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之物

来北京日久, 要说褚韶华一点儿没有感受到现下那些新派人推崇的新文化新文明,那是假话。因为,如果是这般,褚韶华根本问不出那些问题,潘玉也不会借书籍供她阅读。

却也是因为褚韶华对于新文化伦理间的这一问,让她从此摸到了新文化与旧文化最重要的不同。

褚韶华把潘玉借给她的书从头到尾的看了三遍, 爱不释手,越读越有滋味。然后,她由此知道, 原来女人可以不必为娘家、为丈夫、为儿子而活, 原来, 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意志。原来这些在家里不能说的话,不能做的事,在别的地方已经存在了。并且, 那里的人也生活的挺好。

说来, 褚韶华也是天生的反骨,若是三从四德的贤良妇人, 见此邪书还不立刻烧了去,褚韶华却是不一样,她反是陷入一种自己的思考状态。

当然, 新文化的推崇的自我意识以及男女平等的思想, 虽都是好事,可在褚韶华看来, 想让人们接受这两样新事务,并不容易。先说自我意识,褚韶华身为女性,自然会先考虑女性这个群体。自私一点,褚韶华先分析的是自己的状态,褚韶华倒不是为娘家付出的性情,她对生儿子也没有急迫感,她也想事事先以自己的意志为主,但是,这在陈家是不现实的,陈家强调的是整体,是整个家。

就像褚韶华当初张罗着柜上除了卖衣料,也当适当的卖鞋以增加收入,褚韶华辛辛苦苦张罗许久,最终辛苦钱都没得几个。好吧,辛苦钱还是有的,公公给了她十两银子,奖励她能为家里的生意着想。

但,也就是十两银子了。

其实,褚韶华当初与大顺哥定亲,陈家下定不过十两。

这在乡下自然是一笔巨款,多少人家田地里忙活一年,能存下十两都是殷实人家。只是,嫁了人,又随着夫家来的北京的褚韶华早已今非昔比,她为家里生意花费这许多的心思,其实褚韶华自己也没有能从家里得到多少银子的想法,她心里上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数目,褚韶华自认并非贪心的性情,不过,十两银子绝对是不能让褚韶华在心里上满意的。

给家里忙了这一场,家里生意也好了许多,钱也赚到了,褚韶华心里则有些失落。

如今看了潘玉借给她的书,褚韶华不禁暗暗想,倘是如今都是小家庭制度,当然,小家庭也不全都是好事。西方推崇的小家庭,父母子女丁是丁卯是卯,在时下的褚韶华看来是略有些不近人情的,譬如,子女一旦成年,父母再没有供给义务。有一些西方父母还会供儿女上学,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子女一旦成年,便要立刻独立,此后余生,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自己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这在褚韶华所处的环境中是无法想像的。

褚韶华虽没有孩子,可她与丈夫恩爱,儿女早晚会有,将心比心的一想,褚韶华自己怕是做不到这一点。起码儿女念书,是要供给的。其实,就是受到新文化熏染的潘玉小邵掌柜两个,小邵掌柜还情有可原,邵家是旧家庭制度,可是潘家已是新文明家庭,潘玉也并没有出去独立。

褚韶华认为,如果仅以成年未成年做一个分野,未免武断,因为如今十六岁即可成年,而十六岁的孩子,让他有一个人独立生活的能力并非易事。再者,这个年纪,心性未必沉稳,若此时将孩子放飞,这只稚气未脱的小鸟将如何抵御来自天地间的风雨。最理想的父母与子女的相处应该是,孩子少时,好好教导他,待孩子结束学业,再让孩子出去独立,是合适的。

而子女对父母的回馈亦是如此,完全西式的子女对父母不必负有赡养责任,这个褚韶华倒是没什么意见,她自信在金钱上,她不必子女供养。可是除了金钱,子女父母之间该有一种脉脉温情,人除了钱,还有情感上的需求。

除此之外,褚韶华觉着,自己以后得按着新文化的提倡来做父母,她不会把子女牢牢的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到时子女长大,也不会要求他们一定要在自家铺子干活,要是子女有本事出去闯荡一番自己的事业,褚韶华高兴还来不及,断不能拦着。如果子女本事平平,也只好让他们给自家帮忙了。

褚韶华心下一动,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她给家里的生意带来这许多的利润,却只得十两银子的事了。

或者,在公公的眼里,她想的卖鞋的主意就如同柜上的伙计、掌柜给柜上出了个好主意一般,有好主意,给些奖赏就是。

或者,公公就是这样想的吧。

褚韶华并不认为是受了冒犯,将心比心的想一想,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这事,怕褚韶华也会做与陈老爷一样的选择,柜上的人有功,自然要给奖赏的。

只是,褚韶华再自自身而论,一个人做了有益主家生意的事,尤其是褚韶华自己这种性格,只武断的给她十两银子,她是不能满足的。

我要怎样才能满足呢?

褚韶华自己问自己。

一时间,她却也想不出答案。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潘先生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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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褚韶华也是个神人,她有事请教潘玉,这不足为奇,两人的年纪也差不离。她与潘先生,从年纪上完全是两代人,二人所受的文化背景亦是天差地别,换个人,心中即便存疑,也不会冒失的向长辈请教此事。

因为,晚辈与长辈是有着天然的距离与鸿沟的。

可事情就是这样的巧,褚韶华去还潘小姐的书,赶上潘太太潘小姐出门买东西,并不在家,倒是潘先生于家消谴。褚韶华见到潘先生既意外又高兴,潘先生是大忙人,如今褚韶华与潘先生并没有生意往来,更不是轻易可见到的了。

褚韶华将书放到条几上,笑着说明来意,“前些天,玉姐姐借我一本书看,我看完了,过来送书。”

潘先生看一眼书名,他待褚韶华向来是不同的,问褚韶华,“读懂了吗?”

褚韶华的性子素来大大方方,她道,“有些问题不大懂。”然后,就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褚韶华很困惑的说,“我并不是对钱不满意,说真的,潘叔叔,想像您这样有钱当然不容易,可我自己衣食不愁,也不是难事。我有时想想,觉着自己这样想不大好,毕竟我家的事还轮不到我做主。我把自己放到我公公的角度,怕也会做一样的决定,给我十两银子,并不就亏了我。可我这心里,又总有些不大满意的感觉。你说,是不是我有点贪心?”

潘先生的地位与品性,褚韶华相信这事就是如实告诉潘先生,潘先生也不会说出去。潘先生问褚韶华,“要是现在的你,你会怎么做?”

褚韶华仔细的想了想,说,“我觉着我的主意是个好主意,而且,现在我出门也会为家里的鞋子生意挑选时兴的款式,我的贡献并不只在最初,我现在也有为家里的生意做出贡献。要是我,应该让对生意有所贡献的人持续性的从生意里得到分红。我觉着,这才是公道的做法。”

潘先生问褚韶华,“若你与陈老爷易地而处,也会如此?从自己兜里拿钱,和从别人兜里拿钱,是两件事。”

褚韶华摆摆手,“话不是这样说的,潘叔叔,世上当然有不求回报的好人,可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我大概不是那样的好人。我做事特看重回报,不论是从钱上还是从别的方面,我花费了心思,就想看到成果。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世上大概还是我这样不是太好的人居多的。要是回报低于我的欺冀,我就会失望,就不想再为失望的人与事操心了。”

“说真的,我认为我比那些只会傻干活的伙计更有价值,更有价值,更能为主家赚钱的人,难道不应该受到重视,不应该多拿多得吗?”

褚韶华一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带着青年人的困惑与笃定,认真的看向潘先生。她说的虽是问句,话中却已经带上了自己对事件的独有的认知。饶是潘先生这样的儒雅绅士,都得说一句中国旧语――此子非池中之物。

了悟

宽宏大量、不计得失, 当然可以成就一个人。

但是,在潘先生看来,野心勃勃、对现实的不满意更可以成就一个人。

人类进步的动力就来自于对己身的永不满足。

如褚韶华,这样一个旧式家庭出身的小女子,就能将对家里公爹不大合适的安排宣诸于口。她不是默默的吞下这颗不大美味的果实,而是直接说, 这不大公道。

其实,要潘先生说,陈老爷这样处事, 也没有什么不公道。商人一向是以最大利益为追求的, 褚韶华是陈家的儿媳妇, 以后陈家的产业定是长房得大头,多给少给,若是在个宽和女子眼里,这没什么。陈老爷唯一预料错的就是, 褚韶华并不是个宽和的人, 而且,褚韶华承认, 她是不那种特别好的人。

褚韶华有野心不足为奇,潘先生见褚韶华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个能干的女子,能干的人, 多是有野心的。倒是褚韶华那句话让潘先生动容, 褚韶华说自己“不是那种特别好的人”,这句话更令潘先生另眼相待。

人是多么虚荣的动物, 谁会承认自己不是那种特别好的人。

人都是恨不能仁义礼智信样样俱全的虚荣动物,尤其女人,都指着贤良德淑过日子的。褚韶华却会亲口说自己“不是那种特别好的人”,可惜褚韶华如今已然嫁人,不然,潘先生都乐意她做自己的儿媳妇。

这样有野心且完全不打算做“特别好的人”的小女子,区区十两银子当然是不能令她心服口服的。

“所以,真正有才干的人,必要满足他们的内心需求,这样,才能留得住人。”潘先生同褚韶华道,“再者,这世间不平事多了去,自不能事事尽如人意。要紧的并不是别人,也不是别人如何待你,而是你如何待你自己。”潘先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乍遇此良材美玉,忍不住多言几句。

褚韶华却是有些不明白,她望向潘先生,道,“前头的话,我还能明白。后头的话,我如何待我自己?潘叔叔,我待自己挺好的啊。”

潘先生慢呷口茶,问,“什么样的好?”

褚韶华想了想,“每天吃饱穿暖,家里也挺顺遂。”

潘先生将手中的薄胎雪瓷盏放下,“衣食住行,是人起码的需求。你说的吃饱穿暖,吃也只是寻常饭食,穿衣虽不错,却是为了你家柜上的生意,何况,你身上衣裳并不是最上等的料子。韶华,依你的性格,我知道你并不崇尚奢侈暴发,不过,那些珍馐佳肴、衣锦绫罗,可以不吃可以不穿,但,这跟吃不起穿不起是两码事。”

褚韶华脸上微微一红,她到底有几分定力,定一定神,认真道,“眼下是不成的,不要说我家里生意我做不得主,就是我做得主,想要发财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潘叔叔,你别笑话,我这辈子能及上您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潘先生唇角微翘,眼神温和中带着无限包容,说褚韶华,“这话不实在,你心里起码是以我为目标的,什么一半,你心里定是想及上我,超过我的。”

饶是褚韶华自认脸皮颇厚,叫人一眼看穿心思,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她十分撑得住,连忙说,“书上不是说,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我就是把潘叔叔您当过目标,以后顶多您一半的成就。”

潘先生道,“要想成为我,光靠交情可是不够的。”

“这我自是知道。”褚韶华叹道,“若我是个男人,我定如玉姐姐借我的书里写的那样,独立出去做一番事业。偏生我是个女人,我家又是旧家庭,我心里纵有主意,也没地方施展。何况,现下的生意也并不十分好做。倘是如小东家那样有学问,就简单多了。我纵自诩不算笨,可这世上,能张罗关系的人多了去,我与人家相比,论出身论手腕都没什么优势。您刚刚说我是以您为目标的,这话谁都会说,就是这样想的,怕也多了去。只是,时至今日,有您这样成就的能有几个?”

褚韶华长眉轻拧,认真道,“不瞒潘叔叔,我现在,空有一颗向上的心,别的上头十分寻常。潘叔叔,您说,像我这样的旧妇女,有什么法子能变得优秀一点不?”

潘先生险没笑场,他还是头一回听人向他请教如何变优秀的问题。褚韶华问的十分认真,潘先生送褚韶华一首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潘先生道,“宋真宗此人治国寻常,可这首诗却是大实话。这世上当然有读书少却有大作为的人,世上的学识也并非只有读书一种途径潘先生这话,正对褚韶华心坎儿,褚韶华道,“我今天来还玉姐姐的书,就是想再借一本回家看,要不,潘叔叔你借我一本书吧。”,接人待物,一样是学问。不过,多读些书总不是坏事。”

褚韶华有幸跟着潘先生参观了一回潘家的大书房,那样接到屋顶的落地大书架,里面一排一排挨挨挤挤、齐齐整整的都是书,映耀在上午的阳光下仿佛是书本在发光一般,褚韶华情不自禁的感慨,“以前都听人说,,如今我才知这四字的意思。”

潘先生含笑道,“我不过一铜臭商人,离还差的远。”

褚韶华摇头,“若您这都不算,什么样的还能算?”

潘先生给褚韶华这记马屁拍的一乐,挑了本书给她,褚韶华葱削般的十指握住潘先生递给她书,轻轻的抚了抚那封皮,她突然说,“潘叔叔,说真的,您这样有钱,多少人羡慕您,我还真没羡慕过您有钱。倒是您家这一屋子的书,您这浑身的学问,真叫我羡慕了。”

有时,人的了悟可能就是一瞬间的事。

有的人,一瞬间也就悟了。

有的人,却是一世都悟不了的。

如褚韶华,这本沉甸甸的书在手,她突然之间说了这样的一席话,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识,可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怔住了。仿佛就是这样的一瞬间,她有些明白自己这样的小小妇人与潘先生的差距,究竟是差在哪里了。

可这样的道理,纵是明白,又有什么用?

饶是以褚韶华的智慧,都不禁自心底升起浓浓的绝望。不要说潘先生这等老牌留学生的学识,褚韶华也就是小时候跟着家里的老秀才念了几年书,识得几个字罢了。她先前不知天高地厚,方敢把潘先生这样的成就做为人生目标。如今识得彼此间的天差地别,褚韶华都要为自己先前的胆大妄为羞愧了。

褚韶华到底不是个寻常人,她心下发狠,想着自己纵是一辈子比不上潘先生这样的人物,可以后自己有了孩子,必要叫孩子们拼了小命儿的念书,绝不能再叫孩子不如人!

就是自己这里,褚韶华也要加倍努力,不为别个,褚韶华自己也明白,世上能及得上潘先生的没几个。她努力了,不一定成功,可要是半点心不肯用,半点力不肯出,那与混吃等死又有什么差别!

褚韶华不是混日子的性格,她非但要自己学习以增长见闻,就是大顺哥那里,也要一起学习才好。褚韶华站在一排高大的落地书架前,问潘先生,“潘叔叔,你这书房有多少本书?”

“不多,这是个小书房,也就三千来册。”

褚韶华点点头,三千册,一年看一百本,也得看三十年。三十年后,褚韶华算算年纪,竟是心下一喜,那会儿她还没到五十哪。可见只要活得够长,也不怕学问长不上去。

于是,潘先生就看褚韶华一时乌云罩顶,一时喜笑颜开,最后高高兴兴的跟他告辞,带着他家的书走了。饶是以潘先生之见识阅历,也猜不透褚韶华这一时喜一时忧到底是犯了什么病。

倒是陈太太,真是越发看不懂自家这惯会装模作样的媳妇了。成天介一有空就窝在屋里翻那些个书本子,要依陈太太说,把这装模作样的心思放到生孩子上,估计早有喜信了。

结果,这一个两个的,都这样的不争气!

更让陈太太郁闷的,连后邻魏太太都老树开花传出喜信来,她家这俩正当年轻的儿媳妇,没一个有动静的。把陈太太憋闷的,都打算去潭柘寺烧两柱子孙香,还是她家这宅子风水有问题,怎么这般不旺子孙啊!

魏老太太

魏太太有身孕之事, 说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魏太太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有些妇人四十生子都不稀罕,何况,魏太太这三十岁的。虽则魏太太很有些不好意思,因为, 她这身孕自己都没发觉,倒是叫陈太太发现的。

魏陈两家住前后邻,魏太太陈太太又都是死宅, 都是不大乐意出门的性子。以往魏太太在老家还有玩儿牌的兴致, 到了北京, 左邻右舍都不熟,同陈太太倒是熟,陈太太却是个老抠,只要涉及财博耍钱类游戏, 陈太太一概不玩儿。于是, 魏太太只有三不五时的来陈家串串门,陈太太是见魏太太吃她买的酸杏儿, 一口气吃半篮子,陈太太心疼那半篮子酸杏儿,就说了句, “你这不是有了吧?”

谁晓得被陈太太一语说中。

魏太太自己也没想到, 她一儿一女,闺女魏金居长, 儿子魏年如今也十岁了,她也想多给当家的生几个儿女,可自生了儿子,就没了动静。这突然间的,魏太太一算日子,觉着也像,却是不敢确定,还是让闺女去药房请来大夫给诊了诊,魏太太方确定这喜讯。

简直是天赐之喜。

魏太太自己都说,“再想不到的。”

魏东家更是喜的了不得,他原就是过继给人做儿子的,自身人丁极单薄,就盼多子多孙。膝下虽有一双儿女,可若是能再多上几个,魏东家也是完全不嫌的。魏东家喜的团团转,一会儿问妻子是不是渴了,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妻子是不是肚饿,想吃什么,他打发人去馆子里叫菜去。魏太太给他嗦的头疼,道,“行了,也没什么想吃的,就是有点儿想上回吃的天福号的酱肘子。”

“这容易,让时儿去一趟就是。”

魏金道,“爹,酱排骨也买上二斤,我妈也爱吃这个。”

魏东家心情极好,玩笑道,“我看你不是你妈爱吃,是你爱吃吧。”

“我爱吃就我爱吃,还不能买啊?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我妈这眼瞅又要生小弟弟了。”她嘴还挺甜。

魏东家听了果然欢喜,便让儿子一道买些酱排骨回来吃。

一家子甜甜蜜蜜的吃了晚饭,魏东家第二天叫了席面儿回家,请陈家人到家里吃酒,三杯酒下肚,就把这天大好消息宣布了。还特意谢了回陈太太,“要不是嫂子提了个醒儿,我家那口子自己都不晓得。”

陈太太心说,我那是心疼我的酸杏儿,哪里就知道你家的真有了。

不过,眼下陈太太自不会将实话说出来,而是笑呵呵地,“我瞧着就像,那样的爱吃酸的,说不得就得给时儿添个弟弟。”

魏东家笑的见牙不见眼,端起酒盏道,“承嫂子吉言,我得敬嫂子一杯。”

陈太太吃了这杯酒,魏东家还有事托陈太太,魏东家道,“我这成天不在家,时儿又要念书,家里就我家这口子和金儿。大哥嫂子都不是外人,我就腆颜相托了,以后还得嫂子照顾着我家这口子些。”

魏太太笑嗔,“这是哪里话,我又不是头一遭生,咱们时儿过几年就能娶媳妇了,哪里还用麻烦嫂子。”

“这可怎么了,就是魏兄弟说的,又不是外人。”陈太太笑着把事应下,道,“魏兄弟只管放心,弟妹就交给我,我包管帮你把她照看好。”

魏东家千万谢过。

陈老爷父子三个难免又恭喜了魏东家一遭,褚韶华毛遂自荐,“明儿我去打听打听,这北京城哪里的产婆子有名气,好产婆可得提前预定下,她们很紧俏的。”

陈老爷点头,“打听清楚了告诉你婶子。”

褚韶华笑着应下。

魏太太怪不好意思的,道,“我这年岁,怪不好意思的,如今竟是要麻烦侄媳妇,我这老脸更过意不去。”

陈老爷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弟妹还年轻,像你嫂子,我倒也想她再生几个,这不是生不出来嘛。”打趣得陈太太脸上一红,啐道,“老东西,胡说八道什么。”

大家说说笑笑,在魏家用了一餐饭,因着魏太太有了身子,晚饭后还是褚韶华宋苹一并帮着收拾了厨下。

褚韶华第二天就开始张罗着给魏太太打听产婆的事,陈太太看她忙里忙外,想到魏太太这半老倭瓜都能开花,自家这俩成亲都将满一年的竟毫无动静,忍不住嘟囔,“有忙别人这事儿的,自己倒是抓些紧。”

宋苹知婆婆兼姑妈不是在针对她,不过,想到自己至今未有动静,仍是忍不住咬咬下唇,心里颇是难过。褚韶华却是笑嘻嘻地,“都说这喜事是会传的,赶明儿我多往魏婶子家跑两趟,说不得能沾一沾魏婶子这喜气。”真是的,谁不愿意立刻就怀上啊,这可得有啊!褚韶华也挺急的,可不是没有嘛。难不成,说两句酸话就能有了?

倒是,魏太太有了身孕,魏东家不惜银钱的往家里买好吃的,时令水果,鸡鱼肘肉,竟是不断。

陈太太私下说起来,都是说魏东家不过日子,奢侈靡费。可褚韶华想着,哪个女人有了身孕不是盼着丈夫温柔体贴的呢?褚韶华觉着魏东家待妻子是极好的,在这个年代尤为难得。当然,大顺哥也不错,就是不大爱读书。

褚韶华时常去潘家借书,就是潘玉去了上海,褚韶华也没断过。她是个极爱看书的性子,大顺哥在这上面则是寻常,并且大顺哥更希望褚韶华多看些厨艺上头的书,这道梨子山楂露就煮的很好。

褚韶华为此没少念叨大顺哥。

不过,大顺哥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大顺哥道,“书上说的这些个新人新事,也只适用于那些个新式人,于咱们这样的家庭,一点儿不实用。”

因着魏太太有孕之事,过年魏家便没有回老家,不过,给魏老太太的年礼,魏东家是没有忘的,托了陈老爷一并带回去。虽有着魏太太有孕之事做幌子,褚韶华冷眼旁观,魏老爷一家怕是不会再回老家了。

其实,在褚韶华看来,陈家一家子也都到北京来了,原也没必要回乡。陈老爷却是个思乡的性子,总是想着褚家庄是老家,是根,过年必要回老家的,尤其还有祭祖之事,更是轻忽不得。

于是,一家子准备打包过年回家。

回北京的路上,陈老爷就单独交待给了长子,让长子先把魏东家托带给魏老太太的年礼给魏老太太送去。这话,明着是吩咐陈大顺的,实际上不过是让褚韶华跟着陈大顺一道去。魏老太太的作派,陈老爷不喜此妇人,可陈家其他人也没跟魏老太太打过交道,何况,陈老爷虽不喜此妇人,却也不想得罪于她。遂打算让与魏老太太打过交道的褚韶华过去一并帮着送年礼,褚韶华倒没拒绝,她自来就是个爱做事的性子。

褚韶华还叮嘱大顺哥,“魏家老太太可不是个好性子,魏东家又没回来,到时凭她老人家说什么,咱们把东西送去了事。她也一大把年纪了。”

“我知道。我还跟她一老太太计较不成。”陈大顺道,“魏老太太虽则银钱到手,却是闹得魏叔一家不敢回来了,她一个寡妇,身边也没个儿子,纵有银钱傍身,日子到底是不好过的。

陈大顺真是好心,结果,倒是给魏老太太送年礼时,没得魏老太太一句谢,反是得了一声冷笑,魏老太太乌黑油亮的头发依旧梳的一丝不苟,一个整齐的髻挽在脑后,用支银簪束着,脸上搽了恰到好处的脂粉淡妆,眉眼间依旧透着凌厉,魏老太太简直是看透了陈大顺的心思,不屑道,“觉着我死了男人,又没儿子在身边可怜?”

陈大顺慌忙掩饰,“老太太,我再没有这个意思的?”心说,您一好不好就能请土匪的老太太,谁敢觉着您可怜哪!哪怕先时对这老太太有些个惋惜,这会儿也早已烟消云散。

魏老太太又是一声冷笑,褚韶华连推了大顺哥出门,给魏老太太递盏茶解释,“您老什么瞧不出来,自能瞧出我大顺哥真是一派好心。”

“好心有什么用,能当饭吃?”

“虽不能当饭吃,也不是恶意,是不是?”褚韶华道,“他就是那脾气,您老是谁呀,不是我说,到您老这境界,钱比人可靠的多。”

褚韶华只是随口敷衍几句,不料魏老太太却颇是喜欢,打量褚韶华一眼,“我看也就你还有些见识。”

褚韶华笑,“您老真是谬赞了。”想着这老太太上了年纪倒是添了这爱听好话的毛病,简直不识好人心,大顺哥绝对是一片好心。

魏老太太打听都没打听一句魏太太有身孕之事,喝口茶便令褚韶华离去了。褚韶华寻思着,瞧魏老太太这模样,约摸魏东家一家不再回来也当是在她老人家的意料之中的。想着这老太太一生丈夫早逝,继子不亲,六亲无靠,居然也活的不错,暂不论这老太太的品性手段,却也称得上一位奇人了。

过年.梦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