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莲清的想法是好的,可是他低估了红桃和三叶的决心。就在他准备安排三叶去湖北的时候,红桃和三叶双双在黄家自尽。

本来人死了,黄莲清已经异常愤怒,告诉何跃的手下,两个苗女已经过世,可以回去向何跃一个交代了。没想到何跃的手下,也是赶尸匠,他们执意要把红桃蛇三叶的尸体赶回湖南辰州。

这下就把黄莲清给彻底激怒,立即与这几个赶尸匠翻脸,把他们弄残废了两个,一个眼睛瞎了,一个中风瘫痪。

何跃的手下才知道黄莲清看起来文质彬彬,手段却十分的高强毒辣。只好跑回湖南向何跃覆命。

黄莲清火化了红桃和三叶,等着何跃来找自己的麻烦。

可是何跃自身难保,他是魏家赶尸匠的传人,被群众揭发,革委会的主席被撤销,天天被批斗。那里还有能力,去找黄莲清的麻烦。

但是这笔账,还是算在了魏家和苗家之间。这也是苗家的宋银花一直不肯原谅魏家的缘由。

何重黎听了魏如喜这一番讲述,知道了魏家和苗家之间的恩怨,背心汗涔涔的。也想到当年红桃和三叶之间的绝望,还有黄莲清爱莫能助的无奈,苦笑着对魏如喜说:“民间的术士在怎么厉害,也比不上世俗的政权,无论是赶尸的,还是抓鬼的,或者是放蛊的,到了那个份上,都自身难保,人人自危。”

“是的,”魏如喜说,“所以当年张元天执意要出阴,带领教众拼命,就是因为他看明白了这点。”

“这么说来,张元天也不是全部都错了,”何重黎犹豫的说,“可是王抱阳是我这辈子最崇拜的术士,我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心中摇摆不定。”

“你知道王抱阳找到我们魏家,邀请我们镇守开阳星位的时候,为什么我立即就应承下来?”

何重黎说:“我们魏家跟王抱阳的诡道有交情?”

“谈不上什么交情,”魏如喜说,“没有私交,但是你师祖爷爷认为古赤萧是对的。”

“可是您又说张元天想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道?”何重黎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偏偏要帮助王抱阳。”

“可能今后魏家没有传人,苗家也没有传人,但是你还在延续术士的传统,当个我一般年纪,你可能是湘西最后一个本领高强的术士。”魏如喜看着何重黎,“我现在要说的话,你每一句都要记住,因为这个很重要。”

何重黎轻声的问:“我今后会跟王抱阳一样吗?”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道理,”魏如喜说,“时势。”

何重黎心里暗自激动,脑海里幻想着自己跟王抱阳一般的风光。

“我们做术士的,大奸大恶的人几乎没有,心存险恶的宵小之辈,做不到高明的术士,”魏如喜说,“事情也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张元天在三峡古道一战,让天下术士敬佩。但是在他看来,他一直做的是正确事情,无论是统领无极派,还是冥战,还是后来的出阴,包括忍隐几十年,现在的反扑。但是为什么我们要站在王抱阳这边,反对张元天。原因只有一个,那时就时势使然。同样的事情,在四三年,张元天是对的,但是在五零年,他的做法就是错的。”

何重黎没有想明白,一脸茫然。

“古赤萧当年写信给我父亲魏永柒,”魏如喜说,“他从未和我们魏家谋面,根本就谈不上交情,但是我们魏家之所以支持他,就是因为这个时势,术士终将走向没落,这个是大势所趋,白马过隙势不可挡,张元天要逆转这个局面,就是在逆天而行。他如果取代了梵天,导致的结果,就是天下所有的规则都溃散。王鲲鹏表面上是听从老严的布置,可是老严一生算计,控制天下的道教和术士门派,王鲲鹏对老严的个人作为一定非常痛恨,但是他必须得做,因为老严的接受了古赤萧的立场,而这个立场,现在又被王鲲鹏延续下来。”

“所有的术士家族都将消失,”何重黎绝望的说,“这点实在是太难以接受。”

“没有什么家族是永远能够流传的。”魏如喜说,“隋末唐初的阐截之争,天下道门在红水阵之后,几乎全军覆没,但是道教和术士用另外的方式延续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做好身前,身后的事情,自会有身后人来做。”

何重黎说:“我懂了,我就是您的身后人。”

魏如喜补充:“诡道的长房金仲,就是王抱阳的身后人,天璇的黄坤 ,天玑的邓瞳……他们都是,这段时间我把每个星位都走了一遍,王抱阳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告诉你这么多,就是希望你无论在阵法之中,还是在阵法之后,都要明白这个道理。”

何重黎听了魏如喜说了这一番教诲,知道魏如喜在跟自己交代后事,于是谨慎的问:“您不会再跟我见面了吗?”

魏如喜并没有回答,慢慢收拾地上的褥草,“专心的镇守开阳。给魏家赶尸留下一脉传承。”

天空的暴雨说来就来,瞬间就落下了黄豆大小的雨滴。魏如喜所在的蓄水池开始积聚雨水,马上就漫过了何重黎的脚踝。

山上流淌下来的雨水,灌入到蓄水池的速度,越来越快。

魏如喜向何重黎挥手,示意何重黎去镇守星位。

何重黎向魏如喜跪拜,然后走上,水渠桥,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的顺着来路,往回走。他没有回头去看魏如喜朝着什么方向离开。

何重黎从水渠桥上走回到鬼街,暴雨更加大了,白日如同黑夜一般。何重黎戴上了草帽、披上蓑衣,站在三十七个长明灯之间。长明灯昏幽的光芒,在大雨里十分的显眼。

开阳的一块石刀之前,放了一个巨大的棺材,棺材表面是漆着朱红色,桐油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与雨水溅起的泥土腥味混合。

何重黎抽抽了鼻子,棺材之后,站着一个人女人,女人穿的是一身靛蓝的粗布衣服,从女人的满头的花白头发来看,她已经不年轻了,不过女人的脸上,用粉饼画着浓妆,并没有因为雨水而化开。可是让何重黎心里忐忑的是,女人牵着一个小孩。女人和小孩站在一个朱红色的棺材旁,淋着雨。

这种状况,即便何重黎从小见惯了尸体,也难免心惊。

开阳星位的第一个对手来了,而且是一个画眉寡妇。

何重黎知道什么是画眉寡妇。

画眉寡妇是消失了很多年的一种行走江湖的女巫。没有固定的门派。在清朝和民国的时候,慢慢在术士中有所传闻。

这种寡妇本来也是普通的女人,如果克死了三任以上的丈夫,就再也没有人能够迎娶。旧社会,女人的身份地位地下,这种女人会被夫家赶出家门,而娘家也不会接受。

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女人,只能投身风尘才能有活路。

青楼瓦舍的老鸨也会专门接受这种寡妇,但是会让寡妇画上浓妆,永远不能洗掉,所以叫做画眉。而画眉寡妇在青楼女子中,也是最卑贱的一种,青楼里的老鸨和龟公,也尽量避免接触,让画眉都睡在厨房。平日里不仅要接客,还要给厨房打杂。

画眉的命运都很悲惨,但凡是一生坎坷的女人,心里会有怨气。所以在清朝时期,术士里就有了画眉寡妇的说法。

也许是一个画眉,受不了欺辱,于是在偶然的机会下,学习到了法术。有了法术的画眉,渐渐就会成为青楼里的巫婆,给前来寻欢作乐的恩客算命。

时间长了,画眉寡妇就在术士中有了名气。

而画眉寡妇让术士忌讳,并不是这些。而是因为画眉寡妇会偷人的小孩,所以民间有画眉寡妇偷小孩的典故。

而且民间认为偷小孩的时候,会变成花猫。

所以西南的民间,若是小孩哭闹,大人就会吓唬小孩,“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门外,画眉寡妇就在外面。”

或者是:“花猫就在门外。”

到了民国时期,战乱频繁,很多女人都丧夫,投身无处,画眉寡妇在江湖上行走的越来越多。

术士之间也都明白画眉寡妇的路数。她们的身份,渐渐从青楼瓦舍中脱离出来。专门在丧礼上清洗尸体,整理死者的衣物。

死者家人给点报酬。时间长了,普通人就认为画眉寡妇所到之地,都伴随着死亡。反而因果倒置,认为画眉寡妇是丧门星,能够带来灾难的怪物。

有了这一层偏见,画眉寡妇也会被人利用,给她们钱财,让她们去参加仇家的婚礼。一旦画眉寡妇在婚礼上出现,就会认为是最不吉利的事情。

主人家也不能得罪画眉寡妇,因为画眉寡妇被得罪后,会偷走婚礼上夫妻的婴儿。

术士行走江湖,都非常注重彩头。遇到画眉寡妇之后,都尽量避而远之。解放后,国家破除迷信,安置流浪的民间女子。画眉寡妇就慢慢的销声匿迹。

只是当年画眉寡妇的路数,已经根深蒂固。

画眉能扰乱葬礼,让死人诈尸。画眉偷到的小孩,长到九岁之后,不再长大,永远保持着九岁的模样。

而当年兵荒马乱,画眉一个弱女子,行走江湖,已经学习了一些诡异凶狠的法术傍身。

一般的术士,都不敢招惹。

画眉寡妇因为有让尸体诈起的本事,所以一直让湘西赶尸的术士所畏惧。好在画眉寡妇只是为了寻求生存,也不会主动打扰赶尸匠。

现在魏家镇守开阳星位,张元天派来扰乱何重黎的,画眉寡妇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何重黎很难想象,为什么到了现代,竟然真的还有画眉寡妇存在。

“我老公死了,给我们娘俩一口饭吃吧。”画眉寡妇凄楚的对何重黎说。

何重黎却知道,这是画眉寡妇的切口,绝对不能回答。

何重黎仔细看着面前的这个画眉寡妇。也许其他的术士家族对画眉术士并没有太多的忌惮。偏偏赶尸匠碰到画眉却忌讳得很。

画眉牵着小孩,身上被大雨淋得透湿,只有脸部仍旧不沾一滴水,保持着浓妆涂抹的样子。而小孩看了一眼何重黎,何重黎心神一震,小孩的眼光怨毒非常。

画眉听了一会,对着何重黎说:“那么,能不能借我一盏灯?”

何重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长明灯,知道画眉过来的目的,退后一部。

画眉见何重黎并不说话,靠到了棺材旁边,开始哭泣起来。哭声十分的凄惨,哭声里却是在念着语言,大意是她的命苦,死了男人,带着小孩无依无靠,还不如跟随老公一起死掉,一了百了。

画眉唱到这里,眼睛看着何重黎,嘴里继续唱着说:“就算是死了,连一盏长明灯都讨不到……”

小孩听到这里,也开始哇哇的哭起来。

何重黎摇头,“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来蛊惑我,我的长明灯不能借给你。”

“你明明有三十七盏灯,”画眉不哭了,愤怒的对何重黎说,“为什么舍不得借给我一盏灯。”

何重黎谨慎的拒绝,“大姐,我知道你的来路,你走吧。我给不了你长明灯。”

画眉开始冷笑起来,现在何重黎发现画眉无论是哭还是笑,脸上的肌肉都是不变化的,她的情绪全部由声音表现。

画眉抱着棺材的顶端,絮絮叨叨的说:“一口吃的也不给,灯也不给,我老公死了,也没地方掩埋,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何重黎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无法摆脱面前这个画眉的纠缠。但是现在还不知道画眉到底要用什么方式,抢自己的长明灯。

画眉回头看了看身边正在哭泣的小孩,对着何重黎说:“我儿子饿了,你看见没有,他饿了……”

何重黎在那一刻,心里真的有赠送画眉一盏灯的想法,但是接下来事情十分诡异。画眉在棺材旁的地下,开始翻动石头,用手指刨着泥土。何重黎看的清楚,画眉的手指指甲很长,挖掘泥土的时候,和钉耙一样尖锐。画眉黑色的指甲,很快就在泥土里找到了几条蚯蚓,然后把蚯蚓喂到了小孩的嘴边。

小孩张嘴把这几条蚯蚓给含到嘴里,开始咀嚼。何重黎的胃部一阵翻腾。

小孩吃了蚯蚓,不再哭泣。但是眼睛看着何重黎,更加的怨毒。

“你看,你看,”画眉开始埋怨何重黎,“就因为你心肠太硬,我儿子只能吃蚯蚓,你怎么能忍心他吃蚯蚓。”

何重黎虽然知道这是画眉在扰乱自己的心神,心里仍然惨然,对这画眉说:“我不知道你们母子的身世如何,但是现在你们过来,一定是受了张元天的指派。”

“张真人很好啊,他是个好人,”画眉一脸无辜的说,“我老公饿死了,我也要饿死了,我儿子也要饿死了,你说我该不该吃……该不该吃……”

何重黎心里毛骨悚然,这个寡妇根本就不知道年龄,既然她认识张元天,那么她嘴里说的事情,该是多少年前发生过的往事。

“你帮我评评理,”画眉哭着说,“我老公想吃东西,我给他做了肉汤,他还是死了,可是为什么我却要被诅咒,他们都要杀我,说我是个心狠手毒的女人,其实他们也饿……我知道他们也要吃我,张真人告诉我,我只需要一盏灯,给我老公和儿子一盏灯……”

何重黎看着小孩,小孩吃了蚯蚓,嘴里满是泥土,但是鼻孔里也是泥土。画眉对着何重黎说:“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心狠,不给我们一条活路。”

何重黎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不知道张元天是从什么地方找来了这么一个怨气强大的画眉,已经疯了几十年的疯子。画眉把小孩抱起来,用手轻轻的抚摸小孩的背部,对着何重黎说:“你是赶尸的魏家,帮我挖一个土坑,给我们一盏灯而已,你有那么多长明灯。”

何重黎摇头拒绝。

画眉把小孩狠狠的扔到地上,“这都是你们逼我的!”

何重黎虽然心里已经暗暗明白,但是真的看到小孩摔倒在地上,身体的衣服突然脱落开裂,身体和四肢只有骨骸,上面依附着稻草和棉絮。只有头部还有血肉的时候,何重黎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

能够把从小跟尸体打交道的赶尸匠吓唬到呕吐的地步,张元天选择的画眉来对付开阳星位的魏家,的确是十分的恶毒!

“你吓到了?”画眉的声音变得轻一些,“没办法,我太饿了,不信你看。”

何重黎如果不是在镇守星位,他就要忍不住逃跑,或者闭上眼睛,但是他知道自己决不能离开,而且眼睛都不能眨一下。眼睁睁的看着画眉把自己的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画眉身上的外衣褪掉,只穿着贴身的肚兜,何重黎看见这个女人枯槁的身体,肋骨暴起,骨节粗大,难过的把眼睛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