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嫂子道,“这是有些个染厂染坏的,出大货正经铺子不收,就都是卖给咱们乡下的布贩子,要说料子,都不差的。年前卖很有行市,我一人忙不过来,还请大嫂子三弟一起帮忙来着,年后就差些了。”

褚韶华想了想,心下倒是有个主意,道,“二嫂,以前我家在北京的铺子,都会做出些成衣来挂在铺子里,客人一来就能瞧见这衣料子适合做什么衣裳。有时候,料子是不错的料子,就是不做出衣裳来也显不出料子的好。那些零散布头不提,你这些成匹的料子,虽是染坏了,不见得做衣裳就不好了。该裁出几件,到时摆出来,有人瞧着衣裳好看,兴许就买料子呢。”

王二嫂子有些没主意,说,“我也只会些乡下样式的衣裳,针线也寻常。”

褚韶华笑,“以前我家里铺子一些做样子的衣裳都是我做的,二嫂要信得过我,我帮你做两身,到时先挂出来试试。做两身咱们老家样式的,再做两身北京样式,也叫乡亲们看个新鲜。”

王二嫂子问,“你现在不得纺线织布,可有空?”

“这点儿空还是有的。”

王二嫂子原想多给褚韶华些衣料子,让褚韶华自己也裁一身穿,褚韶华却是不用。午饭后,她按自己算的尺寸扯了几块料子,又挑了些配料,说下集就将衣裳给王二嫂子送来,便带着宋苹回家去了。

生意上

褚韶华出来一趟, 回家时买了四个火烧,一个单独包好给了赶车的族人,村里人出门搭个车其实是常有的事,这个赶车来县里的族人论关系得叫七族叔的,先不肯要,褚韶华便说是给家里孩子的, 七族叔方收了,虽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到底高兴。

原本, 褚韶华行事也没有这样细致, 只是在北京这些年, 她颇受公爹陈老爷和潘先生的影响,再加上她的性子,凡事更添周全。其实,寻常村里人搭车的确是常事, 因为村人少不了彼此间有个帮衬搭把手什么的。可陈家现在家里没男人, 许多事都是等别人来帮,也帮不到别人什么。褚韶华就要格外的客气周详, 剩下的三个火烧,她带回去给了陈太太。陈太太平时虽一天能有一餐白面吃,也许久未吃肉了, 闻到火烧里的猪头肉的香味, 已是馋了的,仍是要说一句, “不是说去染布么,倒买这些个东西来,有钱不如拿来家用。”

褚韶华没接这话茬,陈太太先从火烧里捏出块猪脸儿上的软肉塞给萱姐儿吃,萱姐儿巴嗒巴嗒吃了,笑,“好香,好吃!”

陈太太短下手上沾的油脂,笑着捏下萱姐儿白嫩小姐儿,“正经猪头肉,能不香!”

褚韶华一向爱洁,实在受不了陈太太捏过猪头肉舔过口水的手指捏闺女的脸,却又不好直说,只得接过萱姐儿道,“娘你吃吧,我来喂萱姐儿。”

宋苹倒了两碗茶水一碗温水过来,坐在一畔一处说话。陈太太拿起个火烧,倒没忘了问俩儿媳一句,“中午也没回来,你们吃了没?”其实是想问俩媳妇是不是也在集上吃的火烧。

褚韶华知陈太太这话间用意,却是没说话。宋苹一向心实,未曾多想,便道,“早上到了集上遇到了嫂子的王家表哥,王表哥请我们喝的豆腐脑吃的煎饼,中午是在王表哥家吃的面条。回来前我跟嫂子商量着,自打过了年,娘你和萱儿都没吃过肉了,这才买了几个火烧。”

陈太太见俩人除了买火烧没乱用钱,心里满意,又打听,“县里染坊染一匹布要多少钱?”

褚韶华说了,陈太太道,“可是比咱家里贵三成。”

褚韶华道,“我跟二弟妹都看了那洋染料染出来的,的确鲜亮,我瞧着跟那些洋布染出来差别不大。”

宋苹也说,“这样染出来,要是拿到咱村里集上去卖,虽略贵些,应比直接卖土布好卖。”

陈太太也知道这个理,点点头,拿起土黄纸包着的火烧咬了一大口,猪头肉的油脂香伴着烤出来的火烧皮的麦香在口中交融,顿时引出一股垂涎,陈太太只觉这火烧可口的了不得,不大功夫就将两个火烧风卷残云般吃了去。大概是觉着一下子吃俩火烧不大好,陈太太一抹嘴儿道,“晌午我跟萱姐儿抻了点儿片儿汤,连汤带水的,也不顶时侯。”

褚韶华把茶递了过去,看陈太太接过茶碗咕咚咕咚喝着陈茶的样子,想陈太太年轻时命好,嫁了个能干的丈夫,偏生老运不济,丈夫长子先后离逝,如今猪头肉的火烧就吃的这般香甜。以往在北京时,什么好吃的没有,何尝又将这最寻常的猪头肉的火烧放在眼里了。

心下叹口气,褚韶华见闺女不肯吃了,想着这肉油腻,也就不再让她吃,将剩下的大半个火烧包起来,下顿热热也好。

褚韶华是那种天生的心思灵巧,她自陈二太太那里拿回衣料子,抽空做了几身衣裳,待到第二个县集,褚韶华又带着宋苹早早的到了集上,把做好熨好的几身衣裳拿出来,其中一身红条纹的还让王二嫂子穿身上了,说就是比照着王二嫂子的身量做的。王二嫂子还有些不好意思,褚韶华让宋苹帮着看摊,很是劝着她寻了处铺子,借个房间让王二嫂子换了新衣。王二嫂子左瞅瞅右瞧瞧,抻抻衣裳拉拉裙子,直说,“唉哟,华妹,你连量都没量,咋做的这样合身?”

褚韶华眉眼弯弯的帮她把衣裳理好,一面道,“我见嫂子这些回,还记不住嫂子的尺寸不成?”褚韶华又让她坐下,给她用头油梳过头发,重挽了髻,刮眉的小眉刀修过眉毛,脸上匀了些脂粉,还用了些口脂。王二嫂子脸都红了,连连摆手,“唉哟,华妹,可别这样,我这来卖面头儿的,又不是去相亲。”把褚韶华逗的一乐。

褚韶华道,“嫂子既是卖衣料子,总要自己打扮一些,别人见你这衣裳穿着好看,就爱光顾你这生意的。”

王二嫂子除了嫁给当家人王二力那天这样打扮过,这还是平生第二遭,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以往挺大方个人,叫褚韶华一打扮,反有些扭捏起来。褚韶华给她收拾了一回,俩人就去了摊子那里,把自己做的几件衣裳挂摊子上,王二嫂子反是放不开大声吆喝了。褚韶华知道一些未尝打扮习惯的妇人乍然开始打扮,多是如此。她在王二嫂子耳畔道,“想想钱,想想二力哥,想想孩子们,就能豁出去吆喝了!”

王二嫂子这一集生意很是不错。

褚韶华没妨碍她做生意,把东西放下,便拉着宋苹去染坊取了布回家去了。

褚韶华宋苹回家跟陈太太商量着,这布染回来,就准备下个村里集上拿出去卖一卖,看一看行情。陈太太没什么意见,待到村里集上,褚韶华宋苹一道去卖布,虽也没有比寻常土布贵太多,到底是多赚了几个铜板,回家同陈太太说,陈太太亦是欢喜。

也就过了十来天,王二嫂子与王二力赶着大车就来了陈家,这回除了送褚韶华两块料子,也送了陈太太宋苹各一块。虽说是王二力在外进的一些有点残次的料子,可王家人也是用这个做衣裳穿,陈太太心下慨然一叹,想着家境不比从前,自不能再有以前的讲究,王家是实在亲戚,好意送东西给她,也便很高兴的收下了,又留王二力夫妻在家吃饭。

王二嫂子笑,“倒不急着吃饭,这回来还有事想麻烦妹妹。”褚韶华给出的主意,做出成衣来挂着卖料子的主意,果然是帮了王二嫂子的忙。王二嫂子道了缘故,“以往我都说,过了年生意就不比从前了,也的确是淡了许多。可自从妹妹帮我做了几件衣裳,我哪集出摊子都带着,好几匹料子,这三头五晌的就卖完了。把我们当家的都吓一跳。我们当家的又进了些料子过来,有几卷大件,我想着请妹妹瞧着再帮做几件衣裳,也好当个样式。”

陈太太笑道,“只管让她帮着做去,我们在家也没旁的事。”其实家里是有纺织的事情的,只是王家每每过来,从不空着手,今又送她料子,纵陈太太不是个大方人,这会儿说起话来也是极大方的。

王二嫂子笑,“要是今儿个妹妹有空,就请妹妹过去帮我们瞧瞧去。当家的赶大车来的,待下晌再送妹妹回来。”

陈太太自不能不答应,褚韶华却是道,“让二弟妹也与我一起去吧,说来,还有事想跟二表哥二表嫂说。”

“有什么事?”不待王二力夫妻说话,陈太太先说了。

“就是不知成不成,也得太太帮着参详一二。”褚韶华说的是给人做衣裳的事,褚韶华道,“如今咱们回了家,虽眼下还有些老底子撑着,可一家子不能光靠老底子过日子。近来,我时常想着,咱们在家也得琢磨个挣钱的营生。那天去集上看二嫂卖布,我就动了心。卖东西我是不成,可裁剪做衣裳还成。这几年在北京,我也算见过些世面。二嫂你卖布,我做裁缝是成的。这布你原价卖,什么款式我挂出来了,倘有要做一模一样的,留下尺寸我就能做,一件赚些针线钱,也是使得的。就是不知这主意成不成,大家都在,不妨一起帮我想想。”

褚韶华说自己卖东西不成,那绝对是谦虚,宋苹看褚韶华一眼,在集上卖她们织的土布,就是有褚韶华,那布卖的价钱好不说,也很快卖完了。宋苹想,褚韶华或是不想跟王二嫂抢这卖布的生意。不过,做衣裳也是个好主意。

宋苹觉着这主意是成的,王二嫂子想了想,虽心下也没底,却是说,“这倒不错,你家里也得有个来钱的营生,别个不说,我在外卖布,就能帮你张罗一下裁剪上的事,要是有人想裁衣裳,留下尺寸,到时我料子尺寸都捎给你,你做是一样的。做好了待我赶集时再叫她来取就是,三乡五里的,谁不认识谁啊。”

王二力也说,“这事儿成。”

陈太太自是不反对,这每天光花不挣,她老人家原就有些急,还是近来褚韶华宋苹开始织布,陈太太心下方略好了些。如今褚韶华又想出帮人做衣裳的主意,且不必抛头露面,陈太太心里很是愿意。

陈太太便说,“若你们都觉着成,试一试也无妨。反正是没本的买卖,要是有人做,他二嫂帮着捎带个信儿。要是没人做,这也无妨,咱们还在家纺布是一样的。”

如此,褚韶华就带着宋苹跟王二力夫妻去了县里,除了挑选料子外,褚韶华还与王二嫂子具体商量了她的裁缝生意,褚韶华的意思,必要给王二嫂子两成份子才是公道。毕竟,她不能抛头露面的去招揽生意,这生意还得靠王二嫂子帮忙。王二力夫妻却是说什么都不拿这份子钱,眼看褚韶华再提钱王二力就要翻脸,褚韶华方道,“既是二哥二嫂有意帮我,我就不说谢了。”

王二力这才缓了脸色,笑道,“这样才对。难不成先时我去北京还给你份子钱了,亲戚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是个有主意有能为的,眼下不过刚开始,以后必有你一番事业的。”这个表妹的本事,王二力是极信服的。

褚韶华心下苦笑,面儿上只管谦道,“事业不敢说,家里能略宽裕些,我也就知足了。”凭褚韶华的才干,倘是家里的两个铺子交给她打理,她定不能叫丈夫辛辛苦苦打理几年的铺子被卖掉。可婆家心胸狭隘,她也只有自己从头开始了。

如此,大家商议定。褚韶华又教王二嫂子如何像北京的裁缝一般给人量尺寸,又教王二嫂子一段说辞,譬如,量尺寸时可以跟人介绍“这是北京学来的手艺,跟家里的裁缝不一样”之类鼓吹手艺的话来。

褚韶华还建议王二力说,“二力哥生意眼瞅越来越好,我瞧着县里衣料行如邵家布铺,卖的都是成品的好洋布料子,咱们乡里寻常人家舍不得买。倒是二力哥这种卖些零散布头,或是些次品洋布价钱便宜些的布铺没有。要是二力哥有闲钱,不妨在县里或盘或租弄个小铺子,以后生意做起来,各村都知道了二力哥的名声,到时让嫂子看店,也就不用赶各村大集的辛苦了。”

王二嫂有些不敢想,“咱们小门小户的,能在县里置生意?”

褚韶华笑,“如何不能?大力哥在邵东家这里也好几年了,与县里许多人起码有个面子熟,咱们这不过是小生意,县里那些小饭铺每天也有些个面条包子的生意呢。”

看他二人有些心动,却又下不定决心,褚韶华笑道,“要是二哥二嫂拿不定主意,不妨跟大力哥大嫂子商量商量。”

大家叙了一回生意,因着褚韶华宋苹还要回家,王二力早些套车,送了二人回家去。褚韶华私下与宋苹商量,“要是能揽到针线生意,以后少不得二弟妹帮忙。”

宋苹一直跟在褚韶华身边,深知褚韶华本事远胜自己,且自她被娘家寒了心,倒是与褚韶华亲近不少。宋苹道,“到时有什么针线,嫂子只管交给我就是。”

褚韶华道,“活计自是咱俩一起做,太太上了年纪,二弟在外头,以后家里就靠咱俩了。”

宋苹轻轻点头,“我都听嫂子的。”

生意下

褚韶华当真是个极有本事的人, 便是陈氏族里的人都得说这是个能过日子的媳妇。原以为陈家父子先后过逝,陈二顺把家里的两个铺子打理的就剩一下铺子了,都以为陈家怕是要没落,不想陈太太带着俩媳妇回乡后。褚韶华就又做起了裁缝生意,说生意有些大了,其实就是挣个针线钱。

可这就比种地强啊。

说到这做衣裳的事, 乡里人族里人无不服气,王二嫂子卖布,褚韶华从来是做出几件样式衣裳来, 让王二嫂子拿着挂出去, 有助于王二嫂子的布头销售工作。那些衣裳样式, 褚韶华做好了的,要说乡里女人,谁家女人不会裁衣裳啊,结果, 就是比照着裁, 硬是没人家裁的样式好看。

有些个自认手拙的,干脆就出几个铜板留下尺寸让褚韶华帮着裁了, 果然褚韶华就给做的既齐整又好看。人家有这手艺,可不就能挣这个钱么。

有族人来打听褚韶华这手艺,褚韶华就说, “以往在北京, 我曾去裁缝铺里学习过,说来那是南边儿来的裁缝师傅, 都是南方的手艺。现在北方的流行都是跟南方学的,南方的师傅也比北方的要精细些。我有幸学了些本领,还算成。”

再加上她素来是个会做人的,只要出门,必要买些好吃的孝敬陈太太,而且,褚韶华不是闷头吭气的做这事,她都会叫族人瞧见。族人但有问,褚韶华就说,“虽说如今我们家里不比从前,我和二弟妹年轻,我们吃粗的,留下精细面食给我娘和萱姐儿吃。我娘上了年纪,身子不大好,家里再如何省俭,我省俭些就是,也不能委屈了我娘。”闹得族中人人赞她贤良。

再者,褚韶华其实原是个爱说笑的性子,可自守了寡,又有褚韶中过来给她做“大媒”提的醒,褚韶华对族中男性,或是村里男性,从来是不假以辞色,话都不说一句的。因她如此自重,村里原有些看她模样水灵的媳妇,倒也收了轻视之心。就是有些爱说笑的男人,也不敢在她跟前说笑。

有褚韶华的裁缝生意,陈家在乡下的日子倒也好过。待过了夏收,陈三叔过来说田地的事,陈三叔的意思,去年陈太太就说了想把田地收回来自己耕种,陈三叔已是把麦子收了,给过陈家的租子,还给了陈家一大剁的麦秸秆,这是乡里人惯用的烧饭柴草。

陈太太就跟褚韶华商量,陈太太道,“眼下我看这裁缝生意也忙,家里就咱们这仨个女人,种地也就咱们来。家里也没牲口骡子,这种地的事,你们觉着如何?”

宋苹一向没什么主意的,褚韶华皱眉思量一二,最终道,“要说这地,自是佃出去省事。可想想,佃出去到底不比咱们自己种收成多。且不说麦子玉米的收成,除了粮食,还能收些麦秸玉米秆的做柴禾,咱家虽没牛马,这一年烧火的东西算是有了的。要我说,咱们把地收回来。虽说咱们没空种地,雇几个长工就是。到时卖了粮,把钱算算,比纯粹佃出去要划算的。”

宋苹便也说,“是啊,还能在田头种些菜蔬,一年的菜也不用买了。”

陈太太见她二人都是不怕辛苦一心过日子的,心里很高兴,说,“成,那就依你们,咱们就把田收回来自己种了。”因近来有褚韶华的裁缝生意,褚韶华是这样商量利润的,褚韶华分了三份,陈太太要支应一家子开销,拿大头,拿五成。剩下五成,她与宋苹一人一半。宋苹原还有些推却,认为生意都是褚韶华张罗的,她该逊褚韶华些。褚韶华劝了她一回,她才接受了。所以,陈太太近来颇有收入,再加上她多少总还有些私房,很大方的说,“这田里买种雇人到时都从我这里拿钱。”

褚韶华听这话好笑,田里的收入陈太太又不会分给别人,自当陈太太下本钱的,如今说这话,好像多大方一般。想到陈太太的性子,褚韶华也只得心下暗暗摇头,凑合罢了。

家里商量好后,陈太太又过去同陈三叔说了一回,两家血脉不远,陈三叔又是陈家村的村长。如今陈家没有男人在家,有事自然要多指望族里的。别看听着好像不需族里帮衬似的,可以后雇长工,陈家这一家子女人,想不受人欺负,就得有族里帮着撑腰。陈三叔听着陈太太絮叨了一回,觉着倒也成。待陈太太走后,陈三叔道,“二哥大顺这一走,二嫂倒是会算计着过日子了。”

陈三婶收拾着小炕桌儿上的茶水,笑道,“哪里是二嫂会算计,定是大顺媳妇的算计。大顺媳妇才是能干,原我还为她一家子发愁,想着这一家子女人回来,一个个的老的老小的小,除了二顺媳妇粗粗壮壮的,不像是能种地的。倒是大顺媳妇,今年就把个家给支起来了,她裁的衣裳,如今三乡五里都有名儿的。除了特别不讲究的,略要些好儿的都愿意让她帮着做衣裳。她要价不高,手艺也好,要说这北京手艺就是不一样啊。”说着陈三婶又道,“要不是有这个媳妇,二嫂的日子可就难了,哪里还有现在的活钱儿。你没见着,大顺媳妇但凡出去,没一回不给二嫂买东西回来孝敬的。什么煎饼火烧包子熟食,她自己不大吃,就是给二嫂买的。你说,多孝顺个媳妇。”

陈三叔点点头,“大顺也不算没福了。”

说到陈大顺,陈三婶叹口气,“要同有福,不该那样早就去的。”到底孤儿寡母的过日子艰难。

褚韶华家里慢慢的张罗起裁缝生意,王家兄弟也为她高兴,想着这个表妹到底是个有能为的。听说陈家把地收了回来,褚韶华原想雇长工来帮着种玉米的,王家兄弟听说后直接赶着两辆大车过来,除了王大力兄弟三人,还把二叔家的两个堂兄弟叫了一起,带着种子带着农具一起过来,陈三叔是一村之长,见状也带着家里小子们过去,半天就帮着把陈家的十几亩地种上了。

把陈太太高兴的,忙忙的在家准备饭食。就是陈家村的人见了,都说褚韶华娘家兄弟真是个实诚的,知道她家里没男人,种地也想着帮衬。

褚韶华心里感激非常。宋苹想想自己娘家,愈发沉默起来。陈太太说她,“就当她们死了就是!”把宋苹劝的险哭一场。

褚韶华原是觉着没什么好劝宋苹的,可看宋苹这伤心黯然的模样,就说了一句,“我娘家也没人过来啊。大力哥他们是我姨家表兄。”

宋苹心酸,“嫂子好歹有表兄表嫂疼惜。”

褚韶华歪歪头,“三四年前我们还不大说话的。”与宋苹道,“人与人的关系,还不都是处出来的。咱们还年轻,慢慢来往着,你对人好,人多是对你好的。”

褚韶华这话,并不能如何安慰到宋苹。其实,世上有许多事,想的通的人不必劝。想不通的人,劝也是劝不通的。端看各人罢了。

待把玉米种好,褚韶华就准备去县里和邵家布铺的掌柜谈一桩生意。

褚韶华一向是个有成算的,她先时跟王二嫂子商量着让王二嫂子帮着张罗裁衣裳的事,乍开始生意不过一二件,如今随着王二嫂子生意越发顺遂,褚韶华的裁缝店也算正式做起来了,三乡五里的,总有些名声。

褚韶华从未将眼界止布于王二嫂子一家,她先前没做过裁缝,虽自诩衣裳做的不错,可一无名声,二无人脉,总要先做积攒。如今觉着声名尚可,而且,她这做成衣的法子也先后在自家绸缎庄以及王二嫂子的布头摊子上得到验证,褚韶华就有心思去邵家布铺谈一谈了。

褚韶华出门向来会带着宋苹,一则是她一人出门有些孤单,二则有宋苹在畔,省得口舌是非。陈太太在家看孩子,褚韶华这回是搭的村长三叔的车,如今正是邵家收粮的时节,陈三叔是邵家粮铺在陈家村的代言人,收了粮食就给邵家送到县里去,然后,邵家粮队一并送到北京,所以,现下搭车进城很方便。

邵家布铺褚韶华还是第二次来,想到前一遭是同丈夫定亲后拿着聘银来置办成亲及陪嫁的衣裳被褥的料子,如今再来,褚韶华颇有些沧桑感慨。那布铺掌柜姓彭,认得褚韶华,见到她仍是称少奶奶的。褚韶华笑,“您还是这么客气。”

虽说陈家如今败落了,彭掌柜对褚韶华仍是客客气气的,笑问,“少奶奶过来是看料子吗?我可是听说少奶奶的裁缝铺阖县都有名儿的。”

“什么裁缝铺,不过是闲来给乡里人做些针线,我也挣口饭食罢了。”褚韶华一向是能大能小的性子,她既做得了少奶奶,也能揽得了生意。褚韶华眼睛扫过邵家布铺摆的料子,与彭掌柜道,“我不看料子,倒是有桩生意想与你谈。”

彭掌柜请了褚韶华宋苹二人进去说话,有小伙计端来茶水,褚韶华曲指轻击几案,端起茶呷一口方说了自己的打算。褚韶华道,“我二表哥生意自是没法儿跟你们比,你们这铺子的料子高档,我二表哥是进些布头或是有些殊次的便宜料子来卖,现下也在县里置了个小铺子。”

“知道。二东家生意开张那天,我还过去道了声喜。说来,虽说是次等的料子,生意很是不错。”彭掌柜还打听,“莫不是里头有少奶奶的股?”

“你想哪儿去了,那是我表哥家的生意,与我半分干系都没有的。”褚韶华道,“自北京回乡后,我就寻思着得寻个生计,倒是他家铺子里挂着的几件旗袍裙袄都是我做的,如今我能做些裁缝事务,也是二表哥二表嫂疼我,帮我揽些活计。”

“说来,这主意以往在北京时也用过。有些料子,简简单单的这么放到铺子里,客人来了就瞧着寻常,可其实做起衣裳来就不一样了。那时我们铺子有料子不大好卖,我就想着,既是不好卖,不妨做件衣裳穿。倒是做成衣裳挂到铺子里,有客人一眼就瞧上了。”褚韶华道,“后来就时常这样,生意倒也比以前强些。我有一回见我表嫂在集上卖布头,就把这主意说与了她知道。我帮着做几件衣裳挂她那摊位上,一则旺了她的生意,二则我也寻着了新生计,两全其美。”

彭掌柜也得说这法子不错,他有些猜到褚韶华的来意了。果然,褚韶华笑道,“我这回来,就是毛遂自荐的。你要是乐意,衣裳我白给您做。若是有人做衣裳,您荐到我那儿去,我这做衣裳的钱里,我让出两成利来,算是您柜上抽成。您看如何?”

彭掌柜寻思一回,他与褚韶华是旧相识,就是陈老爷陈大顺,他也是熟的,既都是熟人,彭掌柜也没拿捏,道,“我听着这法子成,就是这事儿我得跟东家说一声,听一听东家的意思。”

“这是自然。”褚韶华同彭掌柜道,“其实咱们就是试试,刚开始我也不能尽扯着你家的料子做衣裳,先做个一件半件的摆出来,看看有没有效果。有效果您就用,若是无效用,您也跟我说一声。说真的,这做买卖,必要得两边儿都高兴,都赚着钱才好。要是我这法子不成,也没啥,并不影响咱们的交情,您说是不是?

褚韶华说的自然大方,彭掌柜一时想着这位少奶奶委实是个命苦的,一时又想偏生是这样会算计的性子,最终,彭掌柜笑,“少奶奶真不愧是在北京熏陶出来的,这做生意的手段,比我有见识。”

“有什么见识?我们妇道人家,吃穿上的事儿当然比你们老爷们儿要明白些。”褚韶华恳切的说,“也就是您这样的商场前辈,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说着又奉迎了彭掌柜一句。

褚韶华见过彭掌柜,又往王二嫂子的铺子里瞧了一回。王家兄弟商量后,在县里租了个小铺子,王二嫂子夫妻平时就在县时看铺子,王二力出去进货时,就换王三力过来,铺子里没个男人不成。就是开了铺子,王家也没断了往集上摆摊的营生,反正家里兄弟妯娌多。自家兄弟不够使,还有堂兄堂弟,有王大力带领着,兄弟几人一改先时家风,很是抱团过起了日子。

褚韶华过来也是送上次做好的活计,顺道看看有没有新增的活计,如今正是卖粮时节,卖了粮食,乡里人有个余钱,总会给家里闺女媳妇扯几尺布,做身新衣的。

王二嫂子见着褚韶华妯娌过来就欢喜,笑道,“我就说你们这两天必是要来的,这里有几件裁衣的活计,还有来了几块新料子,妹妹帮着瞧瞧,看怎么裁衣裳好看。”

褚韶华把手时做好的递给王二嫂子,一件件同王二嫂子对过,再去瞧新料子,心里有了章程再扯料子,扯多大尺寸,配什么样的滚边儿,盘什么样的花扣,褚韶华一样样的心里都有数。光褚韶华会的那些花扣种类,王二嫂子就佩服的了不得,想着同是女人,也不知褚韶华的手怎生地就那样的巧。

待把这一摊事忙完,褚韶华就跟王二嫂夫妻说了跟邵家布铺商量生意的事,褚韶华笑,“一会儿我再去瞧瞧邵伯母,虽常来县里,却是鲜少上门儿。说来也是我的不是。”

王二力道,“是该多走动。”

王二力问,“可要置什么东西不?”怕褚韶华手上没钱,他去帮着置办一二果点。

褚韶华笑,“这并不用,我都准备好了的。”

褚韶华给邵太太做了双鞋,她自来针线极好,都能靠这个混口饭吃,用心做的鞋袜自然也是精细异常。邵太太拉着褚韶华的手直说,“何必做这费神的物件,不知熬了多少神去。”

褚韶华笑,“这费什么神,不过是做的略细些罢了。我心里一直想着伯父伯母,去年一直在家闷着,懒得动弹。今年方看开了些,也张罗了些事务做。有二弟妹一起,我们也能挣下平日花销。如今打起精神,过来看看伯父伯母,我知道你们定也记挂着我。你们只管放心,我好着哪。”

邵太太笑着拍拍褚韶华的手道,“这就好这就好。”又问褚韶华现下生意如何,显然是知道褚韶华如何在家里开裁缝铺的事。褚韶华笑,“倒还成。每天都有活计做,我们也把家里的田地收回来了,有我表兄帮着耕种,农忙时再雇些短工,收成够我们一家子吃喝不尽。”

邵太太连声称好。

她是真觉着褚韶华好。

褚韶华出身寻常,说来实在命歹,小时候褚老爷子在时,褚家日子好,褚韶华也是家里小姐一样的长大,自小没吃过什么苦。结果,还未成人,褚老爷子就过逝了。好容易嫁了不错的夫家,没享几年福,丈夫就去了,夫家生意眼瞅也不成了。也就是褚韶华了,要换个无能妇人,这会儿还不知要怎么着呢。

也幸而是褚韶华,还能想法子寻些生计事务支撑家业。别小看这小小的裁缝手艺,有陈家那些地,有褚韶华的手艺,陈家的日子就能比寻常农户要轻松好过许多。

故,虽褚韶华日子坎坷,邵太太是真心欣赏她这份坚毅品性。

在邵家说了会儿话,邵太太非要留饭,褚韶华与宋苹就打扰了邵太太午饭。午后告辞,坐着陈三叔的车回了家。

邵家布铺这生意,褚韶华心下十拿九稳。

事实亦是如此,邵东家听彭掌柜说了这事,直接就点头同意了,邵东家还说,“这原是两相有利的事,不必收陈少奶奶那两成份子。跟她说,只要给咱铺子免费做几件好针线的衣裙就是了。”

彭掌柜连忙应了,心下想着,这怕是东家念着与陈家先时的交情,故不收陈少奶奶的份子钱了。

邵东家不收,褚韶华也没再推让,只是私下许给了彭掌柜一成的份子钱。彭掌柜多有推辞,褚韶华低声道,“您放心就是,不论我挣多少,这里头必有您的一份儿。”之后,就扯了几样料子,带回家去了。

待把做好的成衣给邵家布铺送去时,褚韶华随之附了一份自己的手工收费清单给彭掌柜。褚韶华非但做了几件衣裳,还盘了一板花样精巧的盘扣放到柜上,这盘扣是不卖的,是搭配衣裳的,可以客人自己指了盘扣的样式配衣裳。

褚韶华主要是想着用好料子做衣裳的人未免要求高些,若是没找她做过衣裳的,怕是不信服她的手艺,这盘扣就是让那些客人能打消些疑虑什么的。就是邵家布铺的伙计,因着负责给客人量衣裳的差使,褚韶华也不会让他们白辛苦。

褚韶华向来不乏耐心,她现在的主要生意还是王二嫂子那里张罗来的,可慢慢的,邵家布铺那里也渐开始有人寻她做衣裳。褚韶华也开始有意锻炼宋苹的手艺,说来,乡下妇人,哪个都会针线,可到底是精糙的多,精细的少。不说别个,在乡下,谁家有那一大些个料子让家里女人缝制衣裳呢?平日里女人们的知计多是给衣裳打个补丁或是拆缝被缛一类,真正细致的活计并不多,很有些个粗针大线。褚韶华手艺好是因为以往褚家光景好时,褚老爷子疼她,她自己也机伶,学过些刺绣活计,在行家看来,也粗浅的很,可在乡下已是难得的细致活了。

后来去了北京,她委实开活了眼界,再加上本就是个细致讲究人,故而做的衣裳活计很有些样子。

宋苹种地不错,别个上头就很寻常了。

褚韶华是没人可用,不得不指点一下宋苹。针线要细细的做,做成什么样的程度,都是褚韶华指点她。先是给褚韶华打个下手,待练的差不离,褚韶华就把王二嫂子那里接来的一些活计交给宋苹做。如今活计多了,褚韶华做这些好料子的上等活计,其他忙不过来就是宋苹接手。

俩人还颇有些忙碌,陈太太倒是很欢喜,以往她都是摆谱必要两个儿媳烧饭的,现下也不讲究那个了,两人忙的时候就是陈太太烧饭,萱姐儿或是跟着妈妈、婶子玩儿,或是跟着奶奶,奶奶烧饭,她帮着择菜啥的。这孩子很懂事,告诉她怎么做,虽小孩子家做的慢,不过可认真了。

褚韶华都与陈太太宋苹说,待再挣些钱,就到县里租个铺子,把裁缝铺开到县里去。陈太太宋苹如今皆是信服褚韶华,其实,褚韶华的眼界还不止于县城,若依褚韶华的心,以后攒足银钱,自然是要再往北京去的。

当然,这是褚韶华的计划与畅想。

如果…

如果没有陈二顺的话。

家败之一

如果…

生命中总会出现这样的一种人, 会令我们在许多岁月里无数次的想,如果没有这个人该多好。

褚韶华也曾无数次的这样想过,如果没有陈二顺该多好。

如果没有陈二顺,哪怕陈家败落,凭褚韶华,也可带着陈太太宋苹一步一步的将日子重新过起来。便是重回北京, 于褚韶华,也非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