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像。翻查过那一大堆日志之后,我对这条信息并不感到惊讶。我继续盘问。

  “还有什么命令你没告诉我们?”

  “你开始让我感到厌烦了。我也开始有点累……我们透露的情况时多时少。他们有自己的衡量标准与理由。”这个“他们”似乎有点脸谱化,仿佛她也不太信任“他们”。

  我不情愿地把话题转到自己的私生活:“关于我丈夫,你知道些什么?”

  “就是他日记里那些,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你找到它了吗?”

  “没有。”我撒谎道。

  “很有见地——尤其是关于你。”

  这是虚张声势吗?在灯塔上,她确实有足够时间找到日记,并在读完之后扔回纸堆。

  但那不重要。天色越来越黑暗阴沉,波涛也越来越深,岸边的长腿水鸟被浪花驱散,海浪过后又重新聚集。周围沙滩上似乎突然出现更多洞孔。螃蟹和蠕虫不断在沙地表面留下曲折的足迹。这里生活着一整个生物群落,营营役役,对我们的谈话毫不在意。海上的边界在哪里?训练期间,我问过心理学家,她只是说没人曾穿越那里的边界。于是,在我想象中,勘探队员就像凭空化作了雾气和光线,消失于远方。

  心理学家的呼吸很浅,也不太均匀。此刻,她急促地喘息起来。

  “怎样可以让你舒服一点?”我起了怜悯之情。

  “我死后,就把我留在这儿。”她说。此刻,她的恐惧完全流露出来,“不要埋葬。不要移去别处。我属于这里。”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我们根本不该来这儿。我根本不该来这儿。”生硬的语气表明她的怒气已超过虚弱的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

  “就这些?”

  “我开始相信,这就是最根本的事实。”

  我猜她的意思是,就让边界扩张,不要理会,任由其影响后人,影响遥远的将来。我并不同意,但也没说什么。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完全是另一种意思。

  “有人真正从X区域回来过吗?”

  “很久都没有了,”心理学家疲惫地低语道,“的确没有。”但我不确定她是否听见问题。

  她脑袋往前一垂,失去了意识,然后又醒过来,凝视着波浪。她口中喃喃自语,也许有说“偏远”或者“边缘”,“孵化”或者“腐化”,但我不太确定。

  黄昏即将降临。我又给她喝水。她显然还瞒着我许多事,但她越接近死亡,我就越难将她视作敌人。然而,这不值得多虑,因为她反正也不可能再透露什么。也许当我走近时,她看到的真是一团火焰。也许在她眼中,我现在只有这一种形态。

  “你原先知道那堆日志吗?”我问道,“在我们到来之前?”

  但她没有回答。

  她死后我需要作一些处理,尽管日光将尽,尽管我并不乐意。如果说她生前不肯回答我的问题,那现在就必须要回答一部分了。我脱去心理学家的外衣,搁在一边。在此过程中,我发现她把自己的日记折叠起来,藏在一个带拉链的内袋里。我也将日记放到一边,压在石头底下,纸页在风中翻动。

  然后我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开她衬衫的左袖。先前,她软绵绵的肩膀让我很不安,现在我发现,我的担忧具有充分的理由。从锁骨到肘部,她的胳膊上长满了纤维状的茸毛,呈金绿色,发出淡淡的荧光。一条长长的凹缝顺着三头肌延伸,由此可以看出,感染是从最初的伤口开始蔓延——她说爬行者曾将她弄伤。无论是什么东西感染到我,相比之下,这种直接接触造成的扩散,速度更快,后果更可怕。有些寄生生物和真菌子实体不仅能导致妄想症,还能造成精神分裂和逼真的幻觉,从而引起行为错乱。现在我毫不怀疑,她的确是把我看成了一团逐渐接近的火焰。而她将无法开枪攻击我归因于外力,又由于某种怪物的追逐而受到惊吓,也都并非谎言。可以想象,与爬行者遭遇的记忆,至少会让她受到一定的惊扰。

  我切下她的一块皮肤以及底下的血肉作为样本,塞入采集用的试管,然后又从另一条胳膊取样。等回到大本营,我将仔细查看这两种样品。

  此时,我略感不适,因此稍事歇息,将注意力转向日志。这本日记被用于转抄地下塔墙上的文字,其中填写了许多新段落:……然而无论其腐烂于地表抑或绿野抑或海洋甚至空气,一切将获启示,得狂欢,扼杀之果及罪孽者之手将带来欢愉,只因阴影与光明中的罪孽无不可被死亡的种籽宽恕……

  页边有些潦草的注释。其中一处写着“灯塔管理员”,这让我想到,给照片上的人画圈的是否就是她。另一处写着“北方?”,还有“岛屿”。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心理学家用日记本记下这些文字时是何种精神状态。我只感觉到一种简单直白的舒缓,仿佛有人替我完成了一件很费力很困难的事。我唯一的疑问是,她的这些文本是来自地下塔墙,还是灯塔里的日志,抑或其他完全不同的源头。我现在依然不知道。

  然后我搜查了心理学家的尸体,并小心避免触碰她的肩膀和胳膊。我轻拍她的衬衫和裤子,寻找隐藏的物品。她的左侧小腿上绑着一把小手枪,右脚鞋子里有个折叠的小信封,其中塞了一封信。心理学家在信封上写了个名字;至少那像是她的笔迹。名字以S打头。是她的孩子?朋友?情人?数月来,我不曾见过一个名字,也不曾听人把名字说出口,此刻看到这名字,让我深感不安。它有点不太对劲,仿佛不属于X区域。在这里,名字是危险的奢侈品。祭品不需要名字。担当某种职能的人不需要被赋予名字。总而言之,这名字让我愈加困惑,仿佛头脑中一片不断扩张的黑暗。

  我把枪掷向沙滩,然后将信封揉成一团,也顺着枪的方向扔出去。此刻我心中想的是,虽然发现了丈夫的日志,但换个角度看,也许还不如没找到。同时,我对心理学家依然存在某种怨愤。

  最后,我搜查她的裤子口袋,找到一些零钱、一块光滑的忘忧石,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一系列催眠暗示,包括“导致瘫痪”“导致接受”“强制服从”,每一条对应一个激活词。她一定是非常害怕忘记这些用来控制我们的词语,所以才写下来。她的备忘单还包括其他提醒内容,例如:“勘测员需要强化刺激”,“人类学家的头脑容易渗透”。关于我,只有一句含义隐晦的评语:“沉默是一种特殊的暴力”。多么具有洞察力。

  “湮灭”一词后面紧跟着的是“导致立即自杀”。

  我们都有一个自毁按钮,而唯一可以按动它的人死了。

  我丈夫小时候经常做噩梦,那甚至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这种令人虚脱的体验迫使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他的噩梦是关于发生在屋宅地窖里的恐怖罪行。但医生排除了那是受抑制记忆的可能性,最后他只能靠在日记里记录梦境来排解。然后,到了大学里,在加入海军的前几个月,他去参加经典电影节……于是,我未来的丈夫在大屏幕上看到他的噩梦被演绎出来。他这才意识到,一定是当他很小的时候,正好看到电视里在播放这部恐怖片。他头脑中那些从未剔除干净的碎片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说,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自由了,从此往后可以抛下童年的阴影……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假伪造的幻象,就像头脑里的胡乱涂鸦,导致他作出南辕北辙的错误决定。

  “最近以来我一直做一种梦,”在答应参加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前一晚,他向我坦言,“这次其实是另一种新的梦境,并不是噩梦。”

  在这些梦里,他飘浮于原始荒野上方,仿佛沼泽鹰一般居高临下,自由的感觉“难以形容。就好像把我噩梦中的一切彻底反转”。随着梦境的发展与重复,其张力和视角会有所变化。有些个夜晚,他在沼泽水道中游动。另有时,他会变成一棵树或一滴水。所有一切经历都让他精神振奋。所有一切经历都让他向往前去X区域。

  尽管不能告诉我太多,但他承认,已经跟招募勘探队员的人碰过几次面。他跟他们谈了很久,相信这是个正确的决定,是一种荣誉。并非所有人都被录用——有的遭到拒绝,另一些则中途退出。而我指出,一定也有人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却为时已晚。当时,我对X区域的了解仅限于官方关于环境灾变的模糊陈述,以及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至于危险?我不太确定,只知道自己脑中想的是:我丈夫要离开我,而且隐瞒了好几个星期。我还不知道催眠和调节反射的事,因此并不曾想到,他或许是在会面过程中遭人设计,变得较易受鼓动。

  我以深深的沉默作答。他在我脸上搜寻,希望看到期待中的表情。他转过身,坐到沙发里,而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红酒,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们长久地保持着这一状态。

  稍后,他又开始说——关于他所了解的X区域,以及他现在的工作如何缺乏意义,他需要新的挑战。但我并没有细听。我在想着自己平庸的工作。我在想着野外。我很疑惑自己为何没有像他那样:梦想去另一个地方,并策划如何前往。那一刻,我无法真正责怪他。我不是有时也会去野外实地考察吗?也许并没有一去几个月,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等我感受到这件事的真实性,争执随之而来。但我决不乞求。我从未求他留下。我做不到。他或许还认为,离开反而能拯救我们的婚姻,能让我们更加亲密。我不知道。我毫无头绪。有些事我永远都不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