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第二日,白厅长将车子留给小夫人去潭柘寺使,自己令佣人打电话叫的汽车上班。服侍着白厅长走后,小夫人也换了稳重衣裳坐车去潭柘寺,待到傍晚,小夫人特意打电话让白厅长来她这里一趟。白厅长原是想着两日未曾回家,怕老太太生气,要早些回家,偏生小夫人电话里极喜悦的声音,便下班后先来了小夫人这里。

小夫人早早的置了一席上等酒菜,长条形的西洋饭桌上铺置着雪白桌面,桌上还放了银烛台,红蜡烛。白厅长一进屋,小夫人便如飞扬的小鸟一般扑上前,欢天喜地的把在潭柘寺求来的签文给白厅长看了。不是一个签文,是三个签文,却是同一首诗: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是杜甫一首《登泰山》的句子,白厅长问,“这是去潭柘寺求来的?”

“嗯!”小夫人眉眼弯弯的点头,她并没有穿旗袍,而是一袭真丝垂坠的宽大的欧式睡袍,这会儿整个人半挂在白厅长身上,道,“可奇异了,我今天摇了三次签,都是一样的!亲爱的,寺里的老和尚说,这预示了你的前程,必应在这两句诗上。”

白厅长毕竟是留学生,一笑道,“这些和尚的话还能信?”

“怎么不能信了。要不是真灵,我怎么摇了三次都是一样的签呢?”小夫人信誓旦旦,朱唇近前亲了白厅长一口,“这可是吉兆。”

谁见了好签,都会高兴。不管迷不迷信,都是一样的。小夫人拉着白厅长在桌前坐下,道,“我特意置了酒菜,年下你事务忙,可得好生补一补。”

白厅长揽住小夫人的细腰,嗅着她身上惑人芳香,想着她这么大冷的天,特意到潭柘寺去给自己求签的一片心,还是道,“今儿我可得回那边儿。”

“我知道,所以早置了饭菜,吃顿饭的功夫总有的吧。”小夫人难掩委屈黯然。

白厅长瞧着实有几分心疼,好生呵哄一番,方哄得佳人展颜。

如此两人情分愈浓,待酝酿的差不离了,小夫人前天做的新衣也做好了,方与白厅长说起孩子的事,小夫人道,“我去同仁堂诊了,大夫说,十有八九是个儿子。”

白厅长已过而立之年,膝下唯有一女,自然是盼儿子的,闻言一喜,握住小夫人柔荑,问,“可是真的?”

“同仁堂的老大夫,还能有假不成?”小夫人叹口气,“我心里也是盼着能给你生个儿子,好延续香火的。只是,以后儿子入籍上族谱,你心里可有章程?若只我一人,进不进你家门,我都忍得耐得,可有这么个小东西,以后叫人说起来,算是怎么回事呢?”说着便垂下泪来。

白厅长连忙道,“看,好端端的,如何哭了起来。”到底是看重儿子,道,“不如这样,你略等几日,我回家再与老太太好生商量一二。”

小夫人拭泪道,“老太太原就不喜我,你偏去说这事,万一把老人家气个好歹,可叫我如何?我纵无福不能服侍在老太太身边儿,却也不想她老人家因我这里的事恼怒。”

“不与娘商量好,你如何进门?”

小夫人心说,你要是能做你娘的主,我早进去了!便眨着一双魑硌鄣溃“我跟你这许久,虽没登过你家门儿,可你家里太太想来也知道我,我也知道她。我心里,是极敬重她的。听你说过,她亦是个再知礼不过的好人,我们都是服侍你的,我被你没名没分的养在外头。知道内情的,说当初是你骗我说你未有亲事,骗了我的真心,我是没有办法,才依了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那等不正经的女子。我也是正经念过书的好人家的闺女,别人误会我尚可,若是叫姐姐误会了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若心里还有我,不必叫老太太知道生气,我想着,先给姐姐请安问好。”

“表妹那里倒是好说。她一向好性儿的。”白厅长道,“只是你若去家里,断瞒不过老太太。若你愿意,我接她出来,你们见面如何?”

小夫人连忙点头,“我自是再愿意不过,就是不知姐姐愿不愿意见我这没名没分之人。”

小夫人这几日便不肯再兜揽白厅长,有空也打发他回去,且亲自陪白厅长东安市场的高等店铺里挑了好些衣料首饰等物,拿回家给白太太,讨白太太的开心,千万叮嘱他好生与白太太说她这事。白厅长能做到厅长,巧舌如簧的本领自是不差。

其实,小夫人当初有问过褚韶华,这签为何不是为她腹中儿子所求,若是给儿子安个“吉利有出息”的名头儿,岂不是更得白家看重。褚韶华给她的回答是,“孩子有没有出息,还太远了,就是签文吉利,大家其实也只是当个吉利话,一说则过。眼下白厅长年轻有为,他还这样的年轻,自然是想仕途上大有作为。你这事,终归是要他肯帮忙出力,才能遂心。男人是非常怎么的,他们往往重视自己超过一切。你怀着身孕去为他求签,他略有感动,你便提出见白太太的话。白太太这里的事想来不难安排,他必能允的。”白厅长倘有半点体贴人性,焉能姑舅做亲后还这样堂而皇之的在外置了外室。此举,将发妻与舅家放在哪里!由此,褚韶华早便知这必是一自私自利之人!

如今看来,还当真不出褚韶华所料。

老姜

这事, 其实小夫人和白厅长都有些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或者说,当局者迷。或者说,白厅长始终不愿意因一介外室得罪岳家,令母亲不悦。

这事,自白老太太这里的寻法子,不易。

但, 从白太太这里找突破口,并不难。

白太太这样柔弱贤良之人,连外室之事都能哑忍, 褚韶华对白太太的判断便是――以丈夫为天的生存原则。如白厅长这等自私自利, 无情无情之人, 要摆布白太太再容易不过。白厅长多回家几日,白太太心中便极欢喜了。待白厅长一幅对不住妻子的惭愧面孔说出外室有孕之事,白太太纵是吃惊不小,却也没什么法子。主要是, 她自己成亲数年只得一女, 丈夫年过而立,膝下犹空。白太太本就觉着十分对不住丈夫, 可是想到外头那一位,白太太除了垂泪,却也没有说要接人进门儿的话。

白太太倒也不是寻常贤惠, 被丈夫哄着收了泪后, 白太太道,“我知如今的新式女子多半是不愿做小的, 以后她生得孩儿,倘是儿子,只管抱到家来,我自当亲生骨肉一般的照料。”

白厅长软声道,“就是当初我与舅舅的承诺,我也不会纳小。当初与她,委实是阴差阳错,如今想来,却也说不上谁对谁错,终是我对不住你。只是我想着,如今这般,不好不叫她跟你见个礼的。你说,是不是?”

难得这等厚颜无耻之话,白厅长竟能说的入情入理、理所当然。

白太太若真是有主意之人,哪里能容丈夫这样大咧咧的置外室打她的脸,白太太听丈夫这样说,连忙道,“老太太很因她在外头花销过大生气,这会儿叫她来家里,让老太太知道,怕要有一场气生。”

“哪里能叫母亲知晓,我悄悄带你出去,你也莫要露出风声,咱们在外头,总得叫她给你嗑个头才是正理。”

白太太见丈夫悉已安排妥当,心下暗想,我是正室,她在外无名无分的,想给我磕头倒是人之常情,可见也是个懂礼的。白太太便应了。

接下来当真是一出好戏。

白厅长就安排在了外宅里,小夫人提前将外宅重收拾了一回,但凡贵重讲究的都收了起来,悉换了素朴的。她自身也换了前几天刚做的清雅又不失素朴的衣裙,楚楚可怜的模样,柔顺的给白太太磕头敬茶叫了姐姐,白厅长便道,“你们姐儿俩说说话,我外头还有些事。”便先离去了。

小夫人遂说起自身命运的坎坷。这简直是小夫人的强项,说的既感人至极,非但能感动别人,更能感动自己。小夫人自己说到伤心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脸颊往下淌去,白太太这样的软性人,更是听的红了眼框。

倘不是二人皆自克制,说不得便要抱头痛哭一场。

除了自陈身世,小夫人还说到她外宅的账目,小夫人柔声道,“我自幼跟哥哥相依为命,艰难时,我与哥哥分吃一个粗粮饼子。我经过这样艰难的岁月,哪里敢大手大脚的乱用钱,更遑论铺张浪费,若那样,我成什么人了。听几家掌柜的过来说我这里账目的事,我一听也险些吓死过去。我平日里,除了穿戴也就是几人的饭食花销。他们都知道我的,若是厅长不过来,我一人也只一菜一汤,下人也是一样。厅长过来,也不过五六个菜,只是偶有厅长的客人来,才会叫些席面,以不失体面。我先还以为这些个掌柜捣鬼坑我,我这里也是有细账的,拿来一对,才知我不过是白担了个虚名儿。”

小夫人把自己“整理”的一套私账捧给白太太,道,“我不敢说在这宅子里没用过厅长的钱,姐姐也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今这里一应花用,全赖厅长所赐。可我也是好人家的闺女,除了四季衣裳,厅长给的一些头面首饰,可这账上多少金玉贵重之物,我并未见过。后来细查,才知道是厅长从银楼上拿去送礼交际的,譬如大总统一妻九妾,十七个儿子,十五个闺女,别处可不打点,大总统这里的礼是半点不能差的。还有厅长同僚间的交际,许多东西或是当时为了便宜什么的,就直接记到了我这里的账上。如今他们买卖人年下清账,说起来就似我这里极大的开销一般,我岂不冤枉!”

说着,小夫人还把一个红木匣子捧来,照样放白太太跟前,辩白说,“我自跟了厅长,这些年,他给我置的衣裳且不提了,已是旧衣,想也值不得什么。这是他给我置的几样金银首饰,我听厅长说,老太太为我这里的花销生好大的气。冤不冤的,我也只敢在姐姐面前说,不敢同老太太辩去。这里头还有我攒下的一百多块大洋,厅长一月给我五块大洋的花销零用,我不敢乱用,都存了起来。如今都托给姐姐,虽则杯水车薪,也是我的心意。”

白太太先听她的“身世”,已是怜惜至极,今又见账中另有内情,况她这般懂事,焉能收她的东西,连忙道,“可莫要如此。”又说,“你如今怀着身子,莫这般自苦。你的心,我都明白。”

小夫人掩面泣道,“姐姐明白我,我纵是现在死了,也是值得的。”

接下来的事都不消提,白太太这样的柔弱好哄的性子,哄她主动接小夫人进门儿再容易不过。白太太还颇得“小夫人指点”,先把外宅的账目同白老太太说了,白太太道,“约摸是真的,我想着去岁也没用这么些钱。相公在外交际,怕是颇多花销,倘都算在她的头上,也的确有些不公道。”

看婆婆没说什么,白太太方说了想接小夫人进门儿之事,白老太太倚榻冷冷一笑,瞥这儿媳妇一眼,直身赞叹,“你这贤惠的也太过了些。”

白太太性子温柔天真,倒也另有自己的一番见识,白太太道,“如今已然这般,与其让相公总是在外头,倒不若把那一位接进来。我听说,她眼下有了身子,倘她能生个儿子,我这里也是高兴的。何况,在外终是花销大些。待到家来,有妈你当家,我想倒是用不了这许多银钱的。”

白老太太终是不喜,可有一事却是让白老太太不得不慎重,那就是,小夫人有孕之事!

白老太太比白太太直接,她根本没有去听小夫人那些个诉苦的废话,白老太太直接请了京中三位神医圣手,分别去给小夫人诊脉,直待三人都说小夫人肚子里这胎是男孩儿,白老太太方令人一顶小轿把人悄不声的接了进来。而且,白老太太此事办的神不知鬼不觉,便是白太太白厅长先前都未得分毫消息,白老太太就将人接来了。至于外宅的东西,白老太太派了心腹嬷嬷,直接抄了个干净,四季衣裳都还给了小夫人,至于金玉首饰、古董花瓶之类,白老太太悉数入了库,连同外宅的房契,白老太太也自己收了起来,只与儿子一句话,“那些东西折了价,正填了你外宅的亏空!”

白厅长自是无所谓的。反正东西依旧是他的东西,人也依旧是他的人。他完全没有半点损失,而且,白厅长认为,如今非但满足了小夫人想要进了门儿的心愿,对以后孩子的出生也是极有好处的。

几家天天来白家要结账的商家也痛快的结了账,对白家依旧百般奉迎,这其中也包括陈家。唯一心惊胆颤就是小夫人了,她那一应存在外宅的私房,竟是都叫这老不死的抄了去!除了几件不值钱的衣裳,这几年的体己,竟是分毫不剩!

小夫人心疼如割肉,险些胎位不稳。白老太太除了请大夫,褶皱横生的眼皮上下打量了伏床静养的小夫人一回,直将小夫人打量的提心吊胆后,白老太太方送她一句话,“你那些账,我还没与你算!既进了门儿,就要懂规矩,把孩子好好的生下来。这是你在这家的倚靠,要是孩子有个好歹,自有你的好去处!”

小夫人浑身一颤,除了柔声应是,竟是半点法子皆无。

不廉价

小夫人倒是又想找褚韶华拿个主意什么, 偏生这白家高门规矩极多,以往她只晓得高门难进,却不知道一旦进了这高门,她那在外当家做主的日子也就结数了。在这白家高门里,她身边所用,皆是白老太太派来的丫环嬷嬷, 她一言一行,都有这些人盯着看着守着瞧着,她想找自己哥哥进来说话都不成, 何况是褚韶华这个外人。

况, 小夫人亦不想让人知道她与褚韶华的私交。

况, 纵是如今小夫人想寻褚韶华说话,怕也寻不到了。白家这笔账到手,也到了年根子底下,盘过一年的账, 掌柜伙计的都发了工钱红包, 陈老爷也给两个儿子各一个大红包,因儿子们都娶妻了, 这也算是过年钱了。至于儿媳妇这里,褚韶华私下也得了一个红包,陈老爷同大儿子大儿媳说的明白, 这次白家的账能这般顺遂的要回来, 多亏了褚韶华出力。只是此事不是能往外说的事,自此不要再提。

陈大顺褚韶华都应了。

褚韶华有手段, 陈老爷半点儿不嫌,相反,陈老爷当初就相中褚韶华的好强能干。何况,想支起一摊子生意,就得有手段才行。只是,白家毕竟是大户,这次,褚韶华推小夫人进了白家门,倘令白家太太知晓这其间有陈家的手笔,岂不是叫陈太太不悦么。

让陈老爷说,就这么悄不声的过去才好。

如此,陈家收拾停当,就回乡过年去了。

魏家依旧没有回乡,还是托了陈家给魏老太太带了年礼回去。

其实,哪儿能不想回乡呢?这年代的生意人,纵在外挣出座金山,也是讲究叶落归根的。魏东家也是一样,只是,他委实怕了魏老太太,绝不能再让妻儿受土匪之苦,所以,宁可托陈家带回年礼,短时间内也不打算回乡的。

倒是魏金,近来对褚韶华殷勤的很,哪天都得到陈家去拍褚韶华的马屁,私下还同褚韶华道了三回歉。这孩子简直担心的要命,生怕褚韶华回乡真在魏老太太跟前儿举荐了她去。

褚韶华只管享受着魏金的马屁服侍,就是魏金给她闺女做的小衣裳叫她瞧不上,料子是挺好的料子,可那针线,啧啧,不是褚韶华挑剔,魏金这闺女,非但生得一般,品性一般,连针线都一般。关键,智商太低。哎,人活到魏金这种份儿上,在褚韶华看来,也是一种可怜哪。

笨的可怜。

惋惜了一回魏金的智商,褚韶华就坐在家里的棚子车内,坐着被褥垫起来的车厢里,抱着乖乖巧巧的闺女,一家子回乡去了。这次回乡,因褚韶华带着闺女,还收了不少礼。在北京时,亲戚们纵知道褚韶华生孩子的事儿也不能恭贺,如今陈家一家子回乡。褚韶华一向在亲戚里好人缘儿,故,知道的,见着孩子的,都有礼。有如村长三叔三婶一般直接给了十个铜子的,还有给布料的,也有给鸡蛋的,褚韶华不挑这个,心里就是觉着欢喜。

当然,她怀闺女前做的那奇梦,又叫陈太太褚韶华婆媳拿出来说了一千两百遍。

此次回乡,无事不顺。

便是带着闺女丈夫回娘家,娘家除了较往年更破败了些外,并没有什么别个变化。且,虽则院子破败了,褚太太脸上的皱纹较往年更多了些,其他几人倒是脸色红润饱满,尽管身上衣裳都是寻常土棉布的质地,也知绝没有挨饿受动。褚母自柜里拿出个包着红布包的小银锁给外孙女戴上,想摸摸外孙女的小脸儿,又担心孩子皮肤娇嫩,自己老茧粗糙,倒弄疼了孩子,只得收回手,把外孙女赞了又赞,“萱姐儿生得有福,像她爹。”

“我也说,除了这脸盘儿有些像我,别个地方都如跟大顺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脚指头都是一模一样的,我都说,这可真是亲父女。”

王燕儿的儿子已经快三周了,不论是走是跑都很结实,围着萱姐儿瞧了一回,很实诚的说,“像大姑父,像大姑父!”逗得大家都笑了。

褚韶华给闺女理一理娘刚刚给戴的银锁,这银锁样式与侄子小宝儿脖子里戴的是一模一样的,一面刻平安如意,一面刻长命百岁,只是,小宝儿那个戴的久了,倒有些发乌,不及这一只是新的,银澄澄的。其实,闺女非但有银锁,金锁也有的。银锁有三副,一副是公婆给的,说以后孩子们都有;另一幅是魏东家魏太太送的。还有一套是与褚韶华交好的后邻周太太送的,平时褚韶华都是给闺女换个戴。至于金锁,是潘太太在闺女满月酒时送的,因其贵重,褚韶华平日里都是给闺女收着,并不叫戴。褚韶华是个心眼儿多的,回娘家前特意把闺女往常戴的小银锁也收到了柜子里,什么都没戴,就抱了闺女过来。

见娘家有给预备银锁片,哪怕就是个薄片,褚韶华心里也欢喜。何况是与小宝儿一样的银锁,褚韶华给闺女理一理银锁,笑道,“萱儿谢谢你姥姥、姥爷。”那笑却是在脸上一凝,褚韶华看母亲一眼,唇角一勾,将手抚平银锁下头大红的流苏穗子,同父母道,“我看家里越发不比往年,怎么还拿出银子给孩子打这样的银锁,没的靡费。爹娘的心,我都是知道的。”

褚太太欲言又止,褚父却是将手一挥,豪迈道,“你这好容易得了个丫头,咱家头一个外孙女,不差这一点儿半点儿的,只管给孩子收着就是!”

褚韶华笑笑,“既然是爹娘给的,我就代萱儿收了。爹娘这片心,我终是记着的。”

大家齐欢喜起来。

只有褚太太一双逐渐浑浊的眼眸里,似是流露出一些愧色,那抹情绪却也被褚太太低头剥花生的动作掩住,再不复见。

只要有孩子,就不愁话题。

何况,陈大顺喜欢孩子,这次回家还特意给小宝儿买了把竹刀,小宝儿接过竹刀,高兴的了不得,按捺不住就要跑出去跟小伙伴儿们显摆。王燕儿无法,因要看孩子,只得跟小姑子说一声,“我把他送到后邻婶子家去,不然在家也不得消停的。”把儿子送到邻家玩儿,心下却是想着,枉小姑子这等样的相貌,养个闺女竟是半点儿不随,真是可惜了的。

褚太太将剥好的一把花生豆放到褚韶华手里,褚韶华握着那花生豆,除那层紫色的细皮都搓吹了去,一粒粒滚圆饱满如同玉豆儿,还带着她娘的体温,褚太太念叨起来,“一般来说,闺女像爹的多,儿子像娘的多。”

褚韶华把那花生豆分了大顺哥一半,随口接道,“那也不一样,我跟我哥就都像我爹。”

“你看小宝儿就像你嫂子吧。”褚太太笑,“这个也说不大准,不过我瞧着你们这样就是这样。萱姐儿像女婿,过一二年,再生儿子,就该像你了。”

陈大顺笑,“定能应了岳母的话。”

褚韶华瞥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褚太太细问起闺女怀身孕生孩子时的事,褚太太叹道,“我们在家是听你大力哥捎回的信儿,这离得远就是不方便,要不也能过去看顾着你些。”

褚韶华眉眼间笼着笑,不知为何,陈大顺却觉着她媳妇这笑也只是笑,未曾到心,就听她媳妇安慰岳母,“娘你别担心,公婆大顺哥待我都好,就是生了闺女,我公公婆婆也很高兴。”

褚父咂摸着女婿年下送的新茶,道,“那是,从你做的那梦就知道,这孩子以后错不了,肯定有出息!”

陈大顺眉开眼笑,“都这么说,就盼着萱姐儿平平安安的,有没有出息倒在其次。”

中午依旧是王燕儿烧的肉菜,褚韶中打来一壶村酒,因陈大顺下午还要赶大车,褚韶华只令他浅酌几杯,不叫多喝。褚家人见褚韶华这么能管着陈大顺,心里都很高兴,认为褚韶华有本事。

王燕儿更是认为,小姑子虽则没能生儿子,可只瞧小姑子这才生孩子三个月,身段儿除了胸脯略饱满些,腰身依旧如未出嫁时那般的玲珑纤细,怪不得陈家大爷爱她爱得跟什么似的,竟是无一句不听她的。小姑子这等本领,寻常妇道人家也是没有的。

待中午吃过饭,褚韶华抱着闺女略歇一歇,给闺女送了回奶,趁着日头还好,就叫着大顺哥早些回去了。褚太太委实舍不得女儿,褚韶华道,“来前儿我婆婆千万叮嘱,就怕晚了天一冷孩子受冻,我车上带了被褥,仍是有些不放心。萱儿还小,待明年我们再回来,就能多玩儿一会儿了。”

如此,褚太太也便不再相留,一家子送了褚韶华一家三口出门。

陈大顺趁着日头好,赶着大车带着妻女回了家。闺女在车上就睡了一觉,待下车时,褚韶华更是把闺女围的严严实实,不叫闺女吹到一点儿风,先到陈太太的正房去,正房暖和。褚韶华把孩子放下,解开外头的小被子,里头的小斗篷,才露出闺女两颗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的眼睛来,陈太太见孩子白净的小脸儿上晕出粉嫩颜色,不禁笑道,“我们萱儿这是路上就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褚韶华笑,“路上晃啊晃的,倒是睡了一觉儿,要是再不到家,估计还得睡一觉。我瞧着萱儿爱坐车,咱们回乡的路上也是,我抱着她,一会儿一觉。想来觉着晃悠悠的跟摇篮一般。”

陈大顺自倒了盏茶吃,褚韶华把闺女斗篷上的小帽子略折了折,正叫闺女枕着,又拿被子给她盖上,把布娃娃给她拿在手里玩儿。同陈太太道,“娘,我去我们屋儿里瞧瞧火,把屋里烧暖了,我再抱萱儿过去。”

陈太太笑,“去吧。”

陈大顺也跟着媳妇一道自己屋去了,陈大顺还有事跟媳妇说,陈太太见儿子那半步都离不得媳妇的样儿,心下忍不住嗤了一声。想着男人还真是一个样儿,既是这样半点离不得,着紧的再生个小子才好。心里盼着孙子,陈太太瞧着这个孙女倒也高兴,尤其见着孙女胸前戴着的亮澄澄的银锁,陈太太笑着同孙女道,“唉哟,这是你姥姥家给的银锁啊,叫奶奶瞧瞧。”陈太太一入手,脸色就不大好,屋儿里倒也没别人,陈太太忍不住低声骂一句,“这样的东西也真拿得出手!”戳孙女的额角一记,嘀咕,“你这叫什么姥姥家!”虽没别个法子,心下到底愈发瞧不上褚家。

这会儿,褚韶华让陈大顺去烧炕,她通开屋里的炉子,给炉子通气,好叫火烧的旺些。这年头,屋里没人的话火都是封住的,为了省柴省煤,只是一回家,难免就觉着屋子冷,这也是褚韶华为什么不把闺女往自己屋带的原因。

待把火弄好,褚韶华先倒了两杯水,慢慢的坐在炕头儿喝着。陈大顺拿了另一杯,问,“原本不是说给岳家十块大洋么,刚在岳家,我拿荷包里觉着不大对,只剩五两了。”

褚韶华不急不徐的把水喝完,又倒了一杯,才轻描淡写的说,“哦,我拿了五块。”

陈大顺简直拿媳妇没法,他虽做生意不乏精明之处,性子却是极好的,同褚韶华从没红过脸儿的,这会儿也只是一叹,说媳妇,“我知你都是为咱们俩的小家好,只是这大过年的,又是给长辈钱,都是要给双的,哪里有给单的礼。”

褚韶华道,“我原想拿回六块,想想只剩四块有些少了,就又放回去一块。”

陈大顺并不恼,而是问媳妇,“你这是怎么了,我瞧着在岳家就不大乐。”

褚韶华冷冷一笑,啪的把手中杯子放小炕桌儿上,咬牙低声道,“要凭着生气,真是要气死了!你去掂量一下咱们萱儿的银锁就知道了!”

“银锁怎么了?”陈大顺摸不着头脑,褚韶华却不愿多说,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而道,“这屋里还得一会儿才能暖和,我去厨下先把明天蒸馒头的面和上。这年下事多,原也不用为这些事生气。”说完,就去了厨房。

陈大顺一人在屋呆着也无趣,就去了他娘屋里。他娘只见儿子,还问,“你媳妇呢?”

“她说明天蒸馒头,去厨房和面了。”

见褚韶华这样有眼力,陈太太肚子里那对褚韶华不满的话就压了下去,转而同儿子嘀咕起褚家来,悄声道,“你老丈人家可真做得出来,头一个外孙女,竟给块银包铜的锁子?这是什么意思?”

陈大顺原还有些不解的心,顿时透亮,原是想为岳家遮掩,可陈大顺向来看重孩子,而且,陈大顺虽是个好性子,你待他如何,他不怎么计较,可如今有了闺女,你慢怠他闺女,陈大顺这样的好性子,心下也难免有些不痛快。岳家家境艰难,他不是不知道,而且,陈大顺这样的女婿,不要说放在乡下,就是放在北京城也不多见,有几个这样主动贴补岳家的女婿啊。

陈大顺并不是嫌岳家给他闺女一个包银的锁片不值钱什么的,不要说包银,就是个净面儿铜锁,陈大顺也不嫌。乡下人家家境艰难,小铜锁小铜镯的也不罕见,陈大顺皱眉是因为今天在岳家岳父说的那句话“外孙女、孙子我都一样的看待”,褚小宝儿颈间那块银锁,陈大顺是知道的,既是一样看待,怎么倒给他闺女一块包银的?

就是给了个包银的,岳家说一声,陈大顺也不嫌,偏生嘴里说着一样看待,却给他闺女个次等货。怪道妻子那样不高兴,陈大顺过去把这包铜的长命锁给闺女解了下来,与他娘道,“刚我媳妇在屋里生气,我还没明白她生什么气,原是为着这个。她这也是不痛快了一路。”

陈太太想到大媳妇那个要强的性子,叹口气道,“你媳妇是鲜明人没有鲜明命!修来这样的娘家,叫谁瞧得上!”

陈大顺将那锁片往袖中一塞,倒是劝他娘道,“大过年的,何苦为这个叹气,也不必为这个生气,咱们萱儿姓陈又不姓褚,有的是人疼,也不差这么个银锁片。”

“我说的这个事儿!”陈太太很咽不下这口气,问儿子,“给你岳家多少过年钱?”

陈大顺面儿上微有不自在,老老实实的同他娘道,“原我说给岳家三四块大洋,结果出这档子事,我媳妇一生气,把我大洋都没收了,一块没给成。”

“你这样的烂好性子,就该你媳妇管着你些!”见褚韶华很知里外,陈太太顿觉心下舒畅,又问儿子去岳家吃了些什么,受了什么样的招待,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主要是儿子没受慢怠,媳妇行事明白,陈太太也就不再计较这包银长命锁的事了。只是难免嘴碎,晚上同丈夫念叨一回,第二天私下又同侄女兼宋苹说了一遭,于是,这不说不说的,全家人也都晓得了。

褚韶华没事人一般,与宋苹准备起过年一应饭食。

这就是娘家。

相对于儿子,闺女未嫁时倘能略得一丝疼爱,就当感恩戴德。出嫁后,更是成了外人,不重要的人,哪怕一家子都心心念念的自闺女这里得到金钱上的援助,他们都吝啬到多付出一丝真心真意。

有时,褚韶华都觉着,她这样的娘家,还不如外人。

一个银锁能费多少银子,一块大洋都用不了,半块大洋足够了!可她给娘家的呢?何止半块大洋!

倒还不及生意场上,人总还讲究个礼尚往来。

到了她娘家这里,依恃着生养之恩,说着那些个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虚伪又做作的疼爱闺女的话,不知是要慰籍他们自己,还是要慰籍褚韶华了。

褚韶华想,这世上最恶心的一句话莫过于,生养之恩,四字。

她一样有闺女,她会把闺女教导的出众、明理、懂事、能干,可是,她不会认为这是什么恩情,这是做为母亲的本能与责任!她生了她,必然要养她,还要把她养好!而将她养大,并不是为了让她报生养之恩,而是因为她爱这个孩子。她爱这个孩子爱到,只要这个孩子明理、成功、快乐,她别无所求。

她生养这个孩子,是因为爱,而为是了成为这个孩子的恩人!

更不是为了以后汲汲营营的日复一日的提醒这个孩子,生养之恩!

如果生养算恩情,这也是父母强加于子女身上的恩情。因为,子女的出生本身就是父母单方面的意志,如果你们因欢愉因利益因以后想要孩子报答生养之恩来生养孩子,那么,不必再谈爱了,直接谈利益谈报恩,不是更合适吗?

明明是这样自私的行为,何必非要冠以爱之名呢?

如果你们非要以爱之名来换取我的钱或是我的爱,那么,请多给我一点爱与真心,因为,不论是我的钱还是我的爱,都不廉价。

长叹

年初二, 褚韶华并没有再回娘家。

褚韶华并不缺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晚上已经同大顺哥商量好了的,年三十下了场薄雪,雪虽不大,可孩子还小,来回往返, 就怕冻着,便不回去了。在公婆这里,也是一样的理由, 褚韶华道, “我总觉着咱们老家比北京还要更冷些, 萱儿又小,带她出门我总是不放心,前儿还下了雪,眼看今早天气也不大好, 就不回了。待萱儿大些, 再回不迟,我娘家也不是外处。”

陈太太年前就因着包银锁片的事不痛快, 听褚韶华这话,陈太太便说,“不回便不回吧。”想着褚家那样的娘家, 也没什么可回的。不然, 这一回就要大包袱小行礼的,还要带些果子礼物, 又是一番花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