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可怕的侵入感消失了,仿佛忽然被撤走,同时,溺水的感觉以及周围黏滞的海洋也不复存在。我被推了一把,爬行者将我扔到一边,沿着阶梯滚落。我倒在地上,浑身瘀青,疲软无力。由于缺少支撑,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麻袋,瘫倒在那怪物跟前。它不该存在,我不该遭到它的侵袭。我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吸气。

  但我不能留在它的注意范围内。我现在别无选择。尽管喉咙生疼,五脏六腑仿佛刀剐,但我扑向下方更深沉的黑暗中,远离爬行者。我手脚并用,匆匆爬行,心中被一种盲目的恐慌所支配,只想逃出它的视线之外。

  等到那团光黯淡消失,我才感觉到安全,于是再次瘫倒在地。我躺了很久。显然,爬行者现在已经能认出我。显然,跟人类学家不同,我是它能够理解的文字。我心想,我体内的细胞已发生变化,不知它们还能瞒我多久。我不知道这是否预示着终点的到来。但我感受最深的,是勉强闯过火线之后的无比欣慰。深藏于体内的光亮感受到创伤,蜷缩起来。

  也许我唯一真正拥有的经验,我唯一的天赋,就是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我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拖着疲软的双腿继续前进。我也不清楚花了多久,但我最终站了起来。

  不久,螺旋状阶梯变成一条直线,同时,令人窒息的闷热感骤然消减,墙上的微小生物也不见了,上方爬行者的声音变得较为模糊。虽然我仍能隐约看见墙面上以前的文字,但在此处,我自己发出的光也黯淡下来。我对那纹饰般的字体十分警惕,仿佛它跟爬行者一样,必定能够伤害到我,然而追随着这些文字前进又有一种舒缓作用。此处的语句变得更容易辨识,也更容易理解。于是它接近我。于是它抛开其余一切。一遍遍地重复。是因为这里的文字意义比较明确,还是因为我现在拥有更多信息?

  我不由得注意到,这些新台阶跟灯塔里的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的高度与宽度。头顶上方,连续完整的天花板表面出现了大量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的深纹。

  我停下喝水,歇一口气。与爬行者的遭遇依然令我阵阵心悸。我继续前进,心中麻木地意识到,或许还有更多新发现需要适应,无论如何,我必须作好准备。

  稍后,遥远的下方出现一个微小的矩形光斑,呈朦胧的白色。随着我往下行进,它似乎不情不愿地逐渐变大,对于此种现象,我只能称之为犹疑。又过了半小时,我确定那是一道门,但模糊感依然存在,就好像它要把自己遮蔽起来。

  随着我不断靠近,也越来越肯定,远处这道门与我穿越边界前往大本营时回头瞥见的门有着离奇的相似之处。它那模糊的形态触发了我的回忆,因为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朦胧感。

  在随后的半小时中,我开始受到本能的驱使,想要按原路返回。为了打消这一念头,我告诉自己,我难以再次面对回程与爬行者。但天花板上的纹路令人不适,仿佛刻在我头颅外侧,一遍遍地重复勾勒,代表着某种斥力的力场。一小时后,闪烁的矩形有所增大,但依然如此遥远。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甚至产生反胃恶心的感觉。“这是个陷阱”的想法在我脑中不断增长,仿佛黑暗中那片悬浮的光不是一道门,而是某种怪兽的咽喉,假如我穿到另一边,就会被它吞噬。

  最后,我停下脚步。墙上的文字依然持续向下延伸,我估计那道门就在下方五六百步之内。此刻,它在我视野中闪耀着强光,我甚至感觉皮肤有点刺痛,仿佛只要看着它,就会被晒伤。我想继续前进,却办不到。我无法迈开双腿,无法迫使大脑克服恐惧与不安。连光亮感都暂时消失了,仿佛躲藏起来。这也劝告我不要继续往前。

  我在原地滞留了片刻,坐在台阶上望着那道门。我担心这种感觉是催眠指令的残余效应,担心心理学家虽然已死,却仍有办法操控我。也许我的感染源无法消除或压制某些加密的命令与指示。我是否处在一个延长的毁灭过程中,而此刻已到了最后阶段?

  然而原因并不重要。我知道永远无法抵达那道门。我会变得太虚弱,无力挪动。我也永远无法回到地表,天花板上的纹路会阻断我的视线,令我无法看清。我会被困在楼梯上,就像人类学家,并且也跟她和心理学家一样缺乏判断力。因此,我极度痛苦地转回身,就像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此地,然后开始沿着楼梯返回,在我想象中,那道由朦胧光线构成的门就跟爬行者一样硕大无比。

  我记得,当我转身时,下面的门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我,然而一旦我回头观望,却只有那朦胧而熟悉的白光。

  我希望可以说余下的行程是一团模糊的记忆,仿佛我真的就像心理学家看到的那样,是一簇火焰,透过自己燃烧的光晕向外张望。我希望接下来看到的是阳光与地表。虽然一切都应该结束了,那是我争得的权利……但事情还没有完。

  我记得返程中痛苦而恐惧的每一步,每一刻。我也记得,在转过墙角再次面对爬行者之前,我停顿下来。它仍在忙碌于那令人费解的任务。我不太确定是否能够再次忍受思维遭到挖掘。我也不太确定再经历一次溺水的感觉是否会发疯,尽管理智不断告诉我那只是幻觉。但我也知道,越是懦弱,头脑越是可能背叛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轻易缩进阴影里,成为一具游荡于楼梯底层的空壳。到那时,我也许再也无法鼓起此刻的勇气与决心。

  我不再想岩石湾,不再想潮水坑里的海星,转而思索丈夫的日志,想象他乘着小船去往北方。我想到地面上丰富多彩的一切,而地下却空无一物。

  于是,我再次贴紧墙壁,再次闭上双眼,再次忍受着那光亮,一边低吟,一边畏首畏脚地前进,随时准备嘴里被灌进海水,或脑袋被撬开……然而这些并没有发生,全都没有,我不清楚原因,只知道爬行者已经查验过我,基于某种未知的标准,决定将我释放,从此不再对我感兴趣。

  我来到上方的转角处,眼看就要移出它的视线之外。我难以抗拒心中的固执,贸然回头望了一眼。在这叛逆而不智的最后一瞥中,我看到的是永远无法理解的景象。

  在爬行者呈现出的繁复形象中,我隐约看到一张人脸。他隐藏在阴影里注视着我,四周围绕着难以名状的物体,我只能猜测,他处在这些东西的囚禁之下。

  此人的表情展现出如此复杂而赤裸的极端情绪,令我错愕不已。没错,从他的面容中,我能看出对无尽痛苦与悲哀的隐忍,但其中也透出阴郁的满足感与沉醉感。我虽然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却认得这张脸。我在一张照片里见过。他的左眼眯缝起来,另一只眼睛却在厚实的脸上炯炯放光,如鹰眼一般锐利。透过浓密的胡须,他那刚强的下巴隐约可见。

  最后一任灯塔管理员被困在爬行者内部,他瞪视着我,似乎不仅仅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而且还隔着漫长的岁月。因为他虽然比以前瘦——眼睛深深陷入眼眶,下巴的线条更为显著——但与三十年前的照片相比,他丝毫也不曾变老。如今,他处在一个我们谁都无法理解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吗,还是他早就已经发疯?他当真能看见我吗?

  我不知道在我回头看他之前,他已观察了我多久;也不知道在我见到他之前,他是否真的存在。我们的对视只有极为短暂的片刻,不能说有任何交流,但对我来说,他是真实的。要多久才算够呢?我什么都帮不了他,而且除了自身的生存,我也无暇顾及其他。

  也许还有比溺水更可怕的事。我无法知晓他在过去三十年中失去了什么,或得到了什么,但我丝毫也不羡慕他的经历。

  来X区域之前,我从不做梦,至少从不记得自己的梦境。我丈夫觉得很奇怪,有一次他对我说,这大概意味着我活在一个连续的梦境里,从不醒来。我也不知他是否在开玩笑,毕竟他自己曾被一个噩梦折磨了许多年,受到其深刻的影响,直到他发现那原来是个假象,彻底将其驱散。发生在屋宅地窖里的恐怖罪行。

  但我已辛苦工作一天,对这话较起真来。尤其那是在他去勘探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我们可以说全都活在连续的梦里,”我对他说,“我们会醒来,是因为某些事件,甚至某些微小的波动,侵扰到假想的现实边缘。”

  “那我是微小的波动,侵扰到你的现实边缘吗,幽灵鸟?”他问道,这一回,我察觉到他绝望的情绪。

  “哦,又到逗引幽灵鸟的时间了?”我一边说,一边扬起一条眉毛。我并没那么轻松。我的胃很难受,但在他眼里显得正常似乎很重要。等他回来之后,当我看到什么是正常,我倒是希望当时表现得更反常一点,大喊大叫,怎么样都好,只是别那么平淡乏味。

  “也许我是你现实中的一块碎片,”他说,“也许除了遵从你的吩咐之外,我并不存在。”

  “那你可太失败了。”说着,我走进厨房倒了杯水。他已在喝第二杯葡萄酒。

  “也许是太成功了,因为你希望我失败。”他说道,但脸上带着微笑。

  接着,他来到我身后,将我抱住。他有着粗壮的手臂和宽阔的胸膛。他的手绝对是典型男人的手,就像穴居的野人,强壮到不可思议,出海航行时十分管用。他浑身散发着邦迪的消毒橡胶味儿,仿佛是独特的古龙水。他就是一块大邦迪,直接贴在创口上。

  “幽灵鸟,我不在时,你会去哪儿?”他问道。

  我没有答案。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也许哪儿都不在。

  然后他又说:“幽灵鸟?”

  “嗯。”我应道,无奈地接受了这一昵称。

  “幽灵鸟,我现在很担心,”他说,“我很担心,我有一件自私的事要请求你。一件我无权要求的事。”

  “你就说吧。”我依然很生气,但近日来,我已接受了损失,并将其淡化,因此不至于阻碍对他的感情。另外,由于一次次被剥夺野外考察任务,我非常恼火,我羡慕他的机会。然而我也对那片空地沾沾自喜,因为它只属于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