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贴在杖上、附在杖身。

杖所带出来的,是死。

所以杖是生的。

柳五粘在杖上,全身轻似柳。

但他活着。

他的青刃已伸了出去。

和尚大师弃杖!

杖飞十六丈远,再呼地插在地上,九尺九寸禅杖,入士八尺七!

柳随风就在禅杖离开和尚大师的手掌刹那,已掠了出去!

往扔杖的相反方向掠出!

等于向和尚大师扑去!

和尚大师迅若游鱼,忽然一缩。

一缩即退七丈!

“易筋经”的武功,本就匪夷所思。

但是柳随风一经扑出,也不再追,但脸色全然白了。

他用手捂住胸口,人扶着柳树:

但眼睛里闪亮着神光——就似小孩子玩一场认真的游戏,他侥幸玩胜了一般。

和尚大师退出了七丈,势己尽,但人没有停。

他仰跌下去。

众人失声惊呼,他又直挺挺地弹了起来。

这时和尚大师慈蔼的脸孔,忽然裂了。

眼角裂了,鼻孔裂了,嘴角裂了、耳孔裂了…全身在一下子间,全都裂了。

只听他嘶声道:

“你…你是…同门…的什…什么人!”

说到“人”字,他双目就凸了出来,而且滚落了下来,全身肿胀,嘴巴“呀呀”地,已说不出一个字。

待他全身崩裂前,他已气绝了。

天目、地眼飞身过去,只见和尚大师心中插有一支镖:

一支很普通的镖。

没有雕花,没有刻字。

和尚大师的血,自伤口流出。

血不是红色的。

竟也不是黑色。

而是无色的,淡淡如柳青。

这些“血”有些流到草地上,渗入了土里。

有些流到了溪水中。

缘草青青。

溪水无波。

三个月后,锦江望江楼这一带,忽然寸草不生,雨水冲过此处的痕迹,凡是流过的,连只蚱蜢也没有。

锦江河,半个月后还有客人吃了一条河里的鱼,大叫一声,伏地而殁。

杀那鱼的人、洗那碟子的人、网那鱼的人,无一不被毒毙。

这是什么毒,如此厉害?!

这是什么暗器,竟杀了和尚大师?!

 

第十五章 别离良剑·相见宝刀

 

柳五喘息。他发出了那一击,搏杀了和尚大师,但他要调息。

他们交手仅仅三招。

这却是柳随风出道以来,最凶险的一役。

和尚大师的禅杖,兀自在土上嗡动不已。

火势愈来愈猛,顷俄间萧秋水等便得葬身火海。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些不该在此时想起的东西:

——人将死时,是不是都会想起一些他不该想起却又偏偏想起的东西?

萧秋水想起的东西,居然是——花瓶。

就是那只受帮助的佃农所送来的花瓶。

萧秋水临走时匆匆,是要杀出重围请援,他临走时,因舍不得剑庐,上上下下都看过一遍,才甘心离家而去的“

而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这大厅上的花瓶,并没有插花。

自从发生了秭归镇与权力帮的铁腕神魔冲突后,唐柔的死,使萧秋水没有心情买花携花回家。

这不是插梅花过春节的时候,萧雪鱼也不在家,所以瓶里一直没有花。

而今这些纸花是萧夫人亲手做的——正如萧秋水的衣服,也是萧夫人亲手裁的,那都是特殊的布料跟纸料做的。

然而萧夫人不做纸花,已两三年——浣花剑派日益壮大,萧夫人助夫成事,哪还有当日做女孩时的闲情逸致?

但是现今的纸花是萧夫人亲手裁做的——萧秋水离开时,权力帮已十面埋忧,萧夫人且受了伤,怎会有可能还有心思制花?

这说明了只有一个可能——纸花里有秘密。

萧秋水心中一明,抢步过去,拎起了花。

众人都知道,这年轻人确有过人之能,且看他作什么来着?

唐肥却颇不顺眼地调侃道:“嘿,大火中还要看花,难道看花可以救火不成?”

铁星月怒叱:“你少说话!”

唐肥冷笑道:“你少吃我的饭!”

铁星月一时哑然——他没有钱,确是常常白吃唐肥的饭菜。

这边萧秋水也不理会,拆开花瓣,趋近端详——

花瓣中果写有字:

“左转花瓶。”正是萧夫人亲写的字。

萧秋水立刻旋转花瓶,发现花瓶紧贴石桌。

三次旋转后,石桌忽然“嘎嘎”移开,出现了地下一黝洞。

洞口极狭,但洞深不知何止。

这时火舌已卷近,众人无及多虑,望向梁斗,梁斗道:“可是萧夫人手笔?”

萧秋水道:“是。”

这时火势已至,众人聚站在一起,已无进退之地。

梁斗道:“我们下去再说!”

当先跃下,只听“噗”地一声,已着了实地,只听梁斗仰首叫道:

“下来。”

声音空空地传了开去,众人方知洞穴看似高狭,但里中横衍甬道颇多,才得传音回声,故逐个跃落。

众人脚踏实地后,发于地穴虽比外观宽大,但仍觉拥挤,左右各有狭穴,心须俯身贴膝方得行,梁斗问:

“这地方你可曾来过?”

萧秋水戚然答:“我还是第一次知有此穴。”他自小好玩,但父亲及其严峻;犹受庭训,不敢嬉游至大厅上来,而今悟得此地,仍是平生首次,还不知故了个该不该的事。

梁斗怕黑暗中遇伏,但久留于此,空气燃尽,在穴中也必窒息,于是道:

“我先去探探。”

当下问左边狭穴推进,齐公子不放心,道:

“我也去,又怕众人跟来,道:

“我们呼唤才跟上来。”随手一晃,拿出火摺子,照着前路,向前爬行。

这下唐肥可惨了,原来她身躯极是肥硕,刚才她挤下穴口时,已甚是不易,穴口也被挤破了些许,但穴口仍以水泥铺上,以饰耳目,唯今之地穴仍坚硬地底岩石,根本不能运功推开,这下她可进退维谷了。

过了一会,只见火光渐亮,梁斗、齐公子又退了出来,两人一身泥泞,显然爬行得甚是不易,林公子好洁,早已皱眉,问道:

“怎样了?”

齐公子摇首叹气,梁斗若笑道:

“唯有察望另一端了。”振起精神,义要推进。萧秋水忙道:

“梁大侠,请让在下先请。”

梁斗本要拒绝,回心一想,也是好的,因为萧秋水毕竟是浣花剑派的人,一旦遇上,可免误伤,而且他较年轻,身躯伸缩自如,于是笑道:

“好是好,但不要叫我大恢,叫我老哥哥便可。”

众人见他身历险境.犹如此气定神闲,不禁暗里佩服。原来梁斗虽是一方大侠,但在丹霞别传寺中一役,惺惺相惜,已在丹霞结为兄弟,故梁斗不许萧秋水称他为“大侠”。

萧秋水当下匍伏前往,唐方正在劝勉唐肥,不要心存恐惧,林公子性本好洁,但一见萧秋水冒险犯难,便抢过齐公子手上的火摺子,前往探路。

铁星月、邱南顾也抢着要去,梁斗知这两人忙多帮少,当下制住。

萧秋水、林公子爬入穴中,伸长手臂以火摺照亮,只见前面圈圈连连,都是石壁,看来甬道甚长,只怕得匍伏而行一段时间,前面不一定有出路,两人心中俱是惶然。

两人爬了一阵,后面铁星月等吵架声渐远,又过一会,反似从前面传来,萧秋水心下惴然,以为又回到原来之所在,后来才知是石穴中的回音作用所致。

又过一阵,石壁渐宽,而且壁顶豁高,上面形形式式的钟乳石,千奇百怪,各形各状,萧秋水等知有出口;甚是喜欢,正想回去叫人,忽“叮当”一声,踢到一物,用火摺子照近一看,悚然一惊,“突”的一下,火摺子已燃尽,熄了,四下登时一片黑暗。

林公子摸遍衣襟,再也找个到火摺子,倒是摸到衣衫上一团又一团湿黏黏的泥泞,他索来怕脏,不禁有些气急,却听萧秋水竟然抽泣起来。

他素来服膺萧秋水,武功虽高,但十分敬重这敢作敢为的老大,而今竟听萧秋水竟呜咽起来,大为错愕,骇问道:

“老大…什…什么事?”

隔了半晌,萧秋水硬咽才告平息。只听萧秋水忍悲道:“那是家慈的饰钗…”

说着“花”地一声,亮起了一把火摺子,林公子初见萧秋水满脸泪痕,再趋近一看,只见一妇女饰物用的金钗,想必是萧秋水睹物思人,而且推测出父母终脱重围,从此处遁出,心中悲喜交集,一时忍不住竟哭了起来。

萧秋水抹去眼泪,因手掌沾泥甚多,一时脸都涂得花黑黑的,振起精神道:

“我们再往前寻去。”

林公子点点头,旋又犹疑道,“后面的人会担心,还是先叫他们过来。”

萧秋水颔首道:“也好,”心知林公子也担心自己,笑道:

“我哭归哭,如此节骨眼上,不会有事,也不敢妄生事端的。”

林公子这才比较放心。

萧秋水寻亲心切,继续往前探索。林公子则返后唤人过来,不一会大家都齐集了,独有唐肥塞在洞里,进退不得,要劳铁星月在后面推邱南顾在前面扯,才勉强推进了一些。

出得了窄穴,唐肥几乎被挤得变了形,气喘呼呼。

大家跟萧秋水会集在一起,洞穴较大。又阔又奇,石壁有千奇百怪的石乳.可容三四百人齐集。又过数处,脚踝浸水,原来地穴斜倾,穴中都灌了水。

而且水流是流动的,显然还有出处。

萧秋水等缓缓推进,水流渐已及腰,浑身透寒,个住抖哆。

水流向哪里呢?

大家浸在冰一般的寒水里,跟刚才在烈火边沿的情形,又大不一样,谁也没有多说话。

就在这时,洞壁又渐渐下降,洞穴又渐合拢,狭小,唐肥的恐惧感又来了,大呼大嚷:

“这死地方,这鬼洞穴,我才不来呢…我才不走!我死也不要走!”

话未说完,“吱叭”一声,抚股跳了起来,众人吓了一跳,原来她屁股还缠了条水蛇,蛇仍噙住她的股肉下放,铁星月一把抓住,把蛇摔死,幸亏这蛇毒性下大,唐肥功力又深,自无大碍。

唐肥气吁吁不住咒骂,曲暮霜、曲抿描劝慰,她都不听,左丘超然看不过跟,阴森森地加了句:

“这里恐怕不止有蛇…”

唐肥瞪着铜铃般的大眼,问,“还有什么?”

左丘超然拉长着脸,眼睛向上一翻,舌头一伸,怪声道:“还有鬼哟!”

唐肥一声“我的妈呀”,忙跟着诸人走,原来她天不怕、地下怕,最怕的就是鬼。曲家姊妹自然也甚怕,相偎着往前走,怕谁要是走得后,会被妖魔鬼怪攫走。

这下急行,洞穴更窄,众人俯首而行,忽地头顶“哧”地一声,一物刺下,“嗤”地激起水花,众人四散;护身戒备,却见那物并不移动,定睛一看,原来是禅杖杖身,刺入土中,杖尾及水面。铁星月怒道:

“好哇,竟敢暗算老子…”

梁斗摇首道:“不是暗算。”

齐公子以手掌拍拍壁顶泥岩,道:“这泥岩相隔颇厚,对方听不到我们在这儿,若施暗算,也下会如此失算,全无准头。”

梁斗道:“那么以禅杖贯穿至此的人,功力之高,非你我所能及。”

齐公子脸上优惑,但因火摺昏黯,看不出来:“正是。”

邱南顾问道:“那上面的人,为何无端端插下这禅杖下来?”

齐公子苦笑道“我不知道。”

梁斗笑道:“既想知道,何不掘下泥土,冒上地面去瞧瞧?”

众人知能重见天日,十分欣喜,七手八掌,敲击拨扒,意图破土而出。

和尚大师的禅杖,不再颤动,变得硬冷的生铁,僵死在那里。

正如和尚大师的生命。

柳随风的喘息已平伏。

他的淡若春水的眼睛,忽然炽热起来,像傲拗不可一世的诸侯,在攻陷城池时高举干戈的那种狂热。

他的人本就高傲,向来神色淡然。

而今却完全变成了人世的猖狂。

这一战,他知道,已足以名动江湖。

李沉舟最名动武林的一役,是同时间搏杀魔教教主“鬼手十八翻”江烧阳,以及白道武林盟主“谈笑一剑”高幸伤,那一役奠定李沉舟牢不可破的地位与名声,从此无人敢夺其锋!

今天他却杀了南少林的第一高手,和尚大师。

柳五此刻不是想到了名、利、地位、权势…

而是想到了李沉舟的一双眼睛:

…带着淡淡的倦意,轻轻的忧倡,宛若远山含笑迷檬,但又如闪电般动人心魄…

——那感情的、无奈的,而又空负大志的一双眼神!

事情发生得大快,待已定局时,已无可挽救了。

天目神僧和地眼神僧,就是这样的感受和心情。

他们俩都同时跑下来:和尚大师死了,他们身为福建少林监护长老,居然眼睁睁看着他死。他们心里都有着同一种感觉:

血海深仇!

莫艳霞说话了,她是柳随风一手栽培出来的人,自然懂得这个时候该她说话:

“和尚大师死了,柳五公子已战胜。你们不听是他亲口答应过的吗?”

莫艳霞笑笑又道,“若你们想以车轮战术,那也是可以。”

天目,地眼二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是出家人,而掌门人的确答应过仅与柳五一战,其余人不得干涉,要报仇呢?还是不报!守约呢?还是不守:

柳五却笑道:“不必了。诸位的深仇大恨,还是一并来料理吧。”

——他本来用话稳住和尚大师,万一搏杀之后而负重伤,即求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