷,如何换了许多种笔法,终于钻研出最后她展现出来那一种,绘下了那秀丽江山。
她每日画完了山水,便会画人,但是她从不画其他人,只画温谰。每次画完,她便会将那画相贴到自己面前,仿佛是在贴近那人。
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卑微渺小。
这是她的爱情,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放在心里。她怕的从来不是毁了自己,她怕的,是毁了他。
她的师父,理当由大好前程,有锦绣人生。
她不该耽误了他。
于是她只能离开,只能为他游走四方,为他绘千里江山。她不是不会画皮,她能画皮,然而她画出的皮相……
却满是他的影子。
她将那面皮小心翼翼放进了盒子里,然后捂在心口,仿佛是拥住她自己那卑微的爱意,然后低唤出一句--
温谰。

【9】
众人在那幻境中沉默下来,安静地看她从十五岁,长到十八岁。
她画了许多地方,某日站在山间画下最后一幅时,一个女子从她身后路过,看着她的画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那女子边驻足在那里,直到染颜完成一幅画作。
而后那女子将目光移到染颜身后的木匣上面,忽的伸出手去,趁着染颜措不及防,便打开了那木匣。
染颜惊慌回头,那女子却是挑眉一笑,将木匣盖上,还给了染颜。
“画的不错,”那女子开口:“皮不错,画也不错。”
染颜没说话,她听过太多这样的赞美,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便抛诸脑后。
然而那个女子却在回去之后,绘出了一幅惊绝的《山河图》,画出一张灵动的美人皮,接着在遇到那个与那张美人皮有着相近的灵动之气的男人时,微笑着走上去,说了那句:“在下玄清。”
回忆到这里,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玄清苍白着脸色,下意识去看温谰。然而对方却是看也不看她,只是注视着那个背着画皮师长匣,一人走在阳关古道上的姑娘。
第二年开春,这个姑娘终于再踏回了画皮师的领地。刚进茶楼,便听到两个画皮师的谈话。
“温谰居然成了十师之一,还和玄清在一起,怕是不日要订婚了吧?”
“这两位……总算是天作之合吧。”
那些人随口说着,少女却背着画箱,抬起手来,慢慢捂上了胸口。
然后她一遍一遍和自己说,不疼,不该疼。
只是怎么还是会想起那艳若桃花的男子熟睡在庭院外,怎么会还是会想起他抱在她身后,低哑着声唤:“阿颜,回头。”
她踉跄着躲进房间,然后终于是捂住脸,泣不成声。
这是她年少的爱恋,她无法倾诉,只能在这个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地方,流涕痛哭。
她哭了许久,终于是站了起来。待到第二天,她便回到那个院落,带着清冷疏离的笑容,看着那个不复当年的男子,说那么一句:“我回来了。”
幻境就到这里,戛然而止。旁边景色迅速褪开,等大家看到又回到现实时,那原本被绑在架子上等着行刑的男子,却早已用画皮师的刀割断了绳子,逃离了去。
温谰从没觉得这么害怕过,他带着伤,一路踉跄着往前跑。
他感觉夜风都带了血腥之气,等他冲到家门口猛地打开大门时,便就惊在了那里。
那满院满墙,都是朱砂色所绘的画,一幅一幅,画着他方才幻境中所见。而那女子躺在他的摇椅上,素衣宽袍,墨发如瀑,面上带着苦涩的笑容,仿佛她那么多年,从不为人所知的心境。
他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艰难地挪过了步子,然后慢慢走到她面前。
然而她却只是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了过去。他颤颤伸出手去,对方的身体却在他手指触碰的瞬间,碎裂成灰,夹杂着那漫天杏花,一路随着春风卷散开去。
温谰呆呆看着,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只有那缠绵的春风摇着杏树沙沙作响。
风声犹噎,人何以堪。

【10】
“那是画皮师的能力,叫‘绘世’,用我们的血会描绘当年的景象,便能将人带入当年。只是一旦用了‘绘世’,那个画皮师也就活不下来了。她的躯体会被摧毁,而魂魄则将留在画中。”
温谰解释着,我点了点头,为他斟酒。他笑了笑:“我当时看着她在我面前消失,从那一刻开始,我立志做一位画骨师,为她画一具躯体。”
“我也忘记自己到底学了多久……每天就知道作画,我们村从未出过画骨师,而我,是第一个。”
温谰端起酒杯,笑了笑:“我忘记我是何时成为了画骨师,只知道我画出的第一具躯体,就是她。我将她画完之后,又把她当初‘绘世’画中的魂魄装进了那具躯体,然后她活了。”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画了她,就将再也看不到她,而她也无法看到我。我们明明隔得那么近,可是却都无法相见。”
“我从别人的口里得知她的消息,听说她醒来后忘记了一切,除了作画。没有我的阻碍,她心无旁贷,一步一步往前走,终于成为了画骨师。”
“我开始四处寻找天命师,因为,我想亲口和她说一声,我喜欢她。”说着,他苦笑起来,对我摊开手,指了他的手纹同我道:“你看,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低头,看着他掌心近乎消失的纹路,片刻后,却是道:“可是她始终无法看到你的。我只能让你看到她,却无法让她看到你。”
我说话说得忐忑,他微微一愣,而后却是苦笑起来,慢慢道:“没关系,我能再见她,也好……”
“恩。”我随意点了点头,便从袖中拿出了一瓶药来,给了他一粒药丸,他吃下后没多久,便听到外面传来了布谷鸟声。一直沉默着的谢子商懒洋洋的抬起眼来:“来了。”
温谰立刻站起来,冲了出去。我们跟随在他身后,看着他在大街上大吼:“阿颜!阿颜!”
不久,一位红衣女子,面覆半面面具,额点火焰纹路,步步生莲,自远方而来,渐行渐近。
温谰就这么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她走来。等她临近了,他才开口:“阿颜……”
然而那人却听不到她说什么,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温柔的笑开来,仿佛八年前那个将她接回家中的白衣少年。
“我喜欢你。”
他开口,温柔而缠绵。那个本该继续前行的女子却是突然一顿,皱了皱眉头,往他的方向看来,似是看到了他,然而片刻后,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仿佛是昭示着什么,如此一步一步,走出了他的人生。
温谰苍白着脸笑开,艳若桃花。而后我便听到了脚步声,顺着脚步声的方向看过去,是一条小道,那里有一个男子,素衣墨发,提灯而来。
而就是此刻,染颜却突然顿住步子,转过脸来,看向了我和谢子商的方向。
她将目光凝在谢子商身上,许久,竟是翘起了嘴角:“谢公子这副躯体,画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