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心说,你娘的毛病倒不是节俭,而是蠢。

这人哪,节俭不是坏事,可节俭到蠢的地步,就不叫人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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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陈老爷发作了一回,陈太太不敢再刻薄俩媳妇了。

就是在一日三餐的饭食上,大概是俩儿子都解劝过她的缘故,问她做什么饭菜时,陈太太总会说,“他们父子出去这一日辛苦,不管烧什么,必要有个荤菜才好。”也舍得吃肉了。

褚韶华很解气的瞧了回陈太太的笑话,本来就是,虽则村里也有那等刻薄媳妇的人家,专给媳妇吃剩的穿差的,可为什么要跟那样的刻薄人家学?村里一样有宽厚之家!怎么不跟宽厚的学?!也不知是不是刻薄了媳妇就显出她做婆婆的无上威仪来,总之,褚韶华是最看不上这种人的。

所以,见陈太太倒霉,她心下挺痛快。

褚韶华不紧不慢的收拾着家里带来的东西,把大顺哥换下衣裳洗了,再趁着天儿好把大顺哥先前睡的被褥都拆洗过,顺带还要学一学北京话的口音。褚韶华是个入乡随俗的性子,她很快就与左邻右舍的都熟络起来,后邻是老北京人,姓周,人家住的是自己的宅子,据说祖上做过官。甘雨胡同的位置不错,离皇城特别近,所以这一块儿以前基本上都是官宅。住这一片的老北京人,说祖上做过官也不罕见。

褚韶华闲了常去周家说话,学周太太的北京口音,用陈太太的话说,怪音怪调的。她老人家还是老家的乡下口音,家里倘来个客人,若是老家来人还好,倘是一个胡同的邻居,人家说普通话,她自己个儿不会说,又不好意思,遂不愿见客。褚韶华是很愿意学北京话的,她这人伶俐,没个三五天就说的有模有样。

她自从学了北京话,在家也开始说北京话了,非但如此,以前叫爹娘的,现在改口,随着北京人喊爸妈了。陈老爷开始听儿媳妇喊他爸爸,还怪不习惯的。陈太太则是说,“我一听你说话就冷,浑身起鸡皮疙瘩。”

褚韶华笑嘻嘻地,用自己还不大熟练的北京口音清脆伶俐的说道,“这眼瞅就是二伏了,妈你正好多听听,也省得扇扇子了不是。”

陈太太虽时常就要挑剔一下褚韶华,可说句老实话,她对褚韶华往往也是无计可施。褚韶华要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凭人怎么说怎么笑,她是半点儿不惧的。

结果怎么着,不过半月,褚韶华就把北京话说的溜的不得了,家里男人们去柜上不在家,但有什么事,都是褚韶华去办,无他,陈太太宋苹姑侄俩,现在还是一口家乡口音哪。陈太太还自称“不忘本”,褚韶华心说,一个个的这等乡下婆子的作派,真心叫人瞧不上。邻居都不跟她们打交道,倒不是人家势利眼,你说话人家听不明白,谁还愿意跟你说话啊!

褚韶华非但自己学北京话,还号召着魏太太魏金魏时一起学,尤其魏时,现下年纪小,魏东家打算把儿子送学堂念两年书,再到柜上学生意。褚韶华说的,“学堂里都是北京的孩子,人家都会说北京话,就咱一口家乡口音,这也不好。”

魏太太想着,倒也是这个理,就让魏时学习北京话。魏金也喜欢过来跟大顺嫂子说话、做针线。就是有一事令褚韶华哭笑不得,魏太太自被土匪绑过一遭,就落下了个哭穷的毛病,平时半点儿不敢叫人知道自家有钱。就是魏太太自己个儿,现下也不似以前那般金钗银簪的插满头了,她现在换了木簪。连衣裳也不穿绸着锦了,自魏太太到俩孩子都换了布的穿,但凡说话,开头两句必定是,“刚来北京,家用艰难”,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家没钱。

魏太太不过是哭穷,陈太太却是觉着,再这样过下去,家里可就真要穷了。无他,自来北京后,便是褚韶华负责采买。每天买多少东西,多少钱一斤,回来给陈太太报账。陈太太心下忖度着,在北京花销忒大,这半月花销倒比她在老家半年的不少。偏生前几天刚被陈老爷发作过,不敢在伙食上克扣,于是,她就怀疑,是褚韶华买菜报虚账,昧她的菜钱。

陈太太吃了这许多年的盐,也是个有主意的。褚韶华再说去买菜的时候,陈太太就叫了宋苹道,“你跟着你大嫂子一道去菜场,也没得这事总叫你嫂干,你认认路,以后你俩一人一天。”

褚韶华倒是挺愿意去买菜,她还时常瞎逛一逛,比总在家闷着强。不过,既然婆婆这样说,褚韶华想婆婆一向小鼻子小眼的,哪里放心得下钱财,无非就是怕她在菜钱上弄假罢了。褚韶华便笑道,“是啊,二弟妹你就跟我一道去吧,都来北京半个月,你得煅练着些,胆子太小可不成。”

说来这事儿也好笑,宋苹生得五大三粗的身量,一个能顶褚韶华俩,偏生是个没用的。陈家刚搬来的时候,街坊间除了魏家都不认识,陈家既是新搬来的,褚韶华就跟陈太太商量着,蒸了一大锅糖三角,一家送几个,也是跟街坊们打声招呼的意思。其实,这东西都不白给,别人家收了东西,也都有回礼的,或是一块豆腐,或是一碗饺子,或是时下菜蔬,这样也就是彼此认识了,以后好来往。

褚韶华就说,这胡同是东西向,妯娌俩一人走一排,这样送东西也快。宋苹跟着褚韶华把糖三角分出来,让她去时,她竟是不敢。这也就是妯娌,不好把话说到明面儿上,这要是换个亲近的,褚韶华早骂了,怎么这样的没用!送东西有什么好怕的!宋苹干不来,便都是褚韶华送的。好在褚韶华是个爱跟人打交道的,也没说什么,自己就把这事儿干了。待到买菜的事,宋苹都没提跟褚韶华一起去菜市场的事儿。

如今陈太太这样说,宋苹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了。

结果,陈家就出了件大笑话。

这事真怪不得褚韶华,宋苹跟她一道去菜场,都去了五天了,路也很好找。陈太太瞧着时候差不多,就跟俩媳妇说,这买菜也不用每天俩人一起去,这样,分出来,一人一天。褚韶华没什么意见,宋苹倒是说,“那路我还记不大清哪,明儿个再让媳妇跟我走一回吧。”

陈太太也没去过菜场,以为路有多曲折哪,可事实上,褚韶华头一天去菜场,也不过是听陈老爷说了一回路要怎么走,她都没用人带,就自己去的。不过,宋苹这样说,陈太太便又托付了褚韶华一日。

褚韶华也没意见,一人一天更省事,如今天儿热,早上去菜市场,回来时太阳就有些大了,褚韶华是个爱美的,不愿意晒黑,也便应了。

结果,轮到宋苹买菜那日,人出去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回来。褚韶华当时在洗衣服,也没留意。待把衣裳洗好晒在晾衣绳上了,褚韶华瞅瞅天时,就觉着不对了,进屋同陈太太道,“娘,二弟妹怎么还没回来。要不我去找一找她,别是走错路了吧?”

陈太太正在炕上刷糨子糊鞋底子,随口说,“兴许是早上要买的东西多。”

然后,近中午了,仍不见人回来。陈太太可是急了,连忙叫褚韶华去找人。

褚韶华去东安市场走了一圈儿也没见着人,褚韶华也怕宋苹出事,忙到铺子里去跟公公说了。当天买卖也没做成,发动俩铺子的人手都去找人。

结果,在东单牌楼那里把宋苹找着了,正哭哪,陈二顺急个半死,气的直说她,“你还哭!不是叫你去东安市场那里买菜,你怎么跑这边儿来了,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这一样吗?亏得没把你丢了!丢了算怎么着!”

宋苹抽咽着,“可是快把我吓死了。”

陈大顺忙劝,“表妹你别哭了,咱们这赶紧家去吧,爹娘都惦记着哪。”又给陈二顺使眼色,让陈二顺好生说话。陈二顺累的很,一大中午的顶着大太阳找人,如今总算把人找着了。拉着宋苹就往家走,宋苹哭一路。

待到家里,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宋苹去菜场买菜,遇着好几个洋人。那些个洋人也是长得红头发绿眼睛的,跟罗刹似的。宋苹害怕,连忙跑出去躲开,结果,这一躲就迷了路。

褚韶华说她,“洋人有什么好怕的,你跟我出去时,咱们见着好几回哪。”

陈太太为侄女说话,“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傻大胆啊。”

褚韶华平生最见不得这等无用之人,问宋苹,“不是跟你说了咱家在甘雨胡同,就是打听着也能找回家来呀。一进咱们胡同儿,你还不认识路?”

“甘雨胡同?不是甘水胡同么?”

陈老爷气的没脾气了,自己装了袋旱烟点着抽一口,说,“亏得你没找甘水桥那边儿去。”

褚韶华真不明白,人怎么就能丢了,她又问宋苹,“我还给你画了地图,写了咱家的地址,那纸你没带身上?找个识字的,让人家看看也成啊!”

宋苹哭的两眼肿如烂桃,“我遇着好几拨罗刹,吓忘了。”

自此以后,就是陈太太怀疑褚韶华私昧菜钱,她也不敢再叫宋苹出门,生怕把侄女丢了。其实陈太太也可以每天自己个儿去采买,不过,就陈太太这样儿的,褚韶华怀疑比宋苹也强不到哪儿去,出门怕也得丢了。

从此,买菜重任就落在了褚韶华肩上。

才能

宋苹险丢了的事, 陈家虚惊一场,倒是宋苹着实受了惊吓,当天就有些不大舒坦,陈太太就没让她干活儿,回屋歇着去了。褚韶华煮了一碗热辣辣的姜汤,给她端过去吃。当天发了汗, 也没什么大事。

魏太太听说这事,还过来带着果子瞧了一回宋苹,同陈太太打听了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陈太太道, “就是孩子出门转了向, 这北京忒大,我也是现下还觉着咱们胡同是南北向哪。”

“不是南北向么?”魏太太道。

魏金说,“妈,明明是东西向啊。”

魏太太也不在乎东南西北的, 反正外头的事有当家的, 家里有什么跑腿的事,她都是差闺女去办, 用不着她出门,她也不怕丢。宋苹没好说,她也觉着胡同是南北向的, 褚韶华端来茶水给魏太太母女俩吃, 宋苹就说起她出门遇着罗刹鬼的事儿,魏金倒是挺赞同, “我见着那些个红眉毛绿眼睛的罗刹也很害怕,我都是紧紧攥着大顺嫂子的手,不敢正眼瞧他们。”

宋苹深觉遇着知音,“可不是么,特别吓人。”

褚韶华真见不得这等胆小的,她说,“这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我看那些个洋人也挺和气的。就是相貌跟咱们不一样。”

魏金由衷的说,“嫂子你胆子大。我跟我娘说,我娘也觉着害怕来着。”

褚韶华真不明白这些个人咋这样胆小。

魏太太见宋苹没什么大碍,就别拉起闲呱来。褚韶华拿了菜篮子准备去菜场买菜,魏金过来时就拎着篮子的,跟褚韶华一起去。魏太太千万叮嘱褚韶华,“今儿个侄媳妇瞧着金姐儿些,可千万别叫她买羊肉了。只要派她买菜,她就回回给我买羊肉,吃得人上火。要是有牛肉,买些来倒罢了。”

魏金揭她娘老底,“娘你上火还一顿吃仨羊肉饼哪。”

魏太太很自然地说,“我那不是怕吃不了糟蹋嘛。”又纠正闺女,“怎么又叫娘了,北京得叫妈。”

魏金立刻换了北京口音,说她妈,“我知道今儿个买牛肉,妈你就放心吧,这我能忘了。”

魏太太心说,你可没少忘。魏金是家里大闺女,她上头还有两个姐姐,都夭折了,到魏金这儿是第一个平平安安活下来的孩子,魏太太格外疼这个长女些,魏金也不似寻常乡下女孩子,比哥哥弟弟的低一等,干在前吃在后什么的,在魏家是绝对没有的。都是她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魏太太因绑架后遗症,来北京也不爱出门,就常派闺女负责采买的事,所以,魏金总是按自己口味儿来,只要是她去菜场,回回买羊肉,把一家子吃的上火。

魏太太受不了了,跟她提提意见,她还装一去菜场就失忆,仍是买羊肉回去。魏太太就托给褚韶华了,待褚韶华和魏金一人拎个篮子去菜市场。宋苹说,“魏婶子,牛肉得比羊肉还贵吧?

“没买过,也不知道。没事儿,反正买了也是他们爷儿几个吃,我是不吃的。”魏太太一幅高风亮节的模样,坐炕儿头上摆着手说,“要光我一人,我每天窝窝头就能过。可家里这爷儿几个,没一个叫人省心的,一个比一个馋,不依他们又不高兴。哎,只得如此了。”说着她还叹了口气。

待褚韶华魏金去了菜场,看过宋苹,魏太太就回家收拾去了,上午都是不得闲的,她还得做娘儿俩和柜上的午饭。再者,家里还有许多家务要收拾。

魏太太一走,宋苹说,“姑,这魏太太挺节俭的啊?”

“听她说哪。没闻着一身的油饼味儿,定是大早上的又去胡同口儿的早点摊子吃炸油饼喝豆腐脑儿了。”陈太太是把魏太太看的通透,道,“成天介说自己节俭,你瞧瞧她这来了北京,听说每天介去胡同口儿吃早点,从不在家自己做。她也就做做中午晚上的饭罢了,这来北京才几天,她那脸就圆了一圈儿,都是吃肉吃的。魏东家这份儿家业,早晚得给她吃净了。”

宋苹深以为然。

若褚韶华听到姑侄俩的话,定要不以为然的。魏家又不是刚起家那会儿得处处省着,人家生意已经做起来了,就是赎魏太太的几百两银子,魏东家连个磕绊都没打就拿了出来。眼下吃饭能花几个钱,只要魏东家有本事,魏太太的福在后头哪。

其实,就是在陈太太宋苹姑侄俩眼里的魏太太的不过日子,无非就是早上去胡同口儿吃个早点,再买些稻香村的好点心罢了。魏太太一样得在家里收拾家务,刷锅做饭。而且,魏太太这人很有些小狡猾,她见着陈家在院儿里种了下应季的菜蔬,她过来打听都是哪些种子,然后第二天叫闺女跟褚韶华去菜市场时一起买了。买回来自己又不大会种,还要请教宋苹,宋苹甭看现下长了些心眼儿,跟魏太太比的还差些,叫魏太太三忽悠两忽悠的,非但把魏太太家院儿里的空地都给她家翻了出来,还把种子给她家种上,水浇好。干完这泡活儿,魏太太就给了宋苹两块稻香村的栗子酥。

魏太太给宋苹些吃的,又里外里的在陈太太跟前赞宋苹勤快,性子好,这姑侄俩硬是叫这么个智商不高的魏太太给哄住了。

而且,褚韶华发现,魏太太还很懂欺软怕硬,像魏太太,有什么自己干不了的活儿,她就来找宋苹。要是有什么难解决的事,她就来找褚韶华。褚韶华心说,魏太太这除了嘴馋外,很是不傻呀。

褚韶华把魏太太这事跟大顺哥说了,把大顺哥笑的不成。

褚韶华轻推他一记,“有什么好笑的?”

“你们妇道人家这心眼儿也挺多的啊。”

“这话说的,我们脑子就比你们男人笨还是怎地?”褚韶华问丈夫,“大顺哥,我看北京城里洋人不老少,咱们铺子有洋人过去买东西不?”

“有啊。”

“那他们说话,大顺哥你能听懂不?”

陈大顺笑,“这事儿吧,其实听不大懂,但也不影响卖货。”陈大顺就跟妻子说了这里头的诀窍,“其实买东西无非就是挑货议价,专门学几句这种简单的就行。我会好几国买东西的话哪。”

陈大顺说的并不做假,据陈大顺说,北京城里的洋人也不是一国的,有英国美国这样的还好,都是说英文,法国人多是说法文,意大利人则要说意大利语,再有日本人相貌虽与中国人一样,可说话是说日本语的。陈大顺专门学的卖东西的洋话,起码会说四国语的。褚韶华来了精神,叫大顺哥说给她听听。

褚韶华平时便是个嘴巴乖巧的,大顺哥说几句洋文,她竟能学的差不离。陈大顺直说,“可比我当初学的快,我当初都是拿汉字记上,时不时就要背一背,时间长了,才熟了的。”

褚韶华笑,“我小时候学说话就很早,别的孩子得一周才开口说话,我十个月时就会叫爹娘了。”

褚韶华喜欢跟大顺哥打听些外头的事,外头剪辫子的事,还有外头做生意的事。陈大顺与褚韶华这对小夫妻,自打成亲时就好的一人一般,平日间只在在一处,就有说不完的话。陈大顺同褚韶华道,“其实洋人好应付,就是这洋话,学个三四种买东西用的话,也就够了。那些说方言的才愁人哪,山西、陕西、山东、河南,这些地方的话还好听懂一些,唉哟,那些个南方人,有些个不会说北京话的,上来就跟你说他们的家乡话。他们南方话还特别不一样,四川话很好懂,湖南湖北的话就够叫人听不懂了,江浙话更难听懂。要是做生意,这些地方的方言也都要懂一些。”

褚韶华感慨,“要不说做生意不容易哪,就是柜上的伙计,那也不是寻常人能当的。”

陈大顺笑,“熟悉了也就好了。”

褚韶华跟丈夫说,“大顺哥,我知道咱家的俩铺子在哪儿了,以后别叫伙计来提饭盒子了,我送过去就成。不然,要是赶上正忙的时候,还得分派出人手过来拿饭,也耽误事。我送去是一样的。”

陈大顺还担心说,“你可小心些,别走丢了。”自打宋苹险些走丢,陈大顺也挺担心他媳妇。褚韶华白丈夫一眼,“我什么时候走丢过?”就是宋苹,不是褚韶华瞧不上她,就走丢了一回,从此便落下个不能出胡同的毛病,说是一出胡同就脑袋发懵。这等无能之人,也是褚韶华平生罕见了,要褚韶华说,丢一回可怎么了,不是没有走路容易走迷糊的人,那种天生不记路的人也是有的。难道丢一回就吓着了,正因丢了一回,才该多出门走一走,多走走不就知道了!

宋苹倒好,吓的不敢出门了。

褚韶华不是瞧不起笨人,她是真心瞧不起怂人。

褚韶华不怕出门,她每天出门采买,还颇有成果,给家里做了回生意。倒不是铺子里的生意,是家里带来的粮食生意。既有小麦又有玉米的,都是好粮食。褚韶华她们打老家带来的,自家吃也吃不完,何况,粮食这东西,年年有新粮,放陈了价钱也会跌。褚韶华每天去菜场买菜,她是个爱逛的性子,就是菜场也挺爱溜达,就见着那卖米面的地方都是一袋子一袋子的面粉,袋子上还印着面粉厂的地址。褚韶华是个有心人,见就是北京的地址。

她跟那卖米面的老板打听了一回,知道是个大厂子,还是洋机器磨的面粉,比老家那石磨磨出来的面细腻多了。褚韶华把这地址记下,让大顺哥有空去瞅瞅,家里带来这么些个粮食,能出手就快些出手,压成陈粮可就没价了。

陈大顺倒是想去,偏生一时间没空。陈二顺有空,可就一张嘴好使,干实事很不中用的。褚韶华一向看不上这个小叔子,她干脆拿私房钱买了包老刀牌儿的香烟给那米面铺老板,细说了她这事儿,就说现在家里有些粮食,想问一下价钱。做生意的人,何况又抽了褚韶华给买的烟,褚韶华又是这么个伶伶俐俐的模样,那老板就与褚韶华说这家面粉厂在城里也有粮铺,指点着她让她过去打听。

褚韶华就这么着,三下两下的,谈好价钱,回头跟婆婆商量。

陈太太道,“这价钱倒还成,咱们这也是一等一的好粮食了。”她到底是个没主意的,悄悄问褚韶华,“你觉着这生意如何?”

褚韶华道,“价钱不错了。眼瞅就要麦收,一旦今年的新麦子下来,咱们这麦子就成陈的了。妈,等爸和大顺哥回来后问一问他们,要是他们也觉着成,咱们就把这些粮食卖了。现成拿钱。”

陈太太想想,也是这个理。

待男人们傍晚回家,陈太太让褚韶华把这事跟当家的说了,陈老爷寻思了一回价钱,满意的说,“挺划算的,老大家的,这事儿既是你联系的,就你来办吧。”

褚韶华当下便应了。她也没急着把粮食出手,还悄悄去那面粉厂瞧了一回,打听一二,又说好现钱结算,让面粉厂自己派车过来拉粮。直接就把自老家带来的两仓粮食都出手了,北京城买东西方便,米面市场上都有。就算留下玉米麦子的,这里也难找个石磨来自己磨面,索性都卖了,拿钱实惠。

把粮食生意料理清楚,褚韶华把钱交给婆婆,晚上公公回家,她一五一十的报了账。拿出面粉厂给开的收据,放到公公跟前儿。陈老爷瞧了一回,点点头,问褚韶华,“这做生意,就得打听消息。打听面粉厂的事儿,可有什么花销没?”

褚韶华见公公这么问,她并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性子,并没瞒着,就说了,“当时想细打听面粉厂,我跟大顺哥说了,大顺哥给我钱,叫我买了包老刀牌儿的香烟给那米面铺的老板,这才打听了面粉厂的来历。后来,我去面粉厂,因有些远,就叫黄包车去的。在面粉厂外打听那厂子的生意,也用了包烟。要说花销,就是这些了。”

大顺哥很坦然的背了个“指点媳妇买大前门”的锅,陈老爷让陈太太拿了五钱银子给了褚韶华,说,“卖粮是公中的账,不能让你们小老口儿垫钱。”

褚韶华不好拿这个钱,那两包烟也没这么贵。陈太太先说了,“啥烟这么贵啊?”五钱银子当家抽一年旱烟都够了!

陈太太这样话,褚韶华就更不好拿这钱了。

陈老爷瞥这婆娘一眼,与自家这蠢婆子道,“你要是能给家里张罗生意,我也给你五钱银子买烟。”陈老爷向来公私分明,同褚韶华道,“拿着吧,多也多不了几个,多的是给你的辛苦钱。”

“爸,那我就收下了。”褚韶华便俐落的收了这钱,心下很高兴,唇角也翘了起来。当然,在婆婆眼前,也不忘把这钱给大顺哥收着。

陈老爷也挺欢喜,打发小两口回去歇着了。陈太太真叫一个看不上褚韶华见着钱那高兴样儿,嘀咕道,“真个见钱眼开。”见着银子就笑的见牙不见眼。

陈老爷心说,你见钱倒不眼开,儿媳妇里里外外的忙活,还把从老家拉来的两仓粮食给卖了,给家里赚了钱,就给儿媳妇五钱银子,不叫儿媳妇往里搭钱,看你这急的,俩眼珠子都要急出血了吧!

知道个屁~

陈老爷越发觉着当初守信继续与褚家的亲事是极对的, 褚韶华也就是个闺女,又赶上褚家那一家子实在提不起来的,不然,倘褚韶华是个小子,估计褚家早起来了。

褚家没福,自家却是有福的。

陈老爷想着, 越发满意这个儿媳。

魏陈两家前后邻,魏太太知道褚韶华牵线卖粮的事还跟当家的絮叨了一回,魏太太拿块稻香村的莲蓉饼给当家的。魏东家摆摆手, 不吃。魏太太塞给他, 道, “以前我在老家,你吃喝好坏我也不晓得,如今我这都来了,就得给你补上一补。快吃!”笑眯眯的看着丈夫吃莲蓉饼。魏东家递给妻子, 魏太太咬一口, 魏东家才开始吃了,一面听妻子说些家长里短的闲章。

听妻子说了这事, 魏东家点头道,“早我就瞧着大顺媳妇是个能干的,没想到这样能干。”

“可不是么。你说多机伶啊, 就是去菜场买买菜, 她就留了这心,打听着找到面粉厂, 把带来的两大仓粮食都卖了。价儿比在老家卖强的多。”魏太太想到陈家卖粮食肯定能得好几十两银子,不禁十分羡慕。

莲蓉酥有些腻,魏东家喝口温水,道,“大顺有福啊。”

“长的好,针线也好,干活儿手头儿还快,就是忒精。”魏太太嘀嘀咕咕的给丈夫倒了盏温水放在手畔,说,“我瞧着陈嫂子家的院子种上菜了,打听了打听,二顺媳妇心肠好,我一说不大会种菜,立刻就过来帮我种了。大顺媳妇不成,就坐一边儿当没听到,动也不动。我给了二顺媳妇两块点心,没给她。”

魏东家对这些妇人心思都觉好笑,“计较这个做什么,咱们闺女不是成天跟着大顺媳妇去买菜的。”

“我就这么一说。”魏太太笑嘻嘻地,“我就是想到陈大哥家这俩媳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这样精细伶俐,一个出门还能走丢。也不知当初怎么给俩儿子相的媳妇,这差距也忒大了些。”

魏东家道,“你哪里晓得,大顺媳妇的娘家以前也兴旺过的,褚老爷子当年也是生意场上的前辈。二顺媳妇是陈嫂子的娘家侄女。”

“二顺媳妇是陈嫂子的娘家侄女我知道,大顺媳妇娘家不说精穷的么。”

“现在是穷了,以前褚家老爷子在时,褚家也是兴旺之家,不然怎么与陈大哥家定亲的。”魏东家吃过莲蓉酥,擦擦手,随口道,“褚老爷子我见过,长得极精神的一位长辈,做事极讲究,可惜后继无人哪。别看起家不易,多少年才能给儿孙挣下一份家业。可这家要败起来,三年五年也足够。褚家接下来的两代男人都不成,我瞧着,大顺媳妇这性子倒是像褚老爷子。”

“唉哟,那难怪他家以前能发家哪。”便是魏太太也得承认褚韶华挺有本事。

褚韶华的本事还不只在给自家卖粮食上,卖了自家的粮,褚韶华是个心思灵巧的,跟大顺哥商量,“眼瞅再过半个月就是麦收了,大顺哥,咱村儿可有几户田地多的人家。不说别人,像三叔家,两三百亩的地,怕也有存粮的。我把咱们从老家到北京来租大车的钱算上,刨去这个成本,在北京卖粮也比咱在村儿里卖粮要划算的多。大顺哥,你说,咱给三叔写封信,把这事儿告诉三叔,若是村里谁家有余粮,到北京来卖,就是费些路上的力气,想来乡亲们也是愿意的。”

陈大顺想了想,觉着这事有可行之处,他道,“三叔不是外人,不过,这事还得先跟爹商量商量,不好不叫他老人家知道。”

“诶。”褚韶华就跟着大顺哥一道去了正房。

陈老爷听小两口说了,道,“面粉厂也是新兴起来的玩艺儿,老大家的,你再跟面粉厂那里打听仔细了。要是没什么问题,就写封信,大致跟你三叔说说这面粉厂收粮的事,打邮局寄回去。”

褚韶华虽还不知道邮局是个什么地方,也很干脆的应了。

待小两口走后,陈太太道,“这定是大顺媳妇的主意,咱大顺没这么些花花肠子。”

“你这叫什么话?”陈老爷皱眉,“大媳妇也是好心,三弟那是外人么?他也好几百亩的田地,家里定有存粮的,要是能卖个好价钱,难道不好?”

“我不是说不好,可这眼瞅三伏一到,新粮食就要下来了。再说,每年的年景也不一样,要是年景好,陈麦子自然就不值钱了,可万一年景不好,陈麦还要长价的。她这么急惶惶的替别人张罗,谁知道能不能落个好字呢?”陈太太撇嘴道。

“要是为这种老天爷的风险就怨老大家的,这样的人也不值得多来往。三弟不是这样的人。”陈老爷做生意多年,焉能不知凡事都有风险,吃馒头还能叫噎死哪,难不成就不吃馒头了?想得高利,必然要冒风险。就是在家放着,难道就没风险了?新粮一到,旧粮哪里还值钱?

陈老爷这样说,陈太太却依旧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明儿我得说说她,自家事还忙不过来了,就别为别人家的事操心了。”

“你知道个屁!”你说半天就有人听不明白,陈老爷一下子火了,直接瞪眼睛骂人了,“少动那些个没用的小心眼儿!咱们自家才几个人,如今柜上用的,都是老家的乡亲。但凡人家过日子,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这又不是帮外人,亲戚好了,对咱家有什么坏处不成?!没见识的老婆子,以前想帮也是有心无力,没这样的机会,如今既有这机会,你不说帮忙倒罢了,你也想想,小舅子家也是五几十亩地哪,他家难道没有存粮?”

陈太太这脑子,就得陈老爷发飙才能给骂醒,陈太太一想到弟弟家,接着就想到了妹妹家,说,“我妹妹家肯定也有。”

“那还嗦什么?要是能把这条卖粮的线牵好,以后不管是族里还是亲戚家的粮,都不愁卖。”陈老爷没好气道。

陈太太却是个不怕骂的,相反,她颇有些自家的小心眼儿,就是那些个小心眼儿,实在是叫人瞧不上。这不,她又给丈夫出主意,“那老大媳妇这么里里外外的忙,总不能叫她白忙。”

陈老爷眯眼看她,陈太太道,“到时他们卖粮,咱家总得得些利吧。”

这话险没叫陈老爷给她两脚,陈老爷低声怒斥,“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