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倩兮见卢云沉吟不决,登时捏住了卢云的衣袖,硬拉着他向前走去。卢云叹息一声,袍袖一拂,将她的手震脱了,轻轻地道:“小姐啊,都几年了,大家也都生份了,你又何必如此呢?”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逃犯匪人,我只想和你说上一阵子话,就像…就像以前那样,等会儿你若是要走,我自也不会拦你。”

卢云见她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一泓泪水,柔美的神色中兀自带着一抹娇羞、一抹哀愁,似乎有着无数的话要对自己说。

卢云心烦意乱,只想转身就走,却怕顾倩兮伤心难过,但要留下,人家已有杨肃观这般文武双全的奇男子前来追求,自己实不该再与她有所牵连,他满心苦楚,登时现出极为难受的情容。

顾倩兮见他迟迟不肯应允,便求恳道:“卢公子,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吧,自今而后,你若是不再睬我,我也不会怪你。”说话间语带哭音,已在哀求。

卢云听了这话,也是心如刀割,想道:“看来这次真是最后一回相见了,也好…把话说清楚,这番相思总算也有个了局。”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既然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卢云回头看去,只见小红抱着玉鹿,远远地看着他二人,脸上神情也是极为复杂,好似又感伤,又担忧。卢云回思往事,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无限苦闷。

京华秋色中,漫天枯叶纷纷洒落,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向茶铺走去,深秋的阳光从街角落下,暖暖地映在两人的身上,卢云看着自己的影子照在顾倩兮纤细的背上,好像自己正在紧紧拥抱着她,想起几年来的相思之苦,忍不住热泪盈眶。

忽见顾倩兮回过头来,卢云急忙举袖遮面,将泪水拭去。只听顾倩兮轻轻地道:“卢公子,那日在杨府,为何你一见我就走?”

卢云忍住泪水,摇头道:“那日我身子有些不大舒坦,只好先行离去,还请莫怪。”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骗我。”

卢云心道:“没错,我是骗你,可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与别的男子好吗?我…我也是血肉做的啊…”他看着秋日的浮云,泪水又已盈眶。

两人行到茶铺,要了张桌子,便自坐了下来。

茶博士走了上来,招呼二人,顾倩兮轻声吩咐:“店家,给送上一壶龙井。”茶博士答应一声,迳自去了。

眼见顾倩兮就坐在身前,卢云极力克制,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行!你该走了,她已经跟你没半点干系…为了她好,你万万不该再与她坐在一块儿。”虽说该当离去,两腿却像是极力反抗心意一般,就是一动不动,心中一个念头道:“她不再是我的,那…那没有关系,只要再让我坐一会儿,和她说上一段话,我今生也没有遗憾了…”转念又想道:“卢云啊卢云,明明你俩就不可能再有将来了,你为何还这等放不开?你读了这许多圣贤书,却为何这等无耻…”

心烦意乱间,忽然一只纤纤素手伸到眼前,修长的玉指上捧了只茶碗,却是顾倩兮为他奉上茶来。只听她柔声道:“天有些凉了,快趁热喝吧!”

卢云见顾倩兮待己亲厚,一如往昔,心下登时一动,想道:“她…她不曾忘了我啊!”霎时之间,无数往事飞入心中,眼泪险些掉了下来,他连忙举起茶碗,撇开头去,就怕自己失态。

远处日光照过树枝,映得客店点点灿烂,宛如梦境。顾倩兮两手托腮,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时光好快,都两年了。”

卢云转头望着斜阳,眯起了眼,叹道:“是啊,光阴似箭,现下我三十好几了,而你…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顾倩兮听他说得愁苦,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几年不见,大家都长大了,不是么?”

卢云望着她的盈盈眼波,只觉她神色妩媚,比当年分手时更增娇艳,忍不住叹道:“我这般年纪,还能长大什么?反倒是你,出落得更加美了。”

顾倩兮听他称赞自己,忽地露出欢喜的眼色,霎时愁容尽褪,道:“认识你这么久,你第一回说我美。”她掠了掠秀发,对着卢云浅浅一笑,眼中尽是万般柔情。

卢云见了她美艳绝伦的神色,心下大震,碗里茶水猛地溅了出来。

顾倩兮见了他的失态,却是微微一笑,她端起茶壶,替卢云斟上茶水,卢云咳了一声,忙道:“我自己来吧!”跟着伸手出去,顾倩兮却举手挡开,将卢云的手推了回来,说道:“不忙,让我帮你吧!”

两人双手相触,卢云只觉顾倩兮的手背滑腻柔嫩,他心中激荡,一时竟不舍得缩手。顾倩兮一双凤眼却只盯着桌上的茶碗,好似不知卢云正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她俏脸低垂,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红晕。

过了良久良久,卢云轻叹一声,终于缓缓缩手回去。

顾倩兮秀目低望,一边替他斟茶,一边问道:“卢公子,这几年你上哪儿去了?”

卢云轻咳一声,寻思道:“我该怎么说,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么?”

顾倩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你若是不想说,那也没有关系。”

卢云想道:“看她这幅模样,只怕还是当我做逃犯,唉…我该怎么解释才好?”正想间,只见顾倩兮已然倒好了茶水,缓缓将茶碗端到他面前。

卢云嚅啮地道:“我…我那年离开你家,便做了个面贩,在江南一带卖面维生。”他只觉喉头干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几句话挤出来。也是这些年来饱受世人轻贱,他心头暗暗害怕,只怕顾倩兮看不起自己。

顾倩兮听了这话,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对他微微一笑,道:“看不出来卢大学士也会煮面,我还以为你只会写诗画画呢。”

卢云见她不来耻笑自己,心下一宽,轻声道:“我在江南卖了几个月的面,觉得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决定上京城闯荡看看。后来总算安定下来,就一直在王府胡同外卖面。”

顾倩兮啊地一声,道:“原来你就在王府胡同外卖面,我常经过那儿呢…”

卢云微微苦笑,道:“想不到吧,那个面贩就是我。”

顾倩兮做了个顽皮的神情,道:“每回经过王府胡同,都觉得那儿的面好香,可惜没去吃上一碗。”霎时四目交投,两人一起微笑。

卢云心中一阵温暖,想道:“若能天天为她煮上一碗面,与她这般说笑,今生于愿足已。”

两人对望一眼,卢云忽地想起顾家老爷,他叹了一声,低声问道:“令尊呢?他这几年可好?”

顾倩兮听他这一问,登时低下头去,眼中泪光闪动,道:“你问他做什么?你真的还念着他吗?”

卢云见她神情如此,忙道:“我…我那日不告而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顾倩兮别过头去,两手捧住茶碗,低声道:“卢云啊卢云,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最可怜的人,你说来便来,要走便走,从来不管别人的苦处,你…你好生自私…”说着泪光一闪,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卢云心下一动,寻思道:“没错,我…我真的很自私,我从没顾虑旁人的感受,那日我离开顾府是这样,离开定远时也是这样,我…我从没替他们想过…”言念及此,忍不住全身震动。

顾倩兮见他全身颤抖,深怕自己这几句话又刺伤了他,忙凝目去看,柔声道:“你生气了,是不是?”

卢云见她爱怜横溢地看着自己,心道:“她怕自己说话重了,会因此伤了我,这才柔声安慰…卢云啊卢云,你配么?你配消受人家的心意么?”

顾倩兮见他低头不语,轻声道:“两年了,难得我们有缘再见,你可别为了我一句话生气,好不好?”

卢云听了这话,心中又爱又恸,他仰天一叹,寻思道:“我到底该怎么办?要我忘了她,我…我舍得么?可要和她在一块儿,我又配么?”满心悲苦间,一手支额,举袖挡住了泪水。

卢云心里明白,横亘在两人面前的,不是这张薄薄的板桌,而是令人窒息的身世差距。若非那一缕愁苦的相思之情,今日两人却连见也见不上一面了。

卢云望着店外来往的行人,心下悲伤,苦笑道:“你知道吗?我…我真是个没用的人…”

顾倩兮痴痴看着他,忽尔道:“卢公子,你是宰相也好,乞丐也好,对我都是一样的。你永远都是那个不服输的卢公子。”说着缓缓伸手出去,轻轻按在卢云的手背上。

卢云被她这么一握,登时双目泛红,颤声道:“倩兮!我…我…”

顾倩兮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一酸,哽咽道:“卢郎…卢郎…自你走后,我每日每夜都在担忧,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还有人欺侮你…我…我好生挂记你…”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洒下,竟在卢云面前哭泣出声。

卢云心中大恸,他紧抓顾倩兮的小手,颤声道:“倩兮,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

顾倩兮低声叹息,她拭去泪水,幽幽地道:“那日在杨家,我见你吐血的模样,我心中好生难过,我不要你这样…”

卢云听得此言,陡地想到杨肃观,他身子一震,缓缓地放开了手。

顾倩兮见他这幅神态,脸上神色黯淡,她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又看不起自己了,对不对?你…你为何总是这样…”

卢云低头凝望自己的茶碗,咬住了牙根,心道:“我真是看不起自己么?嘿嘿,卢云啊卢云,只怕连你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吧…”

卢云是个不服输、不认份的人,无论是大牢里的百般折磨,还是二姨娘的恶毒陷害,他始终坚持自己的风骨,绝不向命运低头。当年若非他断然拒绝二姨娘的提议,此刻的他,仍是顾嗣源身边的书僮。

只是卢云心中明白,他之所以熬过大牢里的拷打,绝不是要成为一名卑微的书僮,继续在姨娘、小姐与老爷之间的夹缝尴尬的活着。他饱受世人的讥嘲怒骂,只因他要做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伟大人物,但是眼前的他,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令人难堪,这要他如何面对心爱之人?

对卢云来说,只要能忘却自己卑微的身世,远远地瞧着顾倩兮,那已是生平最大的福份了,顾倩兮越是接近他,他心中的苦痛越是加深,深到他自己也难以承担的地步。

在扬州分手时还只是一场无奈,但眼前的局面却是现实无比,两年了,他卑微依旧,贫贱如昔,所差者,只是马齿渐长而已。

过了一会儿,卢云见茶壶里没了水,当即道:“我…我去添点水,一会儿就来。”

顾倩兮嗯了一声,道:“你快些回来。”

卢云走到后厨,将茶壶递给伙计,一时之间,只觉心中千头万绪,实有莫衷一是之感。他叹了一声,眼看茶博士已将茶水装好,提着茶壶,便要走回座位霎时之间,忽见一名年轻男子走进店来,那人见了顾倩兮,登即满面惊喜,道:“啊!倩兮!怎地你也在这儿?”

这人好生英挺,直可说是气宇非凡,他腰上悬了只长剑,身穿一袭宝蓝色的长衫,却是一名贵公子。

卢云心头大震,心道:“他…他也来了。”

这人正是五辅大学士之子,少林天绝亲传门人杨肃观。

卢云万万料想不到,竟会在这儿遇上了杨肃观,他心下慌张,不知该要如何应对,急忙别过头去,手里却还拿着那只茶壶。

杨肃观满面惊喜,道:“真是巧了,想不到你也在这儿。”

顾倩兮点头道:“是啊,还真是巧。”

杨肃观指向门口的几名文士,道:“那些是我的朋友,咱们也才刚到。”

顾倩兮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门口,几名年轻男子向她微一点头,纷纷走进店来。这几人举止文雅,看来都是京城里的俊杰。其中几人曾与顾倩兮在杨府家宴照过面。

顾倩兮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道:“杨郎中也是来喝茶的么?”

杨肃观笑道:“与几个朋友约了,便到这儿一叙。”

杨肃观的几名友人见他与一名美貌女子说话,登时心中暗笑,都想道:“好一个‘风流司郎中’啊!又在掳掠芳心了。”诸人互望一眼,脸上都露出笑容。

杨肃观向来世故,当即介绍众人,这几人多是知书达礼之辈,纷纷向顾倩兮微笑点头。顾倩兮也是含笑回礼。

卢云呆呆地看着这对男女,眼见杨肃观衣着光鲜,顾倩兮言笑晏晏,两人相貌家世,无一不配,直可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卢云猛地自惭形秽,寻思道:“卢云啊卢云,都说人各有命,今日今时,你再不认命,还想如何呢?”

热泪盈眶之中,卢云缓缓地垂下手去,壶中的茶水猛地倾了出来,洒上他的裤脚。

客店中的几名文士都是杨肃观的知交,眼见杨肃观对这名小姐神态大为不同,而这小姐也是落落大方,确是名门闺秀的风范,众人都觉这对男女郎才女貌,心下都是有意撮合。一人便道:“难得在此相会,不如咱们同坐一桌,也好说谈则个,不知此议如何?”说着往杨肃观看了一眼。

杨肃观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顾倩兮神色间颇有为难,料知她另有朋友在此,他虽不知顾倩兮与何人相约,但察言观色,自己绝不该在此时打扰于她,当即笑道:“咱们这群不速之客,可别打扰了人家的清兴,到那儿坐吧!”说着伸手肃客,将众人引到了一旁。

眼见杨肃观等人往一旁的空桌坐去,却留了顾倩兮一人坐在那儿,卢云心中感慨万千,寻思道:“人家好好的一对金童玉女,我何必拆散他们?等会儿我若走了过去,与她坐在一块儿,岂不让她被旁人看轻?卢云啊卢云,你在山东时不是想得清楚了么?怎么临到她的面前,你又不能自已了…”他虽然这般想,心中却有个声音呐喊道:“别放弃啊,她曾经是你的啊!”

卢云两行泪水滴下,已然泪湿衫袖。

这一缕相思直是如此锥心,令他万般痛苦难为。

一次又一次的相会,换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惆怅,尽管他曾燃起过熊熊的希望火焰,但此时此刻,却已随着杨肃观的来到而消灭殆尽。泪眼朦胧间,卢云的手指已然捏碎茶壶,碎片割裂了肌肤,只弄得满手鲜血,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顾倩兮等了卢云良久,却始终不见他来,忍不住便起身去找,只是店里店外看了一阵,却见不到他的影子,正自焦虑间,只见小红匆匆走来,顾倩兮急问道:“你有看见卢公子么?”

小红低声道:“他走了。”

顾倩兮啊地一声,颤声道:“又是这样不告而别,他…他到底在想什么?”

小红道:“他要我转告小姐,说从今以后,请你不必再记得他这人,就当你二人不曾相识。”

顾倩兮全身巨震,俏脸毫无血色,颤声道:“他真的这样说?”

小红点头道:“他说了这两句话后,就急急地走了。”

顾倩兮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登时泪洒当场。

杨肃观始终留意顾倩兮的神态,待见她忽地悲伤哭泣,顿时一惊,急急走向前来,温言道:“倩兮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怎地哭成这样?”

顾倩兮望着杨肃观的英俊面孔,耳听他软语相慰,泪光盈盈中,实不知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