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的。”珰珰笑得温柔极了,“我会令他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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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行南在门外面烤蕃薯,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位雪肤碧眼的美貌女子走了出来,手里还托着饭菜。
“真是委屈莫师弟。”女子温柔地说,“唱的心情不太好,你不要怪他。来,喝碗汤吧。今天捡得蘑菇,很鲜呢。”
这样的温言软语,又伴着饭菜的香气,莫行南立刻接过汤,道:“还是师嫂好。”
珰珰笑笑坐在一边,问:“你们真是师兄弟?”
“是啊!我们都是问武院的弟子,哥舒师兄是戊子身刃状元,我是辛卯身刃状元,我们相隔三年……其实在问武院的时候我就想找师兄经比试,但是我学有所成的时候师兄就已经跟着哥舒老将军上战场啦,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时间在问武院里碰到他,碰到他也是潜心研究武艺,夫子们都不许我们打扰他——”他忽然低下头看着面前有些茫然的女子,“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问武院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问武院?”莫行南一下子跳了起来,“你竟然不知道问武院!你怎么可能不问武啊!不说你丈夫就是问武院弟子,就算你是个种地的,也该听说过问武院啊!”
“他没有跟我说过……”珰珰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而且,我也还没有成为他的妻子。”
她叹气的样子有些惆怅,这种男女情事是莫行南不懂的啦,但是说起问武院,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为此骄傲和自豪吧,他道:“那我就好好告诉你吧……”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的半个时辰里,珰珰的耳朵立刻灌满了所有关于问武院的详情。
那无数的英武事迹莫行南说得太激动了,以于于口齿不清语无伦次,珰珰也没太听清楚,大致从他的话里面了解到在这样的太平江湖,百年前一位高人设立问武院,将各门各派的精英请到院中任夫子,分门授课,一举打破了各门各派自立门户的江湖格局。
进入问武院的第一年,学生们将在少林寺度过,学习最基础的拳脚功夫,以锻炼根骨;次年入武当,修习太上玄清心法,以稳固心志玄神。到了第三年,才能进入问武院。院内分为身刃和无身刃两大教类。身刃即刀剑拳掌种种外门功夫,以及内功与轻功身法。无身刃即机关、暗器、兵阵、医药、星相、占卜。
而哥舒唱和莫行南,都是修习身刃,且都是当年的身刃状元。
莫行南说得口干舌燥,碗里的最后一点汤也被喝得干干净净,末了,他道:“看来你真的不是江湖中人呢!可你那手暗器手法真是了不起!幸亏我是个练武奇才,不然就要死在你手上。”
他的夸张令珰珰感到好笑:“开什么玩笑,我不过是随手扔出去。”
“随手一扔就这么厉害?”莫行南吃惊极了,“莫非你也是个武学奇材?”他把筷子塞到她手里,“来,再扔我一次。” 说着一跃上了墙头,交代道:“呆会儿在我跳下来身在半空的时候,你就像那次一样扔。”
珰珰失笑,这家伙真是好武成痴。
莫行南却很认真,全身布满劲气,跃下来时已想好变换身法,然后那筷子还没到他面前就无力地坠下去。
“喂,你认真点!”
“那么远怎么扔得到?”珰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扔得太用力,我都差点脱臼。”
莫行南严肃地盯着她:“你骗人。”
“我骗你干什么?那次大概是以为你是坏人,所以扔得更用力一些吧!”珰珰懒懒地道,“我是个女人,可不想舞刀弄枪。”
莫行南皱着眉,反复在脑中重演那根树枝的来势,如一支长枪一样破空而来,气势无可阻挡,且对准他的气海,就算有大本阳功力护体,他也不敢用肉身去硬接那根树枝。
不可能是错觉!
珰珰见他两只眼睛瞪着自己,那模样认真得不得了,蓦然,他一拍脑门,道:“啊!你的眼睛是绿的!”
珰珰晕了晕:“你到现在才发现我的眼睛是绿的?”
“这种绿眼睛我看过!”莫行南很兴奋,“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是在哪里见过……嗯,月氏?月氏的昌都城!是是,那次哥舒师兄在跟月氏打仗,我追了过去——啊!是了!”他两只眼睛大发光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绿眼睛,白皮肤……你用一杆枪!那枪比一般的枪细,也要短一点,枪尾有细链!不错!就是那种掷枪的手法!那气势,那准头,我不会忘记!”
他说得起劲,满面都是激动,珰珰忍不住怀疑那些蘑菇是不是有令人精神亢奋、神志恍惚的作用。
猛然他顿住,声音全吞进喉咙里:“呃……不对,那是男人……”
珰珰彻底晕倒。
“可是你跟他很像……师嫂,你不是晏国人吧——你不会是月氏人吧?”
“我不知道。”
“呃?”
“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唱……”说到这里,珰珰瞧见莫行南捂住了肚子,“莫师弟,你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了……”莫行南的表情看上去有点辛苦,“师嫂,茅房在哪里?”
珰珰指了指方向,莫行南抱着肚子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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珰珰带着笑意回到屋里。
哥舒唱正倚在床上,见她走来,便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他问:“成了?”
“那还用说?”
“你用了什么法子?那小子到此刻都没有来吵我。”
“只不过给他喝了一碗汤。”
“你没加什么吧?”
“只不过把路妈挑出来不要的几只蘑菇放进去……”
哥舒唱便要起身,“珰珰,你不要乱来。”
珰珰将他按回床上,道:“放心,顶多拉几天肚子吧。”
哥舒唱的脸色才放松下来,轻轻一捏她的手:“你吓了我一跳,有些蘑菇可不止拉肚子而已。”
“你以为我没轻没重吗?我问过路妈哪些吃了要出人命,哪些只是闹几天肚子。”珰珰伏在他身上,碧绿眼眸望着他,似幽似怨,“你信不过我?”
哥舒唱一笑:“我只是怕你不小心就把问武院的状元给毒翻了。除了总粘着人比武之外,莫行南在江湖上的声望还是不错的。”
“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问武院的事,那是你学武的地方?”
“嗯,我在那儿待了十五年。”
“那么久?”
“是啊,五岁进院,二十岁出师。”他的眼睛有点儿悠远神情,“想起来,真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珰珰听着,忽然问:“我今年多少岁?”
“二十,怎么?”
“二十了吗?你怎么知道?”
哥舒唱的脸色微微一变,道:“我猜的。”
珰珰怅然,脸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真糟糕……我不知道自己从前的日子都做过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生辰,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哥舒唱脸上滑过一阵痛苦之色,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将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口,低声道:“你还有我。”
“我也只有你了……”珰珰轻叹,“如果哪一天,连你都没了,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会有那一天。”
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半含在喉咙里,胸膛微微振动。珰珰感到莫大的安心,哪怕天蹋下来,都可以放心地整个人埋在他怀里。
这样的感觉……仿佛曾经有过……
我只有你了……如果你抛下我,我怎么办?
不会有那一天。
这样的承诺,好像曾经有过……
好像不仅仅是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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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行南一天不知跑了几趟茅房,整个人已经虚软下来。
他有气无力地问:“我说……哥舒师兄也跟我这么惨吗?”
“嗯。”
“他应该更惨一点吧?我们的武功不分上下,我的肠胃却一定比他强。要知道我可是风餐露宿早习惯了呀,那家伙从小就锦衣玉食——嗯,他一定比我更惨……”
珰珰道:“你真的这么希望他比你更惨吗?”
她的脸上明明带着笑,眸子里却有一丝寒意让莫行南倒抽了一口冷气,改口道:“呃……我只是关心师兄罢了……啊,说起来,怎么只有我跟他有事啊!明明我们身体比你们更强壮啊——”
“那是因为你们吃得最多。”珰珰打断他的话,复又柔声道:“尤其是你。哎,我想,唱过了今晚就会没事吧,但你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好……”
正说着,路妈已经把晚饭摆上了桌,莫行南一看桌子中央放着一碗蘑菇,脸都绿了:“还吃啊!”
“放心,晚上已经把不能吃的蘑菇统统挑出来啦。”珰珰很殷勤地挟了一片到莫行南碗里,“多吃点。”
哥舒唱从里间走了出来,墨色长袍衬得他身形修长,英武且优雅。莫行南仔细看他的脸色。
哥舒唱也看着他。
莫行南问:“你……没事?”——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不对劲嘛!
“什么事?”
“你喝了毒蘑菇汤还这么精神?师兄,我真要佩服你了。”
哥舒唱没有回答,却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下换莫行南避而不答,嘿嘿笑了两声。
“一路上并没有人跟着我,这点我可以确认——莫行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莫行南埋头吃饭。
珰珰忽然道:“你想不想看我掷树枝的手法?”
莫行南蓦然抬起头来。
“回答唱的问题。”珰珰微笑着说。
莫行南衡量再三,道:“告诉你也没关系……我从唐且芳那儿拿了一种药给你的马吃。”
“什么药?”
“名字我不记得了,总之你的马吃了这种药,就会发出一种味道,我闻着味道来就可以了。”
哥舒唱皱眉:“我怎么没闻到味道?”
“因为这种药要一起吃嘛!一颗药丸分开两半,马吃一半我吃一半,这样子无论它到哪里,我都可以循着这味道找到它。”
珰珰插进来:“唐且芳是谁?”
“唐家的老祖宗。”
“这样的药他还有吗?”
“不知道……干嘛?”
“我也想要一颗。”
有这样一颗药,两个人无论怎样都可以找到彼此吧。
这个唐且芳,是个妙人呢。
只可惜这么好的药,被莫行南糟蹋——一人一马分吃这样的药,真是暴殄天物啊!
“好啦,我已经说了,师嫂我们到院子里去掷吧!”
珰珰敲敲碗:“吃饭吃饭。”
她那付“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让莫行南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师嫂……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我是说吃完饭再扔。”
“哦。”
然而吃完饭,珰珰拿着筷子仍旧没有扔到他面前就掉下来。
莫行南额上青筋暴跳,他一百个肯定面前的女人在耍她。
“我只会这么一种手法呀!”珰珰无辜地说。
莫行南告诉自己克制,再克制:“我不打女人。不打女人。”
珰珰施施然进屋去。
哥舒唱慢慢从屋子里出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莫行南见他脸色颇为沉重,以为他也为自己女人的行为感抱歉,谁知他忽然伸出手,点住莫行南的穴道。
莫行南僵立在院子里。
然则哥舒唱还是道歉了:“对不住,莫行南。她不该骗你,也不该煮毒蘑菇汤给你。”
莫行南眼睛瞪得滚圆:“你是说……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吃了毒蘑菇?”
“是的。”
“你们……你们……”
“如果你不跟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哥舒唱的声音的沉沉的,虽然低却坚定。
莫行南听过他这种声音,在对月氏的征伐中,他就是用这种声音跟他的部将们制定战术的。这声音仿佛具有天改地灭而此案已定的灭绝感,莫行南额头滑下冷汗,只听他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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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误》第二章 飞月银梭
什么也没有。
苍茫沙漠,空无一物。
只有落日凄凉地挂在天边,俯视这片了无生机的大地。
哥舒唱望着这无垠的沙漠,偶尔有红荆斜刺出沙层,它们挣扎着生存。
“难怪月氏总是扰我大晏边疆,被击败过多少次都不思悔改,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家园。”军师上官策感慨,“这样的土地,什么都种不出来,不去掠夺别人,他们怎么生存?”
“那要看他们掠夺谁。”哥舒唱淡淡地说,“想掠夺大晏的东西,那便是自取灭亡——传令下去,今夜在阳背山下扎营。”
将令在军中传开,个个安下营寨,伙头军已经开灶煮饭,夜幕也已降临,白天还热得像三伏天的沙漠,到了夜间居然一下子从盛夏进入寒冬。
“多亏齐叔提醒,不然光是应付月氏的天气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哥舒唱说着,替坐在躺椅中的一位老者盛了一碗热汤,“齐叔暖暖身子。”
齐叔全名上官齐,是哥舒唱的父亲哥舒翎的随行军师。哥舒上官,一武一文,曾经是大晏边疆筑界的金字招牌。数十年过去,哥舒翎告老返乡,哥舒唱世袭护国将军位,老将军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嘱托上官齐随军前行。
这不是哥舒唱的第一仗,自十六岁起,他就跟着父亲南征北战,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统帅三军——这一次,他不再是先锋或者副将,而是元帅。
世袭了爵位以后的第一场大仗,每个人都对这位少年英雄抱以许胜不许败的期望。也正是为此,年近六旬的上官齐亲自随军提点少帅,同时历练自己的儿子上官策。
“月氏的气候变化无常,不在这里住上十年,恐怕难以预知沙漠的变化。十二年前,我随同老将军来过这里一次,第一仗就中了明月阿隆的诡计,大堆人马,差点全埋进了沙漠。”说罢有点感叹,“明月阿隆,真是个可怕的敌手。”
上官策道:“明月阿隆已经死在老将军刀下,月氏为此元气大伤,十二年来不敢有所动静。想来,国中再无良将吧?”
“他们敢挑衅大晏边城,便是有备而来。”哥舒唱道,“眼下是我们深入地敌腹,他们占尽天时地利,尽管我们在兵力上有优势,仍不可轻敌。”
上官齐目中有赞叹之意:“我当初就说,将军的几个儿子里,唯有少帅最像将军。”
哥舒唱有片刻默然,道:“哥哥们都是英雄。”
“生为将士,死得其所,岂有憾哉!”上官齐道:“若是我这把老骨头死在这里,老将军也会替我高兴咧。”
“父亲!”上官策有些恻然,“您不要说这样的话。”
“策儿,你真是一点都不像我。”上官齐道,“这样的妇人之仁,怎么能辅佐少帅成为一代名将?”
说得上官策低下头去。他面色白晰,斯文瘦弱,的确不适合军旅生涯。但上官齐就这么一个儿子,“玉笔军师”的御赐名号,还想让他继承下去。因此明知儿子偏过懦弱,还是把他带了出来,希望战争可以令他变是刚强一些。
三人再商议了一会儿军务,便各自回到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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