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浣花,萧家,剑庐。

成都似隐隐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人前往?

浣花的人,那股对抗权力帮的精神与力量,还存不存在?

萧家的人,全死了,还是活着?

剑庐呢?

剑庐在望。

天拂晓。

剑庐是雅致的建筑,主要以深绿为主,朱红为辅,在树荫深处,挑出一角飞檐。

飞檐在朝阳下发着光。

然而浣花萧家的威望,是不是亦如昔日的声誉,在芸芸武林中发聋振聩?

萧秋水没有忘记问曲家姊妹:“令尊究竟怎么样了?”

曲抿描抿着唇道:“他真的去了剑庐,也真的只剩下四根手指…”

曲暮霜失声哭道:“…只可惜他不能似齐世伯那样,用四只手指握剑。”

——这点萧秋水明白。

——一个用五只手指握了四十年剑的老剑客,一旦剩下了四只手指,无论是谁,或有多大的决心,一时都不会适应得来。

——所以曲剑池不能出来,也不愿出来。

——一个剑客,当他出来时,连剑都握不住,那有什么用。

——只是齐公子为什么要代他出来呢?

齐公子趋近来悄声笑说:“你一定在想,我四指神剑齐某人为何要代他出来呢?”齐公子笑笑又道:

“因为他就是我师弟、无论谁发现自己凭四根手指也能在武功上精进不退,都不会再因为有四根手指而不再在江湖重振声威——”

齐公子坚定地道:“我要他奋发。而且——”齐公于看看自己的手指,说:

“我被人斩了六只指头,但我还是没有绝望。”齐公子笑得比别人多长了十只手指一般骄傲。

“所以我更不能让他萎颓丧志。”

——所以他要代曲剑池出头,先用四只手指扬名立万,好让曲剑他有个榜样可以跟随。

但负伤的人应该对自己失去的赶快忘掉。对自己仍保有的珍惜。

而且产生自信。

萧秋水看着笑嘻嘻、无所谓的齐公子,觉得他这种比别人少几根指头的人,简直像比别人多了只手或脚一般,可敬可重,而且值得骄做。

前面当先而走的巨僧忽然上步,天汇大师道,“剑庐到了?…

萧秋水道:“剑庐到了。”

剑庐还是依样。

听雨楼前,曾是“铁手铁脸铁衣铁罗网”朱侠武与“飞刀神魔”沙千灯会战的地方。

振眉阁前,原是萧秋水和萧夫人力战三位佩剑公子,也是“阴阳神剑”张临意搏杀沙氏四兄弟的地方。

见天洞处,是辛虎丘狙击萧西楼不成,反被萧东广追击的地方。

还有在黄河小轩前,萧秋水一剑挑开黑衣女子的脸纱,那如云乌发,清亮的脸…

——是唐方。

——唐方唐方你可好?

什么都无恙。

一花、一草、一木,都在,可惜了无生气。

因为人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人去了哪里?

萧秋水默然,他用手去抹拭那桌上、椅上的尘埃。

桌上有一口花瓶,有福禄寿的绘图,手工很粗,他却记得这是十年前,一个附近的佃农,在过年大节时,特地下下日一天,徒步走二十来里送来的。

因为这庄稼汉感激萧家的人,替他从恶霸手中保住了这块田。

那恶霸叫海霸天,跟权力帮没有关系,却是朱大天王的分系,没有多少人敢惹,父亲却叫自己兄弟四人,把他一股恶势力给挑了!

萧易人,萧开雁,萧雪鱼,和他自己。

那一次,他们踏着彩霞漫天的阡陌路归来,心里好兴奋。

从此以后,每年那老汉都送东西来——萧西楼也没有拒绝,他了解那淳朴的农夫,若不让他表达这一点感激之心,那就等于看不起他。

所以他接受了,——第一次送来的就是这只粗糙的花瓶,虽不值钱,但已是庄稼老汉所能购买的极致了。

萧西楼后来说:“这件好事是你们做的。这花瓶就归你们收吧?”

萧易人不要,他没功夫收集物品,蒸蒸日上的武林事业,正要待他来开创,萧开雁也不要,他没有兴趣。萧雪鱼也不要,那时海南剑派的邓玉平刚送给她一把纯白玉的古刀。萧秋水要。他要来纪念。

他把这纪念品摆在这里,每年爆竹响起时,他都会想起这件事。一年又一年岁月的怅惆,像爆竹梅花,散落一地。他鲜衣怒马,长铁短歌,在江湖上闯荡,但每逢插枝梅花的时候,他就带一朵梅花回来,插在这老旧的瓶于上,回到家里来过年。

而今瓶中已没有了梅花。只有纸花。纸是缎绒纸,是萧夫人的母亲费宫娥制作特有的高质纸帛。每逢过年时,他和萧夫人一面听外边新年快乐热闹的恭喜声,一面扎造这些各式各样的纸花。

萧秋水看到这些纸花,就想起他慈慧的母亲。——也许他眼睛潮湿不是为了这熟悉的瓶花,而是那些童稚的时光、年少的岁月、从前的事…

天正大师看着他,眼神很了解。齐公子等已在剑庐上上下下找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忍不住问:

“狄大夫人原住哪里?”他关心的是“天下英雄令”,因为那上面有他的誓言。

他并不要做个失信的人。

江湖上的人,往往把信义看得极重要:有时甚至比生命还重要。

这是江湖人傻的地方,也是江湖人了不起的地方。

是傻还是了不起,就要看你自己怎么去看。

——该醒了。

一听到问询,萧秋水猛然就醒。

这些名家高手,莫不是为了自家的事而来的,而萧家剑庐,他最熟悉,一定要他来引领;…

准知他这时就听到天正大师说:“在那一间里。”

他手指遥遥指去,亭台楼阁、花谢山石,隐隐就是振眉阁!

萧秋水赫然道:“大师,…你,你,你怎么知道?”

天正大师淡淡地道:“这地方原来必卧虎藏龙,每处地方都有其极秀处,亦隐伏极险处…惟这阁楼是最安全,而气象隐有天势之地…萧大侠是一派宗主,自然会把太夫人安排宿于此地,方才无虑,不知然否?”

萧秋水惊佩地道:“是…正是…”他心里惭愧,在萧家生活了二十余年,竟个知萧家听雨楼是如此精妙的阵势,不禁潜然大汗淋漓,也顿悟了昔日为何萧东广可以轻易截住辛虎丘的去路。

天正大师道:“萧家有如此气象,无怪乎会出得了少侠这等人才…也无怪乎会引起权力帮忌意,唉。”

宝剑引人垂目,持剑的人容易活不长。明珠夺目,则收藏的人难以保有。

树大招风,高处生寒,这是理所当然。

梁斗领首道:”权力帮已收买了铁衣剑派,眼见浣花剑派此等声势,又将与海南剑派联合,自然是要先除之而后快了。”

海南剑派少掌门邓玉平,因爱慕萧雪鱼,早有心人赘萧家;邓玉平之弟邓玉函,又是萧秋水的拜把弟兄,可惜却死在权力帮之“三绝剑魔”孔扬秦剑下。邓玉平自然更恨权力帮。

人正微笑道,“只不知朱大天王的人,为何也要趟这一趟浑水?”

他一说完了这句话,四面大厅的墙上,忽然出现了十二只手掌。

第 七 章 一条胳臂一条腿

 

十二只手掌,打破了墙,伸了进来。

然而墙没有裂,只穿破了手掌形状的孔。而且没有声响。

也许击破石墙,井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击墙只破了手掌型状大小的洞不少一块而且没有发出声响,这点天下能做到的人,不但不多,而且简直太少得近乎罕见。

天正大师谓道:“‘天王六掌’,果然内力修为、掌功称绝,了不起。”

然后墙就倒了,走进来六个人。

六个诛儒。

他们人矮、头大,手长、掌厚。

萧秋水暗暗叹息,仿佛了解为何这六人未进来前,要先显露一手功夫。

——矮小的人难免要壮声势,正如丑陋的人偏爱打扮一样,岂不都是人性中极难堪而又极自然的事?

这六个人,都喜欢看着他们的手掌。

——也许他们不止在看他们最骄做的武器,也在看这一战的胜负生死,在掌纹里有没有印记?

“你就是少林天正?”

天正大帅合十:“阿弥陀佛。”

开始问话的矮人穿黑衣,一身纯黑,像只乌鸦,他说。“我叫苗杀,”转目向一穿锦衣的矮人,“他叫苏杀,”瞧着一玄衣人道,“他是敖杀,”又指向一灰衣人道,“他叫巫杀,”用手向一白衣人一指,“这是龚杀,”最后一指他身边一名红衣人道,“他叫余杀。”

天正大师说:“我知道,江湖上,你们就叫做‘六杀’。

苗杀说:“是。我们可为一个目的而杀人。”

苏杀道:“朱大天王叫我们杀人,我们就杀。”

敖杀接道:“我们六个人,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不是得朱大无王收容,只是六个早死早好的孤儿而已…”

夭正大师道:“我明白。你们告诉我们,你们的姓氏原来不同,只是想证明一点,你们六个人,会有今天,会在一起,全赖朱大天王的栽培,所以不惜为他而死。”

巫杀截道:“不借为他杀人。”

天正大师笑道:“我知道了。”

梁斗接道:“既然我们知道了,你们可以说了。”

龚杀倒是奇道:“说什么?”

天正笑笑,梁斗道:“你们告诉我们这些,只是为了提出某个要求;要是要求不得,宁可决一死战,所以好教我们不要拒绝。”

余杀抚掌叹道:“两位果是明白人。”忽然悄声笑道:“如果诸位答应了,朱大天工也有小小的礼物要送予大家。”

他一说完,苏杀和苗杀就突然倒飞回去。

他们倒飞的身法,竟比前掠还要无缺。

他们倒掠入墙,片刻又掠了出来。

余杀笑道,“这是三件礼物的两件,大师和梁大侠,先行过目,请,请。”

这是说,请大家先看看礼物样品的意思。

余杀一挥手,苏杀背后背了个黑突突的袋子,忽然掼了下来,抽开丝缎,剥开麻布,立即出现一个人,一个光头!

这光头人是一个和尚。

苏杀继续剥下去,就现出那和尚的双肩。

那和尚竟穿着大金红袈裟,眼睛瞪得老大,但穴道已被封,不但动弹不得,也作声不得。纵凶悍如血影者,也不敢与天正的双目接触。

那和尚竟是血影大师!

血影大师,竟是“礼物”?!

只听苏杀道:“血影艺出少林,后来大开杀戒,奸淫掳杀,无所不为,贵派早有追拿他之心,无奈他已投身权力帮,要追逮他,恐怕会使少林卷入江湖风波之中,无易对付…朱大天王有鉴于此,特遣我们六人,擒此叛逆,交由少林方丈发落。”

天正大师合十长声道:“善哉,善哉。”

苗杀手上提了个布包,布包很大,上面系了个结,解开布结,只见一个拙古的书盒,上写梵文,天正大师看了也不禁慈目一展,苗杀笑道:

“这经原是达摩东渡,留在少林的,后三百年来劫火,此经终于落人生俗之手,据悉少林历二百四十六载遍寻未获…朱大天王有鉴于此,特令在下交还少林方丈保存,物归原主。”

佛门虽无嗔无欲,但此经乃真本,是佛学中至宝秘笈,饶是天正大师这样的高僧,更越发心动,长吸一口气,缓缓道:

“尚有一物,未知…”

余杀笑着接道:“少林至刚至猛的内家拳路,与武当至阴至柔的内家拳法,一直无法配合使用,但朱大天王浸淫两派数十载,已研得合并之法,正不知与武当太禅研讨好,还是只向大师你求教是好,现在…”

余杀笑笑,再不言语。

梁斗暗呼了一口气,忖:好历害。就算天正无贪无欲,但少林、武当,一直并立,各据一方,如有谁先得并合两家武功的诀门,无疑声势大增,武功剧进,另一派就无法望及项背了。…这等诱惑,又有谁能禁受得了?

只听天正沉默良久,终于问道:

“只不知天工要老衲做的是什么事?”

余杀道:“没有事。”

苗杀立即接道:“只不过要大师和大师的朋友,不要管一件事。”

天正缓缓问道:“不管哪一件事?”

还是余杀接道:“不管一只胳臂一条腿的事。”

天正大师继续问:“哪一个人的胳臂和腿?”

余杀没有答,龚杀突然大声说出来:

“萧秋水的!”

这连萧秋水都吓了一跳,一大跳。

天正大师没有再问。

梁斗却忍不住要问。

“你们为什么要他的一条胳臂一条腿?”

“因为他在秭归,带人杀了‘长江三英’。”

梁斗又问,“可是他在丹霞岭上,曾救过‘长江五剑’,而且柔水神君雍希羽也答应替他脱罪。”

“有这回事,”余杀似在这六人中,最能言善道,而且机警聪明,“所以‘长江三英’的事已不计较,但是他又杀了‘长江四棍’中的金北望金老三。”

萧秋水不是因为怕死,可是他必须分辩,“他不是我杀的!”

敖杀即问:“那么是谁杀的?!”

萧秋水疾道:“权力帮,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一洞神魔,左常生的弟子:钟无离、柳有孔杀的。”

敖杀无言,余杀却道:“原来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也不致于说谎。但是金老三虽不是你杀的,却是因你而死的。”

这点确然,钟、柳二人暗杀金北望,是因为要手刃他。所以萧秋水无言。

余杀冷笑又道,“何况,天王的令,已经下了。”

——朱大天王既已下令,便无权挽救了。

——他要一个人死,就得死,他要一个人生,就得生。

——一个别人生死都得由他来支配的人。

天王既下了令,再说也没有了——余杀正是这个意思。

“而且,”余杀道,“为了柔水神君的请求,朱大天王只要萧秋水一只胳臂一条腿而已;”

他笑笑又接着说。

“随便哪一条都可以。”

余杀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已把一件极高价的事物,用了极廉宜的价格抛售出去似的。

如果他是一个商人,他已表示他的货品已打折扣了。算得极是相宜:

——连你不买都不可以。

只要天正不管,别人就管也管不了。

他们六人很相信自己的武功——而且更相信朱大天王的三件“礼物”。

“三英四棍、五剑六掌、双神君”,朱大天王的部下,除了长老级的章残金、万碎玉和烈火、柔水二神君之外,就要轮到这“六杀”为最强了。

他们对自己的武功,一直都很自信,也很自负。

一个人若天生丑陋,张可能会多花时间在学问上——而不是多花时间,在炫耀他们的容貌外表上。

“六掌”武功之所以高,因为他们专。

——因为他们知道,若要出人头地,就得苦练,不断的苦练,天天的苦练,时时刻刻的苦练。

梁斗轻轻咳了一声,他知道天正纵不会答应,也不好说话了。

这时应该由他来说话,而且该由他挺身而出。

他是萧秋水的兄弟,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他们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