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岁安第一次见宁南的时候,她才七岁,刚刚被父皇送进太学。而宁南已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赋,太学一共三十余位先生,无不对他大加赞扬。
天子不过是一个傀儡,真正掌握朝中实权的是宁南的父亲宁城。进入太学之前,父皇对她说,她虽贵为公主,乃至日后的女皇,宁南若性情跋扈,也要忍耐。所以当她知道太学派来接她的人是宁南时,早已是紧张得不知所措。但真正的宁南,却是出乎她意料的温雅。
她到太学那天下了大雨,少年就撑了把绘着纷飞桃花的六十四骨节雨伞,带着人站在雨里,广袖华衫,长身玉立,恭候着她的到来。伞上桃花微微颤动,恍如被风吹散了开去一般。
他扶着她下马车,她眼珠子仍盯着那几乎以假乱真的桃花。少年温和笑开,慢慢道:“初次见面,宁南未曾备礼相迎,心中惭愧。公主若是不嫌弃宁南画工拙劣,便以此伞赠予公主,聊表心意,如何?”
她睁着眼,迷茫地看着他:“能说简单点吗?”
少年微微一愣,片刻后便大笑起来,指了指伞道:“这个,送你了。”
年幼的她就是被一把伞收买的。从此,宁南就是她心目中再好不过的少年。她时常偷看他,也常常写他的名字。每每有人逗她:“公主以后要嫁哪个俏郎君?”她毫不犹豫喊出宁南的名字。
她年纪小,太学功课跟不上,老师要为她选一个学生私下辅导,她不断地喊着宁南的名字,拉着老师的衣袖道:“我要宁南,我就要宁南。”宁南是太学里最好的学生,老师欣然应允。等宁南来的时候,她反倒生了怯意,背着双手站在书房,一动不动。
少年正站在窗台前,不见她动作,便转头朝她笑开来。那一笑清雅温然,恍如春水梨花。
“在下宁南,见过殿下。”


【2】
宁南喜欢给她读很多故事。他常是躺坐在椅子上,环抱着她,用正变着声的嗓子,沙哑着声,低低念着书上的内容。他说妖魔鬼怪,说万里江河,说江湖侠义,说儿女情长,让苏岁安听得心驰神往。
她其实极其聪明,宁南教她一年,她便能自行读经阅典。可她一直不说,常伪作连字都识不清。于是宁南教导她,一年复一年。
他教她写字,让她坐在椅子上,从她身后环住她,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写她的名字。他为她讲经,告诉她“夏之夜,冬至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他教她作赋写诗,白纸黑字,挥笔华章。
她暗暗学会了他的字,学会了他写诗作赋的风格,学会他讲话的语调。但她小心翼翼不敢表露,每每写字,都难看至极;每每作诗,便庸碌平平;每每课堂讨论,她便沉默寡语,佯作无知。太学老师皆摇头,他却不急不躁,仿若洞知一切一般,暗中教导着她那些高深的经文,只是明面上他人问起来,他便轻描淡写说一句:“尚还未讲到深处呢。”
他们仿佛共同守着一个秘密,苏岁安每每想起来,便觉得心潮涌动,似乎是自己在某一个地方,无比亲近了这个少年。
转眼间到她十四岁,那一年,苏岁安二十加冠,参加了科举,不出意外高中榜首。他出仕,便要离开太学。苏岁安不知所措,她早已习惯有宁南的日子,却也知道,他二十方才出仕,已经延误太久了。
他回来收拾行李那天,众人为他饯行,她躲着一笔一画描绘着他的容颜。从正午开始,她一动不动站在书桌前,勾勒他的身形。日落西山,柳月高悬,她终于画完他的模样,搁笔的时候,突然察觉不对劲,回头看见他在躺椅里,手中握着一本闲书,静静睡了过去。
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等他从熟睡中醒来。他们借着月光在暗夜里对视,片刻后,他直起身来,凑近她:“岁安有注定实现不了的愿望吗?”
这个问题问得她一愣,片刻后,她低声轻喃:“有的。”
“是什么?”
看着面前的男子,年少的她,心里翻滚起来。有什么在唇齿之间,却始终无法挣脱牢笼。他也不催促,就那么静静看着她,许久之后,苏岁安慢慢闭上眼睛,开口道:“我想同一个人一起,踏千里江山,看万里山河,生能同寝,死亦同穴。”
宁南低笑起来,笑声清朗,带了一丝低哑。他轻轻推了她额头一下,温和道:“傻姑娘。”
说着,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宽大的衣袖带着浅浅兰香,拂过她通红的面颊,她闭着眼,暗中捏紧了手。他笑声渐远,临到门前,却突然停顿下来。
“可是——”他拉长了声音,“岁安,我却希望,你能一世不知人间疾苦,干净纯粹。”


【3】
宁南离开太学后,苏岁安再没见过他。她不用再靠愚笨留住他,也不再掩饰她的聪慧,不过一年,她便通过了太学的考核。这一年,宁南凭着他父亲的权势一路高升,同时定下了亲事——镇国大将军的女儿李蓉。
这门亲事惊动了皇帝,连夜将她召到宫中,同她商议:“我想让宁南当你的驸马。”她瞬间抬头,满脸惊讶。帝王在灯光下抚着额头,疲惫道,“我会册封你为皇女,成为继承人,为你们赐婚。到时候他便再不能出仕,你……”皇帝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女儿的目光满是坚定,“觉得哪个日子好?”
苏岁安没有说话,她思索了片刻,终于道:“让我想想。”
当天夜里,她出了宫,径直奔向丞相府。丞相府说少爷尚未回来,她便躲在小巷里等着他。那天是冬夜,乌云满布,遮住了月光。她来得匆忙,冷得在小巷中跺脚。她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来人,但他携着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穿着一身劲装,腰佩长剑,英姿飒爽的模样,是苏岁安最羡慕的模样。
宁南和那姑娘一起说笑着往府里走,苏岁安站在小巷里,感觉心头一寸一寸冷了下去。旁边侍女同她解释:“那便是镇国大将军的千金,果然如传言所说,两人感情是极好的。”。她说不出话来,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呆呆站着。许久后,她觉得肩上有什么落下来,偏头一看,才发现,原来下雪了。在苏岁安记忆里,那一场雪下得极大。
当天夜里,她回到宫中,便给了父皇答复。她说:“我不愿。”
帝王恼怒得当场摔了手中的暖炉,在御书房中指着她怒吼:“你是他日的帝王,你的婚姻就是你的利剑,你还在奢望什么?”
“我没奢望什么。”她低哑着声音,慢慢道,“儿臣,从来不敢奢望什么。儿臣从没想过当一个皇帝,儿臣想的不过是,踏千里江山,看万里山河。”她抬起头来,注视着皇帝,慢慢道,“求父皇成全。”
“滚!”皇帝一指门外,“没想明白,你不要来见我。”
“儿臣已经想得很是明白。”苏岁安直起身来,“儿臣会一直跪候在门外,直到父皇应允为止。”说完,她径直走出去,跪在了门外。冰雪的凉意瞬间袭来,她决绝地跪在那里。漫长的雪夜,不断有宫人来为她掸开身上的积雪,劝说,她却一直跪在那里,同父皇默默较量。
第二日,皇帝上朝过后,召集朝臣来商议。她在一片模糊间,看见宁南在那一群朝臣中款款而来,与她擦肩而过。她突然觉得胃里翻天覆地地疼,不由得佝偻了背,轻哼出声。
男子突然顿住了步子,他背对着她,低声道:“你在坚持什么呢?”
她哑声道:“大约……是那么点奢望吧。我不想一辈子待在盛京,我也想,看遍万里江山。”
宁南没有说话,许久后,他走了进去。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朝臣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宁南没出来。之后苏岁安听到房间里皇帝怒吼的声音,紧接着,宁南捂着染血的额头踉跄着出来。他跌跌撞撞走过来,将手中紧捏着的圣旨递给她。
“你自由了。”他眼中带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波光。她苦涩笑开,伸手接过那份给她划分了属地,即日起程的圣旨,低声说了句:“谢谢。”
宁南没说话,他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什么,转身离了开去。雪地上是从他脸上滴落下来的血滴,苏岁安握着圣旨,看着那血滴,对着那背对着她的人,低声道:“如果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会一起吗?”
宁南没说话。许久后,他终于道:“岁安,我们不一样。”
苏岁安不由得微微笑开:“我开玩笑的。”
宁南没有多说,径直离了开去。苏岁安被人抬回寝宫,歇了一夜,随后便起程离京。走之前她去了皇帝的寝宫,隔着门拜别,里面人不说话。直到苏岁安站起身来即将离开,他终于开口,却是沙哑了嗓音:“岁安,连自己女儿的人生都无法决定,这真是一个帝王莫大的耻辱。”
“岁安,”他低声轻唤,“若有一日,你回来了,记得在我坟前,将宁城碎尸万段。”
苏岁安没有答话,她想,这不过是一个帝王的妄言。她就这么轻巧地离开,直到三年后,她踏遍千山万水,突然有人在半夜冲进她的卧室。
“殿下,”那人急促道,“宁家反了。”
她没说话,呆呆看着那人,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言语,愣愣地看着对方跪在地上号哭:“陛下……陛下……已经去了!”


【4】
皇帝不是妄言。他未能等她回去,只是让人将兵符送到苏岁安手中,将他多年积累的资本一并托付。前来的老臣宣布皇帝的旨意,同苏岁安道:“殿下,陛下说,若您不继位,便将皇位留给二皇子。而二皇子登基的首要,便是将宁南凌迟。若殿下愿意继位……”老臣略有迟疑,片刻后,却还是道,“宁南可在殿下填充后宫,诞下皇子后,迎为皇夫。”
苏岁安没说话。她依稀想起多年前那场大雪,她想,父皇果然还是了解她的,她那卑微的、胆怯的心意,终究是无法瞒过所有人。
她坐在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她道:“去准备吧,隔日整兵北上,平乱。”
皇帝为她准备得很充分,一月后,她便攻占了王都。她踏着一地鲜血走进宫城的时候,便看到宁南带着宁氏一族之人跪在地上,静静等候着她。
他远远看她走过来,竟是带了笑意,俊秀的脸上笑若癫狂,不带丝毫失败者的恐惧。他慢慢俯下身去,高声恭贺:“恭迎陛下回京。”
苏岁安没有说话,她把目光落在宁南旁边挺了肚子的女子身上。是她忌妒了多年、羡慕了多年的李蓉。苏岁安呆呆地看着李蓉明显的肚子,旁边人唤她她都无法听见,直到大臣高喝了一声:“陛下,宁氏乱臣该如何处置?”苏岁安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把目光转向宁南,却见他拉着李蓉笑得坦然,似乎两个人在一起,便已是无惧生死。
苏岁安有些迟钝地想起来,年少的她曾对这个男人说,她的愿望,便是能同一个人携手,走遍万里江山。可是如今她已经走遍万里江山了,那个人却携手他人,生时同床,死后同穴。她突然觉得心上那么尖锐地疼,她想,他要怎样才会爱上她?若是不能爱上她,要怎样才能记住她?
“处死吧……”她下意识开口,“除了宁南。所有人……都要为我父皇偿命。”
言语一出,宁南面色瞬间变得煞白,然而只是片刻,他却轻笑起来。看到他的笑容,苏岁安便立刻明了他的想法,低笑道:“还要留住宁夫人。若宁大人好好活着,宁夫人便好好活着,宁大人死了,那便将宁夫人凌迟吧。”
“苏岁安!”听到这话,宁南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眼里满是愤怒、震惊、失望……许多神色交织在一起。苏岁安浅淡一笑,转过身踏着那一地鲜血往上走,一步步走到顶点。
她站在台阶上遥望整个皇城,还有被人跌跌撞撞拉扯着往外走的宁家人,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安静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5】
处理好一切后,苏岁安便择了个黄道吉日登基。第二天早朝,老臣拿出先帝的遗诏,要求扩充后宫。苏岁安向礼部点了头,当天晚上,她去看了宁南。
宁南不放心李蓉,强烈要求同李蓉住在一起。苏岁安过去的时候,正看到李蓉在宁南肩头熟睡,哪怕是落魄如斯,这对夫妇在一起,也显得温和安然。苏岁安站在门外看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离开。
之后她每天都过来,不说话,只在门外站着,静静看那个男人。他从来不和她交谈,也不正眼看她。直到很久之后,有一日李蓉乏了去歇息,他才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苏岁安被他问得一愣,随后苦涩笑开,她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宁南叹息出声:“岁安,你这样,会害死你自己的。”苏岁安依旧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摇摇头离开。
不多日,便到了她迎接侍君进入后宫的日子。那天她穿上红衫,亲自将侍君迎入后宫。因她头次成婚,宫人按照皇夫的规格来布置了房间。侍君是现任丞相的儿子江宸,人品相貌无不出类拔萃,最重要的是,他和宁南很像。不是面容,不是身形,是笑的时候,那温和清雅的模样,几乎如出一辙。
他在灯光下对她浅笑,低唤她“岁安”的时候,她几乎以为是那个人破开时空而来。她不能自已,呆呆看着那个男人,任他将自己放在床榻之上,解开了自己的衣衫。外面突然传来了喧闹声,男人很专心,不管不顾,吻上她的脖颈,触碰着她的身体道:“岁安,别管。”
一声巨响后,寒风涌灌而入,苏岁安只觉有什么破空而来,片刻后,她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将身上男人一推,挡在江宸身前。
苏岁安静静看着宁南。他似乎喝了酒,呼吸之间满是酒气,染血的剑尖指着她,执剑的手不带一丝颤抖。他们默默对视,宁南眼中浮现出痛苦绝望的神色。他踉跄着退了一步,江宸赶忙上来,想为苏岁安拉上衣衫,宁南剑尖猛地一指江宸,低吼道:“别碰她!”
江宸僵在原地。苏岁安自己拉上了衣衫,对众人挥手。江宸迟疑着站起来,终于还是走了出去,临走前,他突然回头道:“陛下,今日本是我成亲的日子。”
苏岁安面色一僵,江宸却没再多说,径直走了出去,关上了大门。殿内只剩下宁南和她两人,许久之后,宁南慢慢笑开来:“岁安,如此三夫四侍,好不快活,可是?”
苏岁安苦涩笑开,看着面前人嘲讽的神色,竟是不想再多说什么,便点头道:“的确。虽不能与宁大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比,但是有个消遣,也是好的。”她走上前去,慢慢抚上面前人俊美的面容,笑着的眼含了水汽,几乎快要哭出来。
“当然,宁大人姿色过人,若愿意侍奉于朕,那更是令朕欢喜。宁大人,”她偏了偏头,调笑道,“你意下如何?”
宁南不说话,苏岁安等待了片刻,不见他回应,便干脆转过身去,张口便唤:“来……”
话未出口,他从她身后一把拉住她,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进怀里。他没说任何言语,紧闭着眼睛,激烈地吻上她。他的动作粗暴而简单,没有任何前戏,他便将她按压在床上,直直进入了她。她痛得哭出声来,十指攀住了他宽大的手掌,低泣着道:“宁南,我疼。”
宁南微微一僵,片刻后,他轻轻环抱住了她:“我曾经喜欢一个姑娘,”他在她耳边,沙哑着声音,低低呢喃,“我曾想过,他日我功成名就,便去娶她。我想,她也当是和你一样的,痛到深处,便拉着我喊,宁南,我疼。”似是意乱情迷,他伸出一只手来,与她纤细的手五指相交。
“岁安,”他低喃出声,“你要记得,你所有的疼痛是我赋予,所以的悲伤是我赋予,要一直记得,永远不要忘记。”他说话的声音那么小,小到苏岁安几乎无法听到,她只觉脑中一片迷茫,似乎是有潮水拍岸之声,似远又近,欲语还休。


【6】
那天宁南走得很早。苏岁安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江宸,他没有多说什么,安静地睡在她旁边,抱着她,平淡道:“你睡吧。”
苏岁安闭着眼,片刻后,她道:“四君之首的位置,是你的。”江宸没说话,他抱着她,许久,却是嘲讽地笑出声来。
当天下午,宁南便又过来。他站在大殿里,看着江宸,理所应当道:“以后这里,由我来照料,你们先下去。”昔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一句话说出来,几乎就是命令。所有人下意识照做,然而片刻后,却都忽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苏岁安。苏岁安点头轻笑:“听他的。”
大家都撤走后,宁南走到她身前来,慢慢跪在了她身前。苏岁安几乎是瘫在椅子里,看着他的动作,也不说话,只等着他的条件。
“宁南有一请。”
“你说。”
“贱内即将临盆,宁南想让妻子出宫生产,与之作为交换……”宁南微笑起来,“宁南愿做任何事。”
苏岁安沉默着,地上的人虽然跪着,却满脸胸有成竹的模样。苏岁安低笑了一声,随后道:“这就是你的愿望?”
“如果是你的愿望……”苏岁安甚至没让他回答,便径直道,“那就这样吧。而我的要求……”
苏岁安看着他,沉吟了片刻,终于道:“宁南,每天为我读个故事吧。”
宁南错愕片刻,随后卸下了面上虚假的笑容,静静看着她道:“好。”
苏岁安将李蓉安置到了宫外一个小院,每隔三天,宁南便去看看她。除此之外,每天宁南便去给苏岁安念书。那常常是在她一天忙完之后,她便躺在躺椅上,听他慢慢念着故事,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样。只是那个姑娘已经长大了,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让他抱着念叨。
有一天苏岁安睡得早,故事才开始没多久,她便睡着了,宁南便将书放在一边,然后静静看着她。灯火下的姑娘,温柔而恬然,宁南看了她许久,她便似乎是察觉了一般,慢慢睁开眼来,在看见是他后,对他弯眉一笑,唤着他的名字:“宁南。”
他不知道她是否醒着,更不知道她是否睡了,他只明白,在她唤出宁南那一瞬间,他只觉时光倏然倒转,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太学,她轻眉浅笑,低唤那一声,宁南。于是什么国恨家仇瞬间灰飞烟灭,他只留下满心欢喜温柔。他突然想,在那一瞬间,他的确是,突然便这样想——
算了吧。等李蓉生下孩子,一切,都算了吧。


【7】
李蓉的孩子在秋末出生。下人来通报的时候,宁南正在帮苏岁安画相,听到下人的通报,宁南立刻扔了画笔,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前,他突然回头,同苏岁安道:“回来后,我和你说一件事。”
苏岁安微笑着点头,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外面下着秋雨,她遥望那天地间的雨幕,慢慢闭上了眼睛。有什么在她心中叫嚣开来,她实在无法忍耐,便吩咐了人,让人给她备酒上来。
她躲在寝宫里,一个人喝着酒,只是喝着喝着,就抱着自己哭了。朦胧间有谁走过来,抱着她,她一抬头,看见的便是那人温和的面容。她瞬间号啕出声,死死抱住了来人,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宸,江宸,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我喜欢过一个人……”她终于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坦率而天真,号哭道,“我喜欢他,那么喜欢他,喜欢得放弃所有了……”
“我不计较他父亲和我父亲之间的纠葛……”
“不计较他的狠决……”
“可他终究不喜欢我,终究还是不喜欢我……”
“江宸……”她埋在男人怀里,低咽着询问,“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江宸不说话,他静静抱着她,直到她慢慢停止了哭泣,他才低声开口:“岁安,忘了他吧。”说着,他低下头来,细细亲吻她的面容,“如果不能忘,那么就干脆将他永远留在身边。”
“你生一个皇子,然后按照遗诏……”他解开她的衣衫,慢慢道,“将他迎为皇夫,然后逼着他,同你在一起,一辈子。”
“岁安,你是一个帝王。帝王,就该学会用自己的特权。生当同寝,”江宸看着床上紧闭着眼的姑娘,苦涩地笑开,低头吻了下去,“死亦同穴。”
那一夜的秋雨一直没停。第二日,宁南带着满身的血冲进寝宫,看见床榻上还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时,那场雨仍在下。宁南脸色苍白地看苏岁安在床帏中一件一件地穿衣,看她拨开了窗帘,轻描淡写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蓉儿死了。”他死死盯着她,说得清晰。苏岁安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扬起嘴角来:“然后呢?”
“是中毒,连孩子都死了。”宁南扬起嘴角,眼中却有泪光。苏岁安没说话,片刻后,她迅速反应过来,笑容里都带了几分嘲讽:“你觉得是我做的?”
“你……”
“就算是,那又怎么样?”看到宁南的反应,苏岁安火气猛地上来,终于是按捺不住,高喝出声,“我讨厌她,忌妒她,就这样杀了她,那又怎样?你又能耐我何?!”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宁南气愤得颤抖起来,“苏岁安,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让人恶心的样子!”
“我……恶心?”苏岁安微微一愣,片刻后,便大笑起来,“说得好,我恶心……我就是这么恶心,那又怎么样呢?”
“我就是这么阴险狡诈恶毒卑鄙水性杨花,比不上你心尖上那如莲花一样的姑娘。可是宁南,你还是注定要跟我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宁南,我已让人给你建好陵墓,”苏岁安仰起头,满是骄傲,“你与我一个棺木,便就是死,都要在一起!”
宁南不说话了,他静静看着她,慢慢大笑起来:“苏岁安,你喜欢我,对不对?”他似乎是明白了极其好笑的事情,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苏岁安扬着嘴角:“是啊,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姿色、你的才名,正如我喜欢宸君善良体贴一般。我便是喜欢你了,又如何呢?”
“我的姿色……我的才名……”宁南重复了一遍,随后猛地提高了声音,指着她鼻尖道,“你说谎!”
“苏岁安,若不是喜欢我,你为什么要假装愚笨,让我教你七年?苏岁安,若不是喜欢我,你怎么会日日夜夜学着我的字迹,到如今几乎以假乱真,如出一辙?苏岁安,若不是喜欢我,你怎么不杀了我,以祭你九泉之下的父皇?!”
“苏岁安,”宁南的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他死死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喜欢我。”
苏岁安没有说话,她死死看着他,紧握住了床单。往事被掀翻而出,她仿佛是将所有不堪展现于世人,所有怯懦、卑微、下作、渺小,都在他言语间,一一浮现。
宁南看着她的神色,却是慢慢微笑了起来:“可是,苏岁安,我不喜欢你了。”
“我曾喜欢过你,喜欢你的简单,喜欢你的纯粹,喜欢你不谙世事,喜欢你的善良。所以我娶妻三年从不洞房,所以我守在盛京,等你归来。”
“可是苏岁安,如今的你,哪里是你?”他看着苏岁安惨白的神色,笑得欢欣,“苏岁安,如今的你,让我再恶心不过。”说完,宁南转身离开,义无反顾,走入雨帘之中。
当天夜里,苏岁安去了宁南寝宫,她没有说任何言语,只在宁南宫门口,站了足足一夜。
第二日,宁南开门出来,便看见苏岁安。她浑身已经湿透了,面色带着些不正常的红晕。她看到他走出来,勉强地笑了笑。
“宁南,”她沙哑着声音,“我们再来一次吧。”
“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我愿意把这世间所有的美好来弥补。宁南,”苏岁安慢慢红了眼眶,“你再喜欢我一次吧。”


【8】
宁南答应了苏岁安,当天夜里,他搬到苏岁安的寝宫。苏岁安什么都顺着宁南,他要吃雪莲银耳汤,她便让人千里加急给他去天山上摘采雪莲;他看上了镇南侯的宝剑,她便连哄带抢把别人的宝剑抢来给他;他说他喜欢观星,要有一座高达百丈、白玉堆砌的占星楼,她便兴师动众,强压着众人的反对为他建楼。
她说:“宁南,你看我这样喜欢你,恨不得将天下都放在你手里。”
宁南便坐在一旁躺椅上挑眉笑开,广袖华衣,自成风流。他问:“如何,你舍不得?”她苦笑开来,舍得,有什么舍不得?
宁南要的东西越来越多,甚至在早朝的时候和她一起坐到了龙椅之上。无数老臣以死相谏,然而看着御书房门口那一摊又一摊的血迹,苏岁安却是眼都不眨,转头问宁南:“宁南,你开不开心?”
宁南一般不说话,只是笑。苏岁安便靠过去,低声询问:“宁南,你有没有再喜欢上我?”她问得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惶恐卑微,然而被问的人却是什么都不说,径直用手捻了一串提子,含笑道:“这个甜,吃吗?”
几个月后,当参奏宁南的奏章如雪一样堆积的时候,宁南却患了怪病。他的病来势凶猛,不过三天,便倒在床上,再起不来。苏岁安抓了天下的名医,却都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宁南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终于有一位苗疆的大夫同苏岁安说,这是毒,要长期服用“然香草”的人的心来做药引。而苏岁安唯一知道有人长期服用然香草的,就是江宸。
当天夜里,苏岁安就去找了江宸。走之前,她同宁南说:“宁南,我只是不关心,却不是不明白。宁南,你要做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做,只要你开心。”
宁南没说话,他逗弄着自己的猫,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苏岁安去找江宸的时候,他早已知道了。他将自己收拾得整洁,玉冠白衣,笑容温和。他看着苏岁安走进来,便笑了:“从你去找他那一天开始,我便知道我有今天。岁安,你说你还能有多久呢?”
“我不知道。”苏岁安靠近了他,微笑起来,“正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杀你。我杀了他的族人,他理应恨我,可你呢?”
“我?”江宸忽展眉笑开,神色中带了几许骄傲,“大概因为……我上了你的榻,我为李蓉下了毒,这两个原因,我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或是都有?”
“你不问我为什么给李蓉下毒吗?”他伸出手,慢慢抚上苏岁安的眉眼,苏岁安静静等待着他的言语。他痴痴看着她,许久后,终于道,“因为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不愿让你们在一起。可是,岁安,我喜欢得太累了,下辈子,你来喜欢我吧。”
“好。”苏岁安点头,便就是那瞬间,她手中藏了许久的利刃,终于捅入了江宸心间。江宸面色一白,却是微笑起来,他猛地抱住了苏岁安,死死紧拥住她。
苏岁安眼中眼泪颗大颗落下,她似乎想起江宸刚进宫的时候,盈盈烛火下,他浅笑着唤她,岁安。他说,岁安的意思,是岁岁平安,他已不求其他,只希望她能岁岁平安。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同她说这样的话了。
她带着江宸的心去给了宁南。就是当夜,丞相连夜出城,三日后,举兵起义。
拿着江宸的心当药引,宁南总算有了起色,但仍旧不大好,大多数时间都是睡着。有时候醒过来了,他便看着她,同她说:“岁安,你靠过来,我给你读个故事吧。”
叛军攻入宫城那天也是这样。正值大雨,苏岁安在御书房里听着战报,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宫侍打开大门,苏岁安看到门外的宁南。他撑着那把她珍藏多年的雨伞,伞上桃花在雨中分散开来。他不说话,就那么站在雨里,仿佛是很多年前,他们初次见面,少年广袖华衣,长身而立,在雨中恍若一棵亭亭修竹,风流雅致。
他身后是攻城的厮杀声,他们静静对视着,半晌后,他撑伞而来,接着进了屋子,当着一干人的面,随意找了一个摇椅躺下。苏岁安对众人挥了挥手,终于笑起来:“散了吧。”
众人迟疑着走出去。宁南随意拿了手边一本书,对苏岁安招了招手,含笑道:“过来。”苏岁安走过去,躺倒在他旁边,宁南伸出一只手,将她静静抱在怀中。
“今日就讲一个公主和个丞相之子的故事吧……”
“好。”苏岁安沙哑着声,点头应答。他说那个少年是丞相的儿子,他第一次见公主的时候,是在十三岁的春季。那时候其实公主还很小,还只是个孩子。
少年机缘巧合当了公主的老师,一当七年。一开始只是单纯的老师,可慢慢地,却滋生了其他情愫。那个公主其实很聪明,却总装傻,他也想多和她在一起几年,不参加科举,故意延迟太学考试,不戳穿对方的谎言。
他在年少时曾以为,他会和她在一起,然后娶她。可当他在加冠时对父亲说出这一番话后,父亲却告诉他:“她是帝女,日后会成为君王,会有后宫三千,你能忍受?”
不能。他的骄傲,他的才学,都不能忍受与他人共享一妻。于是他和父亲早早决定谋反,为此他不惜取了将军的女儿,只是又在成亲那日告诉了那个女子:“我有心爱的人,你也可以找你心爱的人。”
他本来有一次光明正大和公主成亲的机会,只要他放弃一切。可公主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公主为了拒亲,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他舍不得她难过,用父亲的权势,要挟了帝王,给了公主一份外放的圣旨。为了这份圣旨,他连降两级,被父亲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皇帝和丞相之间直接坦率得令人心惊的斗争至此展开。
后来,他输了。他本来抱着同全家一起死的心,结果她却不让他死。他的妻子李蓉怀了他二哥的孩子,当他宁家所有人都被公主斩首后,只有那个孩子,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那么努力去保护那个孩子了,可是仍旧输了。他那么努力争取的爱情,也在那个孩子死去的那夜,输了个干干净净。他看着公主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和其他男人寻欢作乐,他知道这是一场错。他恨她,恨得只想让她一无所有。
“你做到了……”苏岁安迷蒙了眼,“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想……”他伸出手来,轻轻抱住了她,“我们活着的时候未曾好好在一起,死了便一起长眠吧。”
“岁安,”外面是兵马的声音,是人群的叫喊声,是泼酒的声音,是干柴噼里啪啦烧起来的声音。苏岁安从袖中拿出了一把匕首,他将匕首对准了她的心,慢慢道,“你不要害怕。”
说罢,苏岁安觉得胸间一痛。她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人,剑刺入她心脏那刻,她脑中浑浑噩噩,只觉天翻地覆,万骨成灰。
她依稀想起那些年,她还是个小姑娘,在摇晃的马车里,怯怯看着那雨中少年。少年执伞而站,伞上一株桃花开得正好,风雨交加之间,飞散的花瓣微微颤动,恍如被风吹散了开去一般,美不胜收。
这真是她一生最美的相遇,亦是这一生,最错误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