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伍定远与艳婷两人也正性命危急,他背负艳婷,眼见潮水不住涌来,已然掩上脚背,冥海毒性强烈,霎时便将他的鞋袜浸烂,伍定远见一旁有处岩石,急忙跳了上去,但转瞬间两旁都被湖水淹没,看来只待片刻,湖水便要淹了上来。

卓凌昭见到伍定远的惨况,连忙叫道:“伍定远!你快快跳过来,还可以保住一命!”

远远地江充也见到伍定远命在旦夕,也是叫道:“伍制使,你快到我这里来,我可以救你!”他两人虽然救人心切,此时都与伍定远相距甚遥,一时间除了张口呼叫之外,却都无能为力。

伍定远听着两人叫唤,情知他们是有求于己,绝不是在乎自己这个人的生死,心道:“我是否该去求他们相救?他们对我仍有所求,绝不会害我。”转念又想道:“看这冥海涨得如此厉害,我便算求他们救命,也不过多活片刻,横竖是个死,我堂堂的一条铁汉,又何必在死前糟蹋自己的名声?”

眼看那湖水却不停上涨,想来只需片刻,无论奸恶如江充,还是凶狠似那卓凌昭,全都要给这湖水泡烂,变成黑泥一般,远处尚不绝传来哭嚎,却是锦衣卫好手临死前哭痛叫喊的声音。伍定远极目眺望,却见罗摩什、安道京两人为了小小的一块立足之地,兀自将同伴踢落水中,真是毫无人性可言。

伍定远冷眼旁观,眼见他们只为多活一时半刻,竟然干尽恶事,有如虫蚁禽兽一般,他心中忽地醒悟:“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的几年,到头来,不都是一个死字么?这安道京如此奸恶,一会儿还不是烂死当场,只怕在阎罗王面前还要多打两下屁股,唉,短短几十年光阴,大家又何必争这许多?”一时之间,竟然呆呆出神,毫无求生欲望。

便在这顿悟的一刻,却听艳婷尖叫道:“伍大爷!你别呆呆地站着,我们快想个法子逃走啊!”伍定远转头看着背后的艳婷,只见她满脸惊惶失措,显然被眼前的异象吓坏了,伍定远叹道:“艳婷姑娘,你别怕,等会儿大家都要死了,早一刻,晚一刻,都是一样的。”

艳婷看着四周都是垂死哀号的人,一个个都给泡烂在湖水里,想来便算是死了,还要大受剥皮烂骨之苦,她心中害怕,忍不住大哭起来,叫道:“我不要死!我不要烂成那个丑样子!师父你在哪里!快来救艳婷啊!”这艳婷虽然生性坚毅,但此刻的景象太过吓人,宛若地狱一般,却教她不得不嚎啕大哭。

伍定远看着楚楚可怜的艳婷,想来她毕竟年岁幼小,实在是熬不得这等苦难,他自己虽然抱定一死的想法,但此时此景,听得艳婷的哭喊,却不得不让他再拼一次性命。

伍定远猛地一咬牙,心道:“说不得,我拼了这条性命,也要让这小丫头多活一刻半刻。”

伍定远将艳婷放在肩上,温言道:“乖孩子,你别哭了。我带你逃生。”他虎吼一声,只听哗啦一响,伍定远竟尔跳下湖水,直直地朝卓凌昭走去。

众人见他如此干法,都是惊骇无比,卓凌昭叫道:“你别泡在里头,身子会烂的!”艳婷哭叫道:“伍大爷!你不要这样!”

伍定远脚趾疼痛,似已慢慢地被毒水浸蚀。他忍痛往前走去,一步步都是钻心之痛,他低头一看,赫然见到脚趾已被腐蚀见骨,下半身的衣衫也都烂去。

慢慢地湖水越淹越高,已至伍定远的腰间,伍定远大步走去,眼见卓凌昭已在丈许之外,伍定远抬头看着艳婷,惨笑道:“小丫头,咱们再见了!”

艳婷惊道:“你…你自己呢?”

伍定远全然不理,当即喝道:“卓掌门!求你救她一命!”他猛地一翻白眼,跟着双臂一振,用力将艳婷丢出。只听呼地一声,艳婷娇小的身子便往卓凌昭飞了过去,卓凌昭伸出左手,霎时已将艳婷抱住。

卓凌昭提声喝道:“伍定远!你抓好了,本座拉你过来!”他嘿地一声,右手立时抛出衣带,他功力深厚,霎时那衣带便缠住伍定远手臂,卓凌昭右手用力,便要将他拉将过来。

伍定远看着手上的衣带,心道:“我身为捕快,非只不能将歹徒绳之以法,为了多活这一刻半刻,居然还要受这贼人的恩惠,我…我是天下最没用的混蛋!哈哈!伍定远啊伍定远,你这般可笑,不如去死!去死!”

伍定远看着四下惨叫垂死的人群,霎时惨然一笑,竟将衣带甩开,转身往湖里走去。

卓凌昭惊道:“伍定远!你不要命了吗?”

伍定远仰天狂吼:“老天爷!”跟着哗啦一声,已然跳入湖水,霎时隐没不见。

众人心下骇然,纷纷惊叫。艳婷更是惨叫一声,已然昏晕。

卓凌昭茫然不解,心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为何不让我拉你过来,这样你不就可以活命么?你又何必自命什么清高?”

江充见伍定远跳湖自杀,心下惨然,寻思道:“这领路人死了,却要我们如何过去?”

金凌霜却想道:“这人当真是条好汉,他舍命救了这小姑娘,这等胸襟胆识,世间几人能有?”却听钱凌异大声嘻笑,道:“这人是个白痴!”

众人胡乱猜想伍定远为何跳湖,却无人知道他的真心。

伍定远不是自命清高的人,也不是立志做大事的料子,旁人喜欢沽名卖直,喜爱逢迎拍马,这些事都不是他爱干的。他只是个知所进退的世故捕快。三十六岁的他,早知道什么时候该睁眼,什么时候该闭眼,在这乱世之中,他心中自有一把尺。

可是为了燕陵镖局的案子,这位信守中庸之道的捕头却被动摇了。齐润翔死在他怀中的那一刻,他还只是警觉到大案子来了,但在齐伯川死亡的刹那,他却深深地明白,他心中的公道正义已经被粉碎。

为了燕陵镖局的案子,知府陆清正曾经威吓他,止观、方子敬也都劝过他,大家都叫他放下这个重担,要他不必硬扛这桩涉及政争的大案子。如果伍定远真的放掉这个案子,相信也没有人会来责难。

像他这样一个深知人情世故的捕头,为何会选择一意孤行,还弄到丢官亡命的下场?

因为,伍定远心中的尺被打烂了。

对伍定远而言,你可以在他面前杀一个镖师、甚至杀两个镖师,他都不会拿你当仇人,他最多只是来抓你,办你,但他就是不会恨你。可是,你就是不能在他面前把人家全家灭门,你如果连最后一个遗孤都杀死,他就很难忘了你。

只怕永远都不会。

可惜昆仑派的人做了,江充也做了。在那生死的一刻,伍定远知道自己不能接受卓凌昭这些人的救命恩情,他完全明白,只要他领受了这份恩情,他心中的尺会没办法原谅自己。

伍定远选择一死,是恨自己的弱小无能,是恨老天压在他肩上的担子太重,是恨自己的良心太多,是恨人生的无奈…

可怜这位亡命天涯的捕快,便这般死在神机洞中。

一文不名的死去。

眼见伍定远跳湖自杀,众人正自讶异纳闷间,忽听远处轰隆隆地巨响缓缓止歇,潮水便往后退去,那大水退得好快,转瞬间便退出数十丈。

江充等人见已得救,双腿都是一软,三人一齐坐倒在地。他们转头望去,只见数十名锦衣卫好手已然全数覆没,罗摩什带来的火枪手也无一得免。

安道京抹去头上冷汗,问道:“江大人,这神机洞实在太可怕了,咱们还要过去么?”

江充脸现凶残狠毒的神气,凝视远方的冥海,冷笑道:“我若见不到那人,我告诉你,我是绝不罢休的!”

安道京见了他的神情,吓得浑身发抖,良久说不出话来。

那厢昆仑众人见大水退潮,纷纷从石壁上跃了下来。卓凌昭脸上神色难看,喃喃自语道:“伍定远已死,少了这引路之人,我们却要如何过去?”

余人见了这等天地巨变,脸上神色都是难看至极,只有艳婷一人泪眼汪汪,她眼望赤红的湖水,想起伍定远跳湖自尽的豪举,一时却似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