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门内的黑暗令我警惕。根据训练时的平面图,灯塔底层有三间外屋,通往塔顶的楼梯位于左侧,通过右侧的房间,可到达后方区域,而该处至少有一片较为开阔的空间。太多地方可以藏人。

  我捡起一块石头,贴着地面扔进破损的双开大门。石块沿着地砖嗒嗒翻滚,消失在视野之中。我没听见其他声响,没有东西移动,也没有除我自己之外的呼吸声。我尽可能轻手轻脚地进入塔内,手中依然握着枪,肩膀贴着左侧墙壁,寻找通往上层的楼梯入口。

  灯塔底层的外屋全都空荡荡的。墙壁很厚,削弱了风声。只有正面的两扇小窗可以透入光线,我必须使用电筒。随着我的双眼适应屋内的亮度,颓废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开出紫色花朵的藤蔓无法在灯塔内部的黑暗中生长。这里也没有椅子。地砖上覆满尘土和垃圾。外屋中并未存留任何个人物品。在一片开阔区域的中心,我找到了楼梯。没人站在台阶上观察我,但我感觉片刻之前此处仿佛有人。我原本考虑先登上楼梯,而不是探索后面的房间,但否决了这一想法。最好遵循勘测员的思维模式,她曾受过军事训练。当我在楼上时,随时可能有人从大门进来,但还是要先确认一下此处并无危险。

  后面的屋子与前面那几间反映出不同的状况。我只能依靠想象作最简单、最粗略的猜测。此处,结实的橡木桌被掀翻在地,构成粗糙的防御工事。有的桌子上布满弹孔,另一些则几乎在枪火下熔化撕裂。桌子残骸后面的墙壁和地板上,布满一滩滩黑色斑块,述说着难以名状的突发暴力行为。尘埃笼罩着一切,并伴有淡淡的腐烂气息。我也看到老鼠屎,角落里还有行军床或床架留下的痕迹,时间应该比较晚一些……然而有谁能在布满屠杀证据的现场睡觉呢?还有人把名字缩写刻到桌子上:“R.S.在此。”那刻痕似乎比其余的一切都要新。心态麻木的人或许会在参观战争纪念碑时刻下自己的名字,但在这里,这一举动感觉像是为了壮胆,为了驱走恐惧。

  楼梯仍在等待。为了平息不断涌起的反胃感,我回到楼梯口,开始攀爬。此刻我已收起枪,因为需要用手保持平衡,但我仍希望拥有勘测员的突击步枪,那样会感觉比较安全。

  攀登的感受有点奇怪,与钻入地下塔的经历形成对比。浑浊的光线照射在灰色内墙上,似乎比地下塔的荧光要强一些,然而这里的墙同样令我焦虑不安,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发现墙上有血迹,而且大多十分稠密,仿佛一群人正试图摆脱下方的追逐者,一路流血不止,有时是点点滴滴,有时则喷洒成一片。

  墙上也有文字,但跟地下塔中的完全不同。此处有更多名字缩写,但也有意义不明的小图,还有一些比较个人化的词句。部分较长的语句表明了当时的状况:“四箱食物、三箱医药用品,可供分配五天的饮用水。另外,如有必要,也有足够我们所有人用的子弹。”墙上还有忏悔,在此我就不予记录了,不过书写者态度真诚严肃,显然在写下这些话时,他们都相信死亡即将来临。迫切需要交流的内容太多,最终却只能给出寥寥数语。

  楼梯上找到的物品包括……一只被丢弃的鞋……一个自动手枪弹匣……几支发霉的试管,其中的样本早已腐烂或化成刺鼻的液体……一个十字架,似乎是从墙上摘下来的……一块夹纸板,木质部分有点潮湿,金属部分则锈成了深暗的橙红色……最糟的是一只残破的玩具兔,耳朵破烂不整,或许是被当作吉祥物偷偷带入勘探任务的。据我所知,自从边界出现之后,X区域内从未有过儿童。

  大约一半高度处,有一片平台,昨晚看到的闪光应该就在这里。沉默依然支配着一切,我也没听见上方有任何响动。由于左右两侧有窗户,光线变得较为明亮。飞溅的血迹在此处突然消失了,但墙上仍布满弹孔。地上散落着弹壳,不过有人特意将它们扫到两侧,因此通往台阶的地面上没有杂物。左侧有一堆枪支,有的非常古老,有的并非军队制式。很难看出最近是否有人动过它们。我想起勘测员的话,心中琢磨,不知何时会见到老式喇叭枪之类的荒唐玩意儿。

  除此之外,这里就只有灰尘与霉斑。一扇正方形小窗正对着下方的海滩和芦苇。窗户对面有个破相框,挂在一枚钉子上,里面嵌着一幅褪色的照片。碎裂的玻璃肮脏污秽,覆盖着斑斑点点的绿色霉菌。黑白照片上有两名男子,站在灯塔底下,旁边还有个小女孩。有人用马克笔圈出其中一名男子。他大约五十岁,戴着渔夫帽。他的左眼眯缝起来,另一只眼睛却在厚实的脸上炯炯放光,如鹰眼一般锐利。透过浓密的胡须,他那刚强的下巴隐约可见。他没有笑,但也并非板着脸。我曾与灯塔管理员打过许多交道,因此可以一眼辨出。不过也许是因为灰尘聚集在他脸部周围,形成一种奇特的效果,让我感觉他具备某种特质,因而认定这就是灯塔管理员。又或者,我已在此处待得太久,我的头脑总是在寻找答案,哪怕只是个简单的问题。

  三人背后,浑圆的灯塔清晰明亮,右侧的门也完好无损,跟我见到的景象完全不同。我心想,这照片不知是几时拍的,距离异常开始出现还有多少年。而接下去又有多少年,灯塔管理员依然居住在社区中,按时履行职责,出没于当地的各家酒吧。他没准儿有个妻子,照片中的女孩可能是他女儿。他也许是个受欢迎的人,也许是个孤独的人,或者两样都有一点。然而到最后,这些都无关紧要。

  我凝视着多年前的灯塔管理员,试图通过发霉的照片,通过下颚的线条和眼中的反光,判断他当年的反应,以及他临死前的光景。也许他及时离开了,但多半并没有走。也许他此刻仍在底楼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腐烂分解。我忽然打了个冷战,他也可能正以某种方式在塔顶等着我。我从相框里取出照片,塞进口袋。虽然灯塔管理员根本算不上是幸运符,但我打算带着他。离开平台时,我有个奇特的念头,感觉自己并非第一个将照片塞入口袋的人,感觉总是会有人把它放回原处,并再次圈出灯塔管理员。

  我一路往上走,途中见到更多暴力迹象,但并没有尸体。越靠近塔顶,我越觉得这里最近曾有人居住。霉腐味儿被汗水味儿代替,但也混杂着肥皂的气味。楼梯上垃圾变得比较少,墙壁也是干净的。当我猫着腰登上最后一截狭窄的楼梯时,屋顶忽然变得十分低矮。我相信,一旦进入灯房,一定会发现有人注视着我。

  因此我又掏出枪。但屋里依然没人——只有几把椅子、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底下垫着一块地毯。令人惊讶的是,此处厚实的玻璃竟仍是完整的。信号灯位于屋子中央,暗淡无光,处于休眠状态。四面八方都能看到很远。我静立片刻,望着来时的方向:望着通往此地的小径和远处那片疑似村庄的黑影。越过右侧的沼泽,是灌木丛和被海风吹得歪歪扭扭的树。它们固定住泥土,防止其流失,有助于保护沙丘及其附近的海滨燕麦草。再往前则是平缓的斜坡,通往光芒闪烁的沙滩、浅浪和深涛。

  大本营位于沼泽和遥远的松林之间,当我朝那里望去,只见一缕缕黑烟升起,很难说是什么状况。然而我也看到,在地下塔的位置上,有一种独特的光亮,仿佛折射的荧光,不过我不敢多加思索。我能看得见它,且与它有着密切的联系,这种情况让我十分焦虑。我敢肯定,这里剩下的人,包括勘测员和心理学家,都看不见这令人费解又不安的现象。

  我将注意力转向桌椅,搜寻线索,希望能发现……什么都好。大约五分钟后,我想到要掀开地毯。那底下隐藏着一道四英尺见方的活板门,插销就固定在木地板上。我将桌子推开,刺耳的摩擦声让我咬紧了牙。接着,以防万一下面有人,我迅速掀开活板门,荒唐地大声呼喝,大意是,“我手里有枪!”。我一手举着武器瞄准,另一手握住电筒。

  我依稀感觉到沉甸甸的枪坠落到地板上,电筒在手里打战,但我仍然握着它。凝视着下方的景象,我心中疑惑不解,简直难以相信。活板门打开后,底下的空间大约十五英尺深,三十英尺宽。心理学家显然到过这里,因为她的背包、她的几件武器,还有几瓶水,以及一支大手电筒都堆放在左侧,然而心理学家本人却不见踪影。

  不,真正让我喘息着跪倒在地,仿佛肚子上挨了一拳的,是中间那一大堆看似垃圾的东西。数以百计的日记本堆砌在一起,透着一股疯狂的意味——都是发给我们在X区域观察记录用的本子。每一本封面上都标注着职业。而且我发现,每一本里也都填满了字,其总量远远超过十二批勘探队所能记录的内容。

  你是否真能想象,当我一眼望向底下黑暗的空间,却见到这番景象,那是怎样的感受?也许你能想象。也许你此刻正盯着它看。

  大学毕业后的第三项野外考察任务是最棒的。那一回,我需要去西海岸的一处偏僻区域,那是一片形如弯钩的陆地,与文明社会相隔遥远,气候介于温带与寒带之间。此处的地表布满裸露的巨石,年代久远的雨林围绕着岩石生长。环境始终很潮湿,年降雨量超过七十英寸,树叶上没有水滴属于罕见现象。空气清新得令人惊异,植被浓密葱翠,每一片卷曲的蕨叶似乎都是为了让我感受世界的宁静。森林里居住着熊、豹子和麋鹿,还有各种各样的鸟类。溪流中的鱼体型硕大,不含水银。

  我住在海岸边一个大约三百口人的村子里,租了一间山顶的农舍,隔壁是一栋五代相传的大房子,属于一户渔民。房东夫妇没有子女,他们严肃而沉默,是典型的本地人性格。我在当地没有交朋友,我甚至不知道,长期毗邻而居者是否算朋友。只有在人人都光顾的本地酒吧里,酒过三巡,你才能看见一点友善亲切的迹象。然而酒吧中的暴力很常见,大多数时候我都会避开。当时,距离我遇到未来的丈夫还有四年,我并未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想法。

  手头的事已经够我忙的。我每天都要沿着一条崎岖危险的道路行驶,即便在干燥的时节,也是坑坑洼洼,十分惊险。那条路通往一个叫作“岩石湾”的地方。高低不平的海滩边,是层层叠叠的火成岩,历经数百万年后,风化得光滑平坦,上面布满了潮水坑。早晨退潮期间,我会去拍摄潮水坑,测量记录其中的生物,有时甚至一直等到涨潮,穿着雨靴蹚水而行,身上被岩台边溅起的碎浪打湿。

  潮水坑里有一种贝类,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它与一种鱼形成共生关系,而这种鱼以其发现者嘉特纳的名字命名。数个不同品种的海蜗牛和海葵也蛰居于此。另有一类顽强的小墨鱼,我并不称呼其学名,却给它取了个昵称,叫“好斗的圣徒”,因为它浑身闪烁着危险的白色荧光,令其外膜看起来就像教皇的帽子。

  我在此处观察潮水坑中隐藏的生命,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我会感叹,自己竟能获得一份如此优厚的礼物:不仅能彻底迷失于当下,而且拥有完全独处的机会。这正是我在研究业务中一直渴求的状态。

  然而即便是那时候,在开车返回途中,我总是为即将终结的快乐而悲哀。因为我明白,项目终有一天会结束。研究经费只给了两年,谁会关心贝类超过两年呢,况且,我的研究方法的确有点古怪。随着期限的临近,续约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于是我就会生出上述想法。虽然知道并不明智,但我在酒吧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早晨醒来时,我的头脑迷迷糊糊,有时身边还有人,虽然能认出来,却只是个陌生人,马上就要离开。然后我意识到,离快乐的终结又近了一天。这一过程中,其实我也能略感轻松,尽管敌不过那强烈的悲哀,也跟我的其他感受相抵触,但至少我不会成为本地人眼中那个整天趴在岩石上的外来者。

  哦,就是那老生物学家,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发疯一样地研究贝壳。她在酒吧里自言自语,你要是友善地跟她搭话……

  当我看见这成百上千本日记,感觉自己就像真的变成了老生物学家,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这疯狂的世界就是要将你占领:由外及里,逼迫你接受现实。

  现实也会以其他方式蚕食你。在我俩相处的某个阶段,我丈夫开始称我为幽灵鸟。这是他取笑我的方式,嫌我在生活中不够投入。每当他这样称呼我时,总是嘴角微撇,仿佛露出淡淡的笑容,但我能从他眼中看出责备。和朋友们去酒吧是他最喜爱的事情之一,而当我与他们同去时,我所讲的话就只有囚犯在酷刑逼迫之下那么多。他们其实并不是我的朋友,而我也不习惯闲聊,或者,拿我的话来说,不习惯高谈阔论。我不关心政治,除非政策影响到生态环境。我也没有宗教信仰。我的兴趣全都牵系在工作上,我就是为此而生,专注于工作让我感到无比振奋,但这些都是非常个人的感受。我不喜欢谈论自己的研究课题。我不化妆,也不关心新鞋和最流行的音乐。我敢肯定,我丈夫的朋友们认为我沉默寡言,抑或更糟。他们甚至可能觉得我不懂世故,或者“无知得有点奇怪”,我曾听见其中一人说,但并不确定他指的是我。

  我喜欢酒吧,不过理由与我丈夫不同。我喜欢在深夜缓慢的节奏中享受心不在焉的感觉。外表友好礼貌,头脑却游离于别处,思考问题,处理数据。但他对我太过担心,我喜爱独处的需求侵蚀了他与朋友们交谈的乐趣。他的朋友大多来自医院。当我独自在角落里喝着未经稀释的威士忌,往往会看到他话讲到一半便渐渐收住,转而望向我,看我是否愉快满足。“幽灵鸟,”稍后他会说,“你玩得开心吗?”我总是点头微笑。

  但是,我的乐趣在于悄悄溜出去观察潮水坑,了解居住于其中的那些精妙复杂的生物。维持我的支柱是生态系统与生物栖息地,而每当忽然意识到生灵之间的相互关联,我就会兴奋异常。对我来说,观察的意义总是大于互动。我相信,这一切他都明白。然而我从来无法向他清楚地表达自己,尽管我有过尝试,他也有过倾听。其实除此之外,我已将一切都展示出来。如今我相信,我唯一的天赋或才能,就是能对地点产生感情,并轻易地与其融为一体。就连酒吧也是一种生态系统,只是比较粗糙而已。假如有人走进来,只要不是像我丈夫那样怀着心事,当此人看到我独自而坐,便不难想象我正在沉默中自得其乐,也不难相信我已融入环境。

  然而,即使我丈夫希望我趋于被同化,讽刺之处在于,他自己却想要与众不同。见到这一大堆日记,我的另一个念头是:正因为这一理由,他不该参与第十一期勘探队。这里累积了那么多人的叙述,他不可能脱颖而出。到最后,他的状态会落得跟我相差无几。

  这些日记仿佛薄纸构成的墓碑,向我发起挑战,迫使我再次面对丈夫的死亡。我害怕找到他的那一本,害怕看见他真正的记述,而不是他返回后对上级所陈述的那些平淡无奇、泛泛而谈的内容。

  “幽灵鸟,你爱我吗?”有一次,在去接受勘探训练之前,他在黑暗中低声说道——尽管当时他才更像个幽灵,“幽灵鸟,你需要我吗?”我爱他,但不需要他,我觉得这很正常。幽灵鸟在此处是一只鹰,换一处却成为乌鸦,一切取决于环境。今天在晨光中飞向蓝天的麻雀,第二天或许会在飞行途中变作鱼鹰。事物的规律本来即是如此。我希望与潮汐起落、季节轮替,以及周围一切的节奏保持一致,从来不曾有什么更强的理由可以凌驾于我的此种心愿之上。

  那一大堆发霉的日志和档案占据了约十二英尺高,十六英尺宽的空间,靠近底部的纸张显然已经腐烂变质。甲虫和蠹鱼在资料间爬行,黑色的小蟑螂不停地摆动着触须。在纸堆的下方边缘处,烂渣似的纸页间混杂着照片的残骸和数十盒损毁的卡式磁带。我也能看到老鼠活动的踪迹。假如我想找什么东西,就必须顺着钉在活板门边缘的梯子爬下去,攀上那堆摇摇欲坠,仿佛垃圾山似的烂纸堆。这情景与我在塔墙上看见的文字隐约契合……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共享且在黑暗中聚集以其生命之力包围世界……

  我推倒桌子,将其挡在狭窄的楼梯口。我不知道心理学家去了哪里,但不希望被她或其他人偷袭。假如有谁试图从下方移动桌子,我会听见响声,并有充足的时间爬上来用枪向他们致意。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事后想来,应该归因于我体内那逐渐增长的光亮感:有一股未知的存在自下方涌起,冲撞我知觉的边界。而我皮肤上也毫无来由地忽然泛起阵阵刺痒。

  心理学家将全部装备存放在底下那堆日志旁边,包括她几乎所有的武器,这让我不太安心。但此刻,我必须将这一谜团逐出脑中。另外,南境局给予我们的训练大多基于谎言,对此,我依然心存惊惧,我也需要将这份恐慌驱走。当我爬下那黑暗阴冷的封闭空间,体内的光亮感变得更加强烈。我不知那意味着什么,因此越来越难将其忽略。

  我的电筒和穿过活板门的自然光揭示出墙上密布的霉斑,有些呈深红或深绿色条纹。到了底下,层层叠叠的纸张从垃圾堆里溢出的景象更加清晰可辨。到处是撕裂皱褶的纸页和扭曲潮湿的日志封面。探索X区域的历史可以说正在缓缓转变成X区域本身。

  我先是沿着边缘随意挑选日志。粗略翻看之下,大多数描述都是寻常事件,与第一期勘探队类似……但它们不可能是第一期勘探队的。特异之处只在于日期对不上号。究竟有多少支勘探队曾经越过边界?又有多少信息被篡改与压制?历时多久?“十二”期就只是指最近的勘探?早先更久远的历史被隐瞒起来,是为了在征召志愿者时打消他们的疑虑?

  这些被我称为“前期勘探记录”的档案具有各种不同形式。有录音带,有遭到虫啮鼠咬的照片,也有塞满纸的破烂文件夹。刚才我从上面看下来,也曾见到这些靠近底层的物品——全都被上面那堆日记本死死压住。淡淡的潮湿气味中透出一股时隐时现的刺鼻腐臭。文本有用打字机打的,有用手写的,也有印刷的,连同模模糊糊的图片一起,堆砌在我头脑中,跟那些垃圾并无差别。即使不考虑自相矛盾之处,这堆杂乱的档案也时常令我动弹不得。我开始感觉到口袋里那幅照片的重量。

  我首先定下几条规矩,仿佛那样会有帮助似的。对于看似是用速记法写的日志,我不予理会,也不试图去破解那些经过加密的。有些日志,我一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然后迫使自己快速浏览。但抽样选读有时效果更差。有的纸页间描述了难以名状的行为,我至今仍无法用自己的语言来记载。一些段落中提到“缓解”、“休止”,然后是“爆发”,以及“恐怖的形态”。无论X区域存在已有多久,无论先前有多少支勘探队曾经来过,从这些叙述中我能看出,在边界形成的许多年前,沿海一带就发生过不少怪事。这里曾经有个“原初X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