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教武林,四雄四强。

武林门户何止千万,然以正教八派最为著名,“四雄”分为少林、武当、昆仑、华山,“四强”则为九华、崆峒、点苍、峨眉。天下四大宗师,三人出身八派,足见四雄四强领袖群伦,地位非凡。

只是奸臣独大,正教武林未必全受制约,景泰三十三年初,宁不凡退隐,景泰三十三年底,卓凌昭战死京城,昆仑、华山两派首脑分与奸臣反目疏远,从此江充对八大门派心生猜疑,再不愿加以重用,四雄四强不复往日风采。

朝廷育养天下万民,王座之下能人无数,岂华山之倾、昆仑之覆便能折损天威?

王镇天下,抚远四大家!

景泰十五年,朝廷敉平怒苍,当今圣上感念群臣功劳,除赏赐正道门户以外,另以爵位追赠死伤惨重的四大家族,太史列册如下:

“山东宋神刀,淮西高天将、河北祝铁枪、岭南赵醒狮。”

忠烈英魂,灵位供于宗庙,受后世万民景仰。

四家功臣侥幸未死者,皆封百里侯,另赏千亩良田,免子孙赋役,赴省县衙门赐坐。

今番怒苍再起,江充急急传书四家后人,祝家庄、天将府已然卷入战火,抚远四家是否联手出征,自然备受瞩目。

大风起兮云飞扬,或许四方猛士重出江湖之日,已在不远…

※※※

怒苍群英深夜赶路,直往祝家庄而去,众人想起正教好手必然云集,己方只秦仲海、项天寿、言二娘、陶清、常雪恨等五名好手。除秦项二人之外,其余诸人武艺有限,若与对方宗主过招,怕连一柱香也撑不过去,众人想起局面为难,心下不免惴惴。

路上问起祝家庄的来历,项天寿道:“将军久在朝廷,当知‘河北祝铁枪’的名头。当年神鬼亭大战,四大家族联手征讨,祝家三兄弟自也奉命出手。不意祝家大哥、二哥都已战死,只小弟祝弘一人逃脱大难。前些日子听止观大师说道,这祝弘心中郁闷,回家不过两年便已自杀,仅留孙儿祝康一条血脉。祝老夫人伤心之余,索性迁居陕北,不再涉足江湖。”

秦仲海叹了口气,心道:“当年朝廷与爹爹激战,兵凶战危,双方死伤都极惨重。”

想起日后山寨要雄距天下,不知得杀死多少英雄豪杰,到时旧友牵涉进来,自己可没退路走了。秦仲海想着想,不免有些烦闷。言二娘知道他的心思,当下挨了过来,附耳道:“你莫要烦心,你那些朋友多是正直之辈,不会与咱们交手的。”

但愿如二娘金口,若得如此,那是万事不愁了。秦仲海轻叹一声,只是沉默不语。

※※※

行出十里,已至破晓时分。盛夏黎明早,寅牌天光已现,但见道上行人渐多,这批人脚程颇速,显是身怀武功。秦仲海不愿与武林人物朝相,便率众躲入长草丛中,等他们行过再说。

群英缩身观看,半个时辰过去,已过百来行人。这些人个个携刀执剑,服色不一,看来各有统属,众人心下暗自忌惮,已知祝家庄的约会非同小可,若想救出青衣秀士,恐怕难上加难。

曙曦晓雾中,忽见道上一名老者快步行来,这人眉蹙脸沉,身形矮小,两旁行人见了他,却都慌忙让道,神态甚是恭敬。秦仲海心下一凛,忙问道:“项堂主可识得这老人?”

项天寿见了这人的身影,身躯竟是微微一颤:“连高天威也来了,四大家族可别再次联手,那情势就有些麻烦了。”

常雪恨伏在两人中间,听了这话,却丝毫不显得怕。只听他嘻嘻一笑,道:“项老哥啊,什么天将府地藏府的,咱们双龙寨上个月过去闹场,打得他们灰头土脸,你未免太胆小啦。”

项天寿却不反驳,低声只道:“但愿如你所说,敌人不堪一击,能让我们全身而退。”

项天寿行事稳重,此时这般说话,情势必然紧张,常雪恨哼了一声,虽然装得漫不经心,却也暗暗留上了神。

※※※

又过小半个时辰,路上已无行人过来,众人从草丛穿出,秦仲海见局面不利,此役敌众我寡,须以奇兵制胜,沉吟便道:“陶兄弟、二娘,你们一会儿别进庄里,烦请你两位到城郊准备百匹快马,在城南三里外相候。”陶清吃了一惊,道:“百匹马?为何要这么多?”

秦仲海沉声道:“一会儿咱们若能救人出来,大批追兵必然出门追杀,百匹快马分八方逃窜,或能略分敌众。”陶清听他言出有理,赶忙答应了。言二娘却走到秦仲海面前,两人四手交握,只怔怔地望着他。

秦仲海知道她担忧自己,当下环住她的纤腰,柔声道:“二娘莫要害怕。八大派虽然人多势众,但他们死了个卓凌昭、那宁不凡又已退隐,好手尽去,余下崆峒、点苍、峨眉那帮人没啥本领,看你老公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要他们这伙贼自讨没趣。”

言二娘听他说笑,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她握住秦仲海的大手,轻声道:“仲海…仲海…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能传讯给我。”

秦仲海在她脸上亲了亲,将她一把抱入怀中,微笑道:“我秦仲海出马打仗,一向都能活着回家。别担忧,我不是小吕布,绝不会一去不回。”

言二娘叹了口气,她原本甚是腼腆,但此刻众目睽睽下给秦仲海抱住,却无不适之感,她闭上了眼,倚倒怀中,彷佛两人再不亲昵温存,此后便再无机会了。

秦仲海抚摸她的秀发,心中隐隐生出烦闷之感。适才他提了峨眉、点苍、崆峒这些门派,却独独漏去少林二字不提,自不想二娘替自己忧虑。

此番硬战,倘天绝神僧率众亲赴祝家庄,与那四大家族联手围攻,恐怕自己这条命也难保住了。

※※※

秦仲海吩咐下去,要言二娘、陶清安排退路,余下三人遮掩本来面貌,一路缓缓行去,不久便至祝家庄。众人停下脚来,从道上远眺庄内,黎明时分,但见庄院四角灯笼尚未熄灭,晨烟灯晕,更显出祝家的阔气来。

走近百尺,已听人声喧哗,门口人潮络绎不绝,看来足有数百之谱。秦仲海嘿嘿冷笑,道:“他妈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倘若今日是青衣秀士的寿宴,恐怕来的人连一半也不到了。”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是实情无疑,九华山富可敌国,寻常武林人物早已眼红,此时有现成便宜可捡,如何不来凑这个热闹?适才那谢七远从江南赶来,便是其中之一了。所谓人情冷暖,总到寒冬时才尝得出滋味。

秦仲海四下看了一阵,见庄外每隔三丈便放一只水缸,里头盛满了水,这陈设与京城一模一样,料知陕北天干物躁,这些水缸专防祝融之灾,以备不急之需。秦仲海心生一计,吩咐常雪恨道:“常兄弟,你一会儿溜到庄里后院,等我讯号一起,便向马房、主宅下手纵火。火头越狠越好。”常雪恨大喜,知道他要趁乱救人,当下嘿嘿一笑,道:“放心吧。杀人放火这档子事,找九命疯子就对了。看我不烧几只烤乳猪出来,便跟他妈的祝老龟姓猪。”

秦仲海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眼见常雪恨贼恁兮兮地离开,他便率着项天寿,两人直朝庄内行去。

秦仲海此番兵分多路,用意再明白不过,敌方高手太多,全是当今武林的顶尖儿人物,双方若要正面开打,言二娘、常雪恨武功有限,必然碍手碍脚,除了自己与项天寿两人,其余同伴全无能力自保,只因这样,便找个因头把人支开了,以免出手时还要分心保护他们。

行到门口,只见场内人头黑压压的,项天寿低声道:“怎么样?咱们要混进去么?”

秦仲海摇了摇头,他出身朝廷,正道人物多半与他熟识,若在人堆里打转,三两下便给人认出了身分,他抬头四望,寻找可供藏身的地方。忽见庄院围墙高耸,约莫丈许高矮,黄瓦朱檐,格局宽阔,当容自己隐伏,当下急急招呼项天寿,两人便自闪身出庄。

二人沿墙行走,待见墙外别无看守,急忙翻身上墙,隐身在朱檐之上。

※※※

两人躲稳了,忽听场内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道:“青衣掌门,按着咱们的约定,你这局通天塔若要败了,便须与我们回去京城,永世不得为贼匪设谋,你可不能违背承诺。”秦仲海听了说话,急忙探头出去,往场内望过,此地居高临下,场中众人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但见广场正中搭了处台子,高约五尺,形如戏棚,台上两名男子对面站立,相距五尺,左首那人头戴书生巾,身穿黄袍,脸上笑眯眯地,却是峨眉掌门严松。

这严松曾帮着卓凌昭,在华山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算是个厉害人物,秦仲海见了这人,登感不妙,他往右首看去,果见那人宽袍大袖,面带人皮面具,正是九华山掌门青衣秀士。

只见两人脚旁各摆一只大铁箱,里头放满了骨牌,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严松微笑道:“青衣掌门,这局你玩是不玩?”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转头往台下一名女孩看去,摇头道:“我还有得选么?阁下请吧。”

严松闻言,登时哈哈大笑,他从铁箱里拿出大把骨牌,双手一松一合,只听哗啦啦声响不绝于耳,无数骨牌在他手中飞舞,猛听啪地一声,数十张骨牌合为长长一条,严松提声喝道:“通天塔第一局,站!”

他口中呼啸,双手便往地下一掼,猛听一声大响,赫见地面现出了一座牌塔,这塔由数十张骨牌层层相叠,竖立在地,已有半人高矮,想来便是他口中的“通天塔”了。台下众人见了这手绝技,登时鼓起掌来,峨眉弟子更是大声喝彩。秦仲海却是不明究理,看这严松行止好生奇怪,彷佛在叠积木一般。他与项天寿对望一眼,心下都感茫然。

正猜想间,场内传来严松的声音,说道:“青衣掌门,我派门人精擅‘通天塔’,所传已有百年,您若想弃手认输,也无不可,没人会来笑话你的。”青衣秀士叹道:“严掌门见笑了。在下虽然不才,但为了九华命脉,却也不能勉力一试。”

严松扔了一枚骨牌过去,笑道:“掌门可别小看通天塔了。叠木虽为小技,其实也有机心学问,我可提醒在先了。”青衣秀士伸手接住,他凝望严松放立的牌塔,颔首道:“输赢胜负,自有天定。一会儿在下若能赢得此局,还盼掌门信守诺言,不可再骚扰我山。”

严松自信满满,微笑便道:“掌门放心,严某自来说话算话。”

秦仲海与项天寿听了对答,登即恍然大悟,才知他们两人正以“通天塔”为赌局,以来一决胜负。

所谓“通天塔”,乃是峨眉独传的戏法,以骨牌为戏,参赛者轮将手中骨牌放落,落手处须在下方骨牌上面,一人一回,便似叠积木一般,直到弄垮天塔为止。除此之外,参赛者起手后记数三下,天塔若能不倒,便该下一人出手,当然也不能触碰旁人放过的骨牌,其它别无规矩。

前些日子恰逢端午,传闻端节正午那一刻,世间鸡蛋可以竖立起来,山寨好汉喝酒欢饮之余,也曾以鸡蛋立地,秦仲海试了几次,只因手粗脚重,便都没成功。眼看台上骨牌薄薄一张,约莫一指长,半指宽,厚仅三枚铜钱交叠,说来十分单薄,哪知严松却能让它们层层相交,垂直立地,说来大大不易。想来这人若非技艺惊人,便是练有什么作弊技法。

项天寿叹道:“峨眉山武功偏向阴柔一路,门派里的女弟子犹精刺绣,让严松玩这通天塔,那是再妥切不过了。”秦仲海听了这话,心中便想:“难怪这姓严的家伙会以‘通天塔’为注,看他这么精道,根本是稳操胜卷。这人当真奸诈不过了。”

严松这局虽称赌注,其实只是幌子,他熟门熟路,凭仗天下罕见的阴柔内力,要令骨牌交叠立起,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了,说来绝无失手之理。赌局云云,只是拿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免得有人说名门正派以多欺少,恃强凌弱。

秦仲海见青衣秀士行止如常,身上穴道并未受制,以他的盖世轻功身法,自可从容离去,却不知为何要做这险恶赌局?他撇眼看去,待见艳婷坐在台下不远,登即恍然,想来正派高手人数虽众,却难以拦下轻功高绝的青衣秀士,此番定以艳婷为质,若非如此,也不能强逼青衣秀士留在场中了。

※※※

双方已做约定,青衣秀士便不再多言,他拿着一张骨牌,思索自己该要如何放置。

天塔摇摇欲坠,若有风吹草动,不免坍塌,秦仲海等人都替他捏把冷汗。旁观众人多是名门正派的弟子,眼见青衣秀士迟迟不出手,登时轰然大叫:“快快投降吧!你斗不过严掌门的!”吵嚷声中,青衣秀士却丝毫不受打扰,只在低头思索,对这些叫声充耳不闻。

良久良久,只听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严掌门,我有一事相询,不知阁下能否回答?”严松胜卷在握,神色甚是轻松,点头便道:“只要无关于朝廷正义,青衣掌门但问无妨。”

青衣秀士望着高高立起的牌塔,叹道:“在下二十年前出家,身分来历一向隐密,你们这回联手围捕我,却是从何得知的消息?”严松哈哈一笑,正要回话,忽听一人道:“青衣师兄,你莫要责怪旁人,你身分外泄,正是我山掌教真人元清师兄所为。”

青衣秀士撇头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满面歉意,却是武当山的元易。

秦仲海见了元易到来,心下不免一惊,暗拊道:“武当高手也到场了,难道少林人马也已齐聚?”他急看场内,赫见台下站着几个熟面孔,赫见崆峒邢玄宝、点苍七雄的海川子、赤川子、玉川子,以及先前见过的高天威等人都在其中,一时却没见到华山、嵩山两派人马。

眼看少林门人不在场中,秦仲海稍感放心,只是天下第一大派的首脑未到,眼前的阵仗还是异常为难,一会儿双方若要打斗起来,凭着怒苍山区区两名援军,未免太过自不量力。秦仲海武功虽高,但在大批高手围攻之下,恐怕也难以脱身,至于项天寿,那是更加没有指望了。

※※※

当年华山之会,元易便曾代表武当出言发难,指责卓凌昭不公不义,哪知现下居然自承武当山是泄密元凶?青衣秀士摇头叹息,道:“元易师兄,我俩算是有些交情的,你却为何拆我的台?难不成九华山有何对不起你武当之处么?”

元易摇了摇头,拱手道:“掌门错怪我们了。这回元清师兄透露阁下身分,用意绝非要对你不利,更不是觊觎九华山的财宝。只因怒苍再起,天下将乱,正衰邪长之间,本山掌教真人担忧您再次误入歧途,才会出此下策。还请见谅。”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道:“这般说来,元易师兄是为我好了?”

元易颔首道:“道兄多年修为,已成正果,切莫如我那秦师…咳…那般无法自拔。”

元易原本说话平稳,哪知提了个秦字,便急急打住,好似口吃一般。场中众人听了这话,自然纳闷不解,这厢秦仲海心下却是了然,想来元易一时口快,差点把秦霸先的事说了出口。此间正道人士多不知秦霸先与武当的渊源,若要传扬出去,不免惹出无数纷扰,便是为此,元易才急忙改口。

青衣秀士听了元易的一番话,便只淡淡一笑,他转头望向高高一叠骨牌,不再多言。

※※※

此时场内众人鸦雀无声,都在等着青衣秀士放落骨牌。他沉吟不语,伸出指甲,在牌上画了几条线。过了半晌,他将手中骨牌举起,缓缓下落。这回却不将骨牌直立,仅横面向下,要将之拦腰平摆,放在下头骨牌的上方。

一片寂静中,两只骨牌一横一直,缓缓靠近,随时都要相接。青衣秀士的手掌彷佛冻结,仅一分一毫地落下,霎时之间,直横两面相接,下方牌塔受了外力,登时激荡摇摆,随时都要倒下,众人惊叫声中,青衣秀士把手一撤,那平摆的骨牌摇摇欲坠,便如儿童嬉戏的翘翘板一般,左右晃荡不已。

一阵摇晃中,严松开始计数,只听他念道:“一…二…”三字出口,那平摆骨牌终于安定下来。只见它左右重量相称,恰以下方骨牌为基,稳稳托住中线重心。场内众人见了这等神技,虽说都是严松这边的人,却还是爆出了一声彩,那艳婷坐在一旁,一看师父脱险,惨白的脸上登时现出红晕,情势如此惊险,也难怪她心惊肉跳了。

秦仲海暗赞在心,这回青衣秀士能够脱险,靠得并非什么奇妙武功,而是过人的算术心法。他先用指甲去画木块横面,便是要找出重心所在,反复探看竖立骨牌,更是在细细计算基座是否安稳,看他如此神机妙算,真不愧是“御赐凤羽”了。

严松见他脱险,登时哈哈一笑,道:“聪明、聪明,阁下不愧是天下争夺的大军师,片刻之间,便让你找到‘通天塔’的关键所在。”

轮到严松出手,场面却轻松许多,他提起一只骨牌,再次以垂直之姿放下,正摆在青衣秀士放落的骨牌上,看他举轻若重,手起牌落,直是稳扎稳打,视天塔如无物。这峨眉阴劲轻缓巧妙,果然是非同凡响。

严松笑道:“青衣掌门,又换你了。”青衣秀士微微颔首,道:“严掌门当真好功夫,实在让人大开眼界。”他从木盒中取出骨牌,这回也是以横为面,放在严松的骨牌上,有了上次的试练,此次下手便快了许多,只见天塔新加三牌,底横、中直、上横,丝毫不让严松专美于前。

万籁俱寂中,两人相互比试,毫不相让,不过一盏茶时分,骨牌横直交陈,已叠得比人还高,足足有四十来条,看这骨牌陈叠得通天而起,倒真似一座通天塔了。

※※※

斗到酣处,已过辰牌时分,骨牌早已叠近丈许。放落骨牌时更须提起脚跟,晨光映照之下,“通天塔”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要崩坍,望来极是诡异。

严松提起脚跟,小心翼翼地放落手上骨牌,笑道:“青衣掌门,又换你了。”青衣秀士抬头去看,几十根骨牌参差摆置,已比自己高了两个头不止,此时若要把骨牌放上,定须纵身跃起,但天塔稍受激荡,便会坍塌,说来局面大为险恶。

青衣秀士手执骨牌,深深吸了口气,过了许久,仍是不见动手。

台下众人鼓噪起来,大声道:“青衣秀士!你快快投降吧,不要拖延了!”吼声如雷,更让人掩耳皱眉,青衣秀士却只不言不语,仅在低头沉思。

便在此时,一名男子奔了出来,怒道:“别让这种奸滑之徒拖延时光,他再不动手,咱们一刀杀了他徒儿!”说话之人神态愤然,胸口又扎着绷带,正是前些日子给青衣秀士打伤的宋德光。他心怀不忿,一心只想杀害九华山师徒,此刻见了良机,便自出面吆喝煽动。两旁众人闻言起哄,叫道:“是啊!少看他玩把戏,快快杀了他!杀了他!”

艳婷听了雷动一般的巨响,心下只感害怕,泪水滚来滚去,几要坠下。但她生性坚毅,当此逆境,只是拼命强忍泪珠,绝不在敌人面前示弱。

正忍耐间,忽听身边一个声音道:“别怕,有我在这儿,没人敢动你的。”

这人说话声音十分稚气,恰从艳婷背后传来。他弯下腰身,侧面望着艳婷,看他油头粉面,打扮得十分入时,正是先前在山上给师父擒住的那名少年。不过这祝康来头不小,祖母正是祝家庄的宗主,说来也算半个主人,若想保住艳婷的性命,倒不是没有可能。

祝康笑了笑,眼看艳婷脸颊羞红如火,一时心中动情,竟尔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艳婷给他亲吻,登时尖叫一声,把身子缩了缩,祝康见她害怕,伸手便搂住了肩头,笑道:“你别怕我,我不会害你的。”

若非师门大祸,艳婷好好一个名门正派的首徒,哪会给人擒在这里,动弹不得?艳婷泪水盈眶,只把手中一块令牌牢牢握住。那令牌镶着“兵部职方司”五字,正是杨肃观在长洲土地庙送给她的。她全身颤抖,上下排牙齿含在舌头上,一会儿倘有人过来侵犯身子,她便要当场嚼舌自尽,绝不苟活在人世间。

※※※

徒儿连番受辱,说来是九华山的奇耻大辱,只是青衣秀士脸戴面具,旁人自也瞧不出他是惊是怒,过了良久,忽听青衣秀士一声清啸,霎时提起真气,便往天塔顶端飘去。

天塔比人还高,若想放落骨牌,便须纵跃跳起,只见青衣秀士足不沾地,彷佛盘天神龙,越飞越高,他在半空旋转一圈,终于把骨牌放在天塔之上,这才落了下来。

眼看青衣秀士滞空如此之久,真如长翅一般,正教中人目瞪口呆之余,竟连赞叹也忘了发出。严松自也惊诧难言,心道:“这人轻功天下第一的传闻,果然无虚。我可要处于下风了。”

正诧异间,忽见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拱手道:“严掌门,承让了。”

场内众人闻言,无不“咦”了一声,同声道:“你说什么?”青衣秀士拱手依旧,却不言语。严松皱眉道:“青衣掌门,天塔虽高,却不能拿严某奈何。你可别小觑峨眉。”青衣秀士摇头道:“严掌门莫要动气,还请下场吧。”

严松冷笑一声,更不打话,便走到牌塔之旁,严松身形高瘦过人,玩这“通天塔”时大占居高临下的便宜。只是此刻牌塔已高,若想提起脚跟放落骨牌,不免有些为难。他哼了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往地下用力一掼,跟着飞身站上剑柄,他身高八尺三寸,剑长四尺,便又高过了天塔,当下提起骨牌,又要往上安置。

剑刃柔软,剑柄仅寸方大小,严松却能站立其上,这下轻身功夫一露,众人都是暗暗颔首,只是先前他们见识过青衣秀士的腾空神技,此刻再见严松的轻功,却也觉得不过尔尔。众人之中,只有峨眉男女弟子大声赞叹,在那儿稀稀落落地叫好。严松脸上一红,心道:“这青衣秀士好生猖狂,一会儿定要让他心服口服,否则峨眉的脸面往哪儿放去?”

当年严松学这“通天塔”,本意只在煎熬耐心、锻炼柔劲,哪知越玩越觉奥妙无穷,待得后来苦心钻研,更觉当世无敌手,岂知今日与人同台较量,竟有人敢轻视自己。严松自知若要败了,日后武林地位必定一落千丈,想到江充对他的期待,更是满心激昂。

他站在剑柄之上,身子已高过天塔,正想拿出阴招对付,莫名之间,心中震惊万分,竟从剑柄上摔了下来。峨眉弟子大惊失色,纷纷奔出,问道:“师父怎么了?”

严松全身颤动,已是心如死灰,他向青衣秀士拱了拱手,道:“青衣掌门,在下技不如人,甘败下风。”众人大惊失色,严松自始至终谈笑自若,彷佛通天塔已在他股掌间,这下怎么忽尔认输?莫非塔顶有什么机关不成?

点苍掌门海川子快步抢上,急急喊道:“严掌门,这通天塔不是你的看门绝活吗?你怎能莫名其妙地认输?快快上去放骨牌啊!”这海川子平素庸庸懦懦,哪知心急之下,说起话来便如教训子侄一般,峨眉门人闻言,各有不悦之色。

严松却是叹息不已,他坐地抚面,拱手道:“海川道长教训的是。在下不才,哪位高人愿替本人下场,峨眉上下感激不尽。”旁观众人听他这么说,更是纳闷不已,不知天塔上有何古怪,不少人心存好奇,只在那儿跳跃不止,想把上头情况看个清楚。

忽听一人纵声大笑,道:“峨眉掌门不济,让我来!”说话间一名矮小老者迈步而出,正是十二天将之首,淮西宗主高天威来了。他朝严松斜了一眼,冷笑道:“几年没出江湖,猴子也能称霸王,这些雕虫小技,居然能分啥高低?”

峨眉众弟子听他说话无礼,无不大怒,高天威却只蔑笑几声,忽然之间,刀光闪过,众人看得明白,他弯刀挥出,已从铁箱里扫出一张骨牌,只直挺挺地立在刀背上。高天威向祝家门人借过铁枪,嘿地一声断喝,铁枪倒插入地,身子如同旱地拔葱,霎时高飞过塔,便在此时,刀过塔顶,刷地一声,刀背上的骨牌随刀送出,已然稳稳放在塔顶之上。

高天威常笑称自己是“刀切豆腐两面光”,虽有调侃之意,其实是在炫耀自己的刀法,以他家传刀法的缓、绝、轻三大诀,区区一块骨牌自不在他眼下。场内满是四大家族的知交好友,众人见了这手绝活,无不暴雷也似的叫好。

高天威得意洋洋地退到台边,望向严松,笑道:“严掌门,小孩子的玩意儿,亏你们川人拿来当宝?可真笑煞天下人了,嗯?”严松听他说得狂,却只擦去了冷汗,拱手微笑道:“多谢高先生解围。此番放走青衣秀士的罪责,当由阁下出面担待,我峨眉可吃罪不起。”

高天威斜目瞪他一眼,口中更是呸地一声,这严松无缘无故损他,高天威如此傲性,焉能不怒?正要开口怒骂,忽听背后传来嘎嘎轻响,高天威耳音过人,已察觉这声响是从塔中传出,当下急急转头,赫见笔直一线的牌塔已然斜倾,随时都要倒塌!

高天威大为震惊,道:“不可能!我手劲向来沉稳,不过放个骨牌,怎能出事?”

严松喟然道:“高兄看清楚吧。人家青衣掌门架好了陷阱,只等你跳进去哪。”

高天威咦了一声,急忙定睛去看,他越看越奇,赶忙举起食指,比在两眼之间,霎时之间,身子竟尔巨震!

高天威以食指为准心,一路瞄望而去,只见青衣秀士放的木块参参差差,每块骨牌虽做平躺,但一块比一块朝右偏置,所差虽只分毫,但几十块放落,整座天塔的重心早已右倾,若非严松摆的骨牌笔直如线,天塔早已倾倒。

高天威这才明白,适才自己放落的骨牌已是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这只骆驼再大,此刻也要烟消云散!直到此时,方知适才严松为何忽尔罢手,青衣秀士为何自信必胜,这两人阴谋老沉,却拿自己这个粗人来当祭品了,高天威尴尬之下,忍不住苦笑不语。

※※※

场边项天寿与秦仲海二人隐身观看,眼看青衣秀士击败强敌,己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人带走,心下无不欢喜。两人正要说话,忽见台上走来一名白发老头,这人好生高大,竟不在陆孤瞻、煞金等虎将之下,秦仲海低声道:“这老乌龟是谁?”

项天寿深深吸了口气,颤声道:“老天,山东宋神刀要出手了!”

听了“宋神刀”三字,秦仲海也是啊了一声,颔首道:“好小子,原来他便是宋公迈。”

抚远四大家,除了淮西高天将,便属这个宋神刀最是了得。宋公迈继承父祖之业,将“神刀门”办得好生兴旺,四大家族中更只神刀宋家还在江湖行走。只因宋公迈年老,这几年不再过问世事,已算是隐退了,没想又在此时跑了出来,想来十之八九是受奸臣撩拨,专来对付本山英雄。项天寿摇头叹道:“当年围攻山寨的好手甚多,这宋公迈便是主将之一。看来鹿死谁手,还不能分晓。”秦仲海听了这话,却只嘿嘿冷笑,他手握刀柄,只等时机一到,便换他下场大显神威了。

宋公迈走到台上,此时骨牌缓缓倾斜,天塔即将倾塌,宋公迈忽地虎吼一声,双手按在矮几上,暴喝道:“神刀劲!”

雄霸无比的内功灌入,那天塔原本已要倒塌,内力隔物传劲,彷佛从中支撑,那天塔倏地凝住,顶端骨牌原本滑动不止,此刻却似黏住了。只见整座塔倾向右侧,凝定不动,蔚为奇观。

宋公迈发动内功,不能开口,便望了高天威一眼,示意他替自己发言。高天威大喜,急忙口中计数,跟着转望青衣秀士,冷笑道:“青衣掌门,我已放落了骨牌,现下换你出手了。”青衣秀士哼了一声,道:“贵方三人出场,联手对付我一人,这算是公平么?”

高天威笑道:“你要觉得不公平,那便叫几个同伴过来帮忙啊!要不唤你徒儿过来也成,哈哈!哈哈!”秦仲海人在左近,听这高天威说话极是无耻,忍不住大怒,项天寿却把他拉住了,低声道:“稍安勿躁,且看右军师手段。”

此时场中情况急转直下,高天威与宋公迈联手上场,一个以深厚内功定住斜塔,一个专责堆牌积塔,以宋公迈的功力,高天威不管怎么摆置骨牌,在内功支撑下,这牌塔绝不会倾倒,反倒是青衣秀士这厢极尽困难,他只要放落骨牌,宋公迈若把内力一撤,那斜塔要不半晌,便会自行坍塌,届时自算青衣秀士输了。

局面有败无胜,青衣秀士戴着人皮面具,旁人自也看不到他的惊惶之情。高天威冷笑道:“作法自毙,怪不得别人,姓唐的,当年你设下无数计谋,害惨了咱们四大家族,你想我们会放你活路吗?”说话间面带肃杀,好似有无尽血海深仇。元易、刑玄宝等正教人士听了这话,都是暗自心惊。

正教人士之所以揭露青衣秀士的身分,绝非与他有什么怨仇,一切用心只在悬崖勒马,以免这位正教掌门给人劝回山上,再为匪寇。哪知四大家族此番别有居心,一心只想借机杀人,料来青衣秀士这局若是输了,依着赌约,性命自当凶多吉少。

眼看青衣秀士这局是输定了,一名老者越众而出,急急劝道:“青衣掌门,趁着大家没伤和气,你就快快认输吧。反正这几年你已经改过向善,到时老头子出面说项,找大臣帮你说话保命,谅这帮人也嚼不动舌根。这就把赌局撤了,和我们走吧!”

众人转头急看,说话之人满头白发,约莫八十来岁,正是崆峒掌门刑玄宝。这人风吹两面倒,骑墙工夫十分了得。那时宁不凡退隐,正教人士便曾见识这人的丑态,哪知当得关键时刻,他竟会出面替青衣秀士缓颊,已算生平难得的侠义之举。识得他的人更感诧异。

邢玄宝如此说话,自也有他的私心,此时怒苍再起,四大家族定会重出江湖,这些人深受朝廷倚重,日后颐指气使,难免爬到正道门派之上。八大派折了卓凌昭、宁不凡,若再少了青衣秀士,人才更见凋零,邢玄宝心忧于此,便来提点一番。

青衣秀士听他这般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手上骨牌举起放下,心中十分难决。若要他答应邢玄宝,从此自己再无自由可言,若要硬拼到底,怕连艳婷也葬送此地。邢玄宝知道元易与他交好,便要他过去相劝,元易上前一步,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是皱眉不语。

高天威见他迟迟不动手,登时笑道:“掌门多所拖延,无益大局,非正人君子所为。让我来催催你。”霎时提声高喝:“来人,把他徒儿押出来!”

青衣秀士身子震动,转头望去,只见天将府诸人越众而出,高天成、高天业两人带出了艳婷,将她送到台上。高天威笑道:“青衣掌门,我跟你说了,以前咱们四大家族只要抓到怒苍山的女贼,一律剥衣火焚,枭首示众,你现下若不知进退,一旦给打入妖匪一流,你也知道你徒儿下场如何?”

那祝康本对艳婷有意,待见她惊惶流泪,神态痛楚,当下慌忙走出,躬身求情道:“高世伯,请看小侄面上,饶过了这名女孩如何?”高天威笑道:“你看上她了?”祝康面色微微一窘,道:“高世伯取笑了。九华一脉本是武林正道,咱们何必赶尽杀绝?”

便在此时,猛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道:“没志气的东西!妖魔一流,咱们便是要赶尽杀绝!”这声怒喝尖锐至极,好似铲刮铁锅,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人潮分开,一名老妇从人群间踏步走出,她手提拐杖,躬身行走,脸上却满是仇恨怒火,艳婷与她冰冷的眼神相对,冷不住打了个寒噤。连那邢玄宝、元易等正教人物也是面色微变,料来这老太婆定是凶狠异常。

祝康叹了一声,道:“奶奶。”

那老妇用力打了他一个耳刮子,骂道:“没出息!你爹爹、大伯、二伯是怎么死的?看了漂亮女人,便连自己姓啥名谁也忘了?祝家没你这种无用的畜生!”祝康给她一个耳光打落,几乎摔跌在地,一旁教头抢上扶住,低声劝道:“主母莫要生气,且看高大爷、宋大爷手段便了。”

那老妇提声叫道:“唐士谦!你给我听好了!限你一柱香时分动手,否则看老娘亲手剥光你徒儿,便似秦霸先的那个贱婆娘一样!让天下人看个够!”

项天寿听她当众侮辱秦家主母,赫地便是一惊,他慌张之下,急忙去看秦仲海。只见秦仲海低头无语,只是双目圆睁,怔怔望着地下。项天寿见他兀自镇定,稍感心安。

便在此时,忽见秦仲海身子一颤,双目竟尔坠下两行清泪,嘴角更渗出血来,项天寿大惊失色,才知秦仲海悲愤之际,竟把牙龈咬出血来。

项天寿全身微微发抖,知道秦仲海杀机已动,以这人的武功,一旦决心杀人,今日场中众人至少会死上大半,届时人头乱滚,遍地死尸,双方的怨仇恐怕越结越深了。

※※※

秦仲海悲恨无限,青衣秀士却是心如死灰。只见祝太夫人满面仇恨地望向台上,满是仇恨之意,一旁艳婷则满面泪痕,娇小的身子不住发抖,大见稚弱。

青衣秀士长叹一声,自知今日若要抗命不从,这群人决计会出手杀死艳婷,他缓缓放下手中骨牌,叹道:“我个人早已看破生死,这局是胜是败,于我都是无妨,只怕九华山从我手中而绝。列位,今日青衣秀士向你们认输,要杀要剐,要囚要禁,随你们处置。只求你们放过我徒儿。”这话无泪无恨,无悲无喜,全然听不出悲怒哀痛,声音也不曾颤抖恐惧。

高天威见他镇静若此,心下也是暗暗佩服,他微微一笑,道:“我抓这女孩儿做什么?只要你乖乖随我们走,咱们自会放了她。”

众人听青衣秀士自承败北,无不大声叫好。高天威使了个眼色,台下走来一名男子,身上扎着绷带,却是给解滔射伤的高天业。只听他哈哈大笑,道:“都说青衣秀士智计绝伦,原来不过尔尔。”他手持牛筋,走了上来,暴喝道:“你既知道输了,那便束手就擒吧!”

青衣秀士轻轻吐了口气,摇头道:“给我个面子,把我徒儿带上来,我有几句话和她说。”

高天业冷笑道:“败军之将,还讨什么脸面,乖乖伸出手来。”他正要上前,元易已是大怒,把他拦住了,冷冷地道:“高天业,这里还轮不到你放肆。”

高天业哼了一声,转头便往宗主看去,高天威微微一笑,知道这些正教人士唇寒齿亡,乃是强弩之末,卓凌昭已死、宁不凡隐退,这青衣秀士旋即更要垮台,日后朝廷下旨征讨怒苍,又是四大家族的局面了。他想到快活处,登时挥手示意,要门下不必与这些人正面冲撞。

青衣秀士向元易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艳婷一得自由,立时扑到师父怀里,大哭道:“师父!你行侠仗义,生平救过多少乡民,你快快告诉他们,你不是什么反贼啊!”她激荡之中,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师父仍是以前那个受人敬重的掌门,自己也还是无忧无虑的女孩儿。一时紧紧抱住了师父,全身更是颤抖不止。

青衣秀士伸出双手,在她秀发上轻轻抚摸,叹道:“师父本名唐士谦,原是朝廷命官,武英十四年的进士。只因师父替秦霸先上奏辩护,被景泰皇帝贬为庶人,发配贵州充军,这才有了今日之事…”艳婷大哭道:“师父!我不管这些,我只要回家!”

时近午时,阳光灿烂,青衣秀士听了徒弟的哭声,心下自也感伤。他仰望蓝空,轻声道:“孩子啊孩子,师父这几年来隐姓埋名,日夜担忧,始终怕身分暴露,便连你师叔过世,也不能替他出头,师父对不起九华山…”说到后来,声音越悲,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再也按耐不住,竟尔流下泪来。

艳婷自小蒙师父养大,平日只见他足智多谋,定力深厚,哪知他竟会悲声啜泣,师徒二人悲戚难忍,艳婷更已放声大哭。

青衣秀士叹息不答,他轻抚艳婷的背脊,转头望向元易,道:“道兄,在下向你讨个人情。”元易与他交情深厚,听得垂询,立时上前道:“掌门有何吩咐?”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请道兄念在昔日的交情,日后多多提携九华一脉。”刑玄宝等人与他相识经年,此刻见他已在托孤,心中无不感慨。元易愤然便道:“掌门莫惊!有我武当保着你,谅这些小人也不敢动你分毫!”四大家族门下闻言,莫不大怒,纷纷喝道:“谁是小人!把话说清楚了!”双方门人怒目相视,各自叫嚣起来,场中登时乱成一片。

青衣秀士听元易答应得爽快,淡淡笑道:“闻君一席话,不枉我投身正道多年。在下先谢过了。”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向高天业道:“阁下可以动手了。”

高天业哈哈笑道:“如此得罪了。”当下取过牛筋,将青衣秀士牢牢绑起。这牛筋入肉,便紧紧绷住手腕,任凭青衣秀士再大的内力,一时半刻间也挣之不断,已算将他制住了。

高天威走上前来,手指远处囚车,道:“青衣掌门,劳驾你到京城走走,江大人有几句话问你。”

艳婷见师父就要给人带走,心下大悲,大叫道:“师父!师父!他们要把你怎么样?”她拼死抓住师父,任凭高天成、高天芒等人来拉,却都分之不开,她心里明白,师徒两人命运乖离,今日一分离,恐怕再也见不到面,当下只是紧紧抱住师父,难舍难分。

场中众人见这对师徒如此悲戚,心下都是暗自怜悯,但此刻只要出言替他求情,难免会被扣上同情反逆的帽子,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发一声。连那元易也在咬牙忍耐。

青衣秀士目光满是爱怜,只是他双手被缚,虽想抚摸爱徒脸颊,却已不可得。他弯下腰去,贴在艳婷耳边,轻声道:“等你脱离险境,记得打开师父给你的锦囊。你记得,九华山一脉绝不能断。”他交代已毕,更不多言,缓缓推开艳婷,面向高天成等人,凛然道:“诸位久等了。咱们走吧。”艳婷见师父已要离去,登时伏地大哭。

青衣秀士慷慨赴义,神态从容,旁观众人见了,口中虽没言语,内心却都暗生敬意。

※※※

青衣秀士正要跨入囚车,忽然一名老妇仰天大笑,跟着越众而出,正是先前扬言要杀艳婷的祝老太婆。青衣秀士吃了一惊,急忙定下脚来,不知她所欲为何。

正猜疑间,猛听祝老妇手指艳婷,喝道:“来人啊!把这女子也押了起来!”脚步声杂沓,十余人已将艳婷围起。艳婷见了这等阵仗,忍不住面上变色,登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青衣秀士悚然一惊,颤声道:“不是说好放我徒儿么?你们怎可出尔反尔?”祝老妇冷笑道:“那是高天威说得话,与我们祝家庄毫无干系。”她转身喝道:“来人啊!给我押下这名女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咱们要来个斩草除根!”

青衣秀士虽是著名的大军师,却万万料不到对方身为堂堂耆宿,行事竟会如此无耻。他又惊又急,连忙往元易看去,目中全是求恳之色。元易是武当元老,从来言出必行,自不能坐视不理。他伸手护住艳婷,沉声道:“老夫人,放我元易在此,便没有食言而肥的事。请尊驾莫要为难这名女孩!”

祝老妇不加理会,自行使了眼色,几名手下答应一声,便随一名教头上前,当场要将艳婷押走。元易嘿了一声,双掌轻推,将祝家门人挡开。他拦在道中,护住了艳婷,喝道:“武当弟子言而有信!你们想要带走这名女孩,除非杀了我!”

祝老妇见他丝毫不让,登时冷笑道:“元易道长,要死还不容易么?你再不退开,休怪我把秦霸先的事情抖了出来,看你们武当山还有什么颜面立足江湖?”

元易惊怒交迸,颤声道:“你…你恁也狠毒卑鄙了…”高天威见了这情状,更是落井下石,笑道:“这下好了。八大门派要与怒苍山联手了,武林还有正道人活命的地方么?”

元易面色惨淡,全身发抖,点苍七雄熟知江湖典故,自知情况如何,几名师兄弟赶忙过来,众人伸手拉开元易,低声都道:“算了,咱们别淌这混水。免得惹祸上身。”

元易武功高强,太极拳剑号称双绝,怎会怕什么祝家庄?但当今江充势大,只要给人参上一本,目为反贼,到时武当可要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了。心念于此,虽是一千个不情愿,也只有让人拉开了。旁观众人心知肚明,从此武当山与四大家族结下梁子,日后两方人马道上遭遇,定有一番恶斗。

※※※

眼看元易给几名同道劝开,仅余艳婷一个孤女在场,她泪眼汪汪,颤声道:“帮我…你们帮帮我,好不好?”正教中人稍有义理心的,无不心如刀割,只是朝廷是非之前,众人如果贸然出头,一个不巧,说不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此刻听了艳婷的哀求,也只有置之不理,恍若无闻了。

艳婷面色惨然,却是逃无去路,那祝家教头高声笑道:“小姑娘,没人敢帮你的,这就乖乖跟我们走吧!让老夫人好好教你一身道理,把你这身贼性子洗洗干净哪。”

艳婷听他言语轻薄,一时气得面色惨白,她虽非金枝玉叶,但也是名门弟子,当年便在神机洞时,卓凌昭也是以礼相待,不曾受过昆仑弟子的轻薄侮辱,哪知此际落入名门正派弟子手中,反而要受人调戏,一时又急又气,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那人五指搭上她的肩头,狞笑道:“咱们走吧!”

便在此时,众人听得剥啦一声,跟着眼前一花,那人身子忽地颤抖不止,一道血箭从胸口激射而出。众人急急看去,只见一个青影挡在艳婷身前,正是青衣秀士。

场中众人见情势忽地逆转,无不吃惊诧异,不知青衣秀士使得是什么奇妙手法,居然能在刹那间出手救人,众人中只有宋公迈、元易、秦仲海几个绝顶高手看的明白,方才一眨眼时光,青衣秀士先以内力震断牛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飞入场中,破缚、入场、杀人三连一技,所用招式之精,认位之准,已到化境。

青衣秀士沉着一张脸,将艳婷拉在身后,他一双凤眼不再温和,只恶狠狠地盯着场中众人,神态大不寻常。

那教头软瘫在地,血流如注,祝康急忙抢上,将他抱了起来。祝老妇戟指怒骂:“青衣秀士,放着天下英雄在此,你居然敢出手伤人,看我不把你斩成碎片,誓不为人!”她口中怒骂,手上也没闲着,霎时举枪刺出,这枪却是朝艳婷戳去。

祝家以铁枪闻名于世,枪法使出,果然又阴又狠,祝老妇身为女子,更把那阴狠两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方一出招,便挑对方弱点痛下毒手。

青衣秀士哼了一声,身影一闪,拉着艳婷侧身躲开,跟着凌空还了一掌,这掌风好生强劲,直朝敌人胸前撞去。祝老妇冷笑道:“区区劈空掌力,如何奈何得我?”

她年岁甚老,功力自也不凡,左手拿住铁枪,右掌高举,要以掌力挡住对方的掌风,双掌相接,只听嗤地一声轻响,莫名之间,剧痛传入掌心,手掌竟喷出血来,鲜血飞洒中,祝老妇身子摔跌而出,已然吐血倒地。

众人吃了一惊,高天威急忙上前,从地下拾起了一枚暗器,却是一枚骨牌。

青衣秀士一动手,便把不可一世的铁枪祝家打得一败涂地,四大家族门人弟子又惊又怒,人人拔出兵刃,严阵以待。元易、邢玄宝等人惊惶失措,也不知要不要上前相助。

青衣秀士仰天长啸,喝道:“世人虽当我是乱臣贼子,唐某却不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过往在怒苍山如此,现下身在九华山,更是如此。今日你等如此相逼,竟连我的徒儿也不放过,休怪唐某杀无赦!”言毕,右手一抹,将面具解了下来,露出隐藏多年的面目。

只见他云鬓斑白,清瞿俊秀,右颊上却刺了一行金字,上书“罪囚唐士谦贬庶人,发配贵州”一十二字,令他好好一张文秀面孔如同贼徒一般。众人恍然大悟,心中都想:“原来他长年带着人皮面具,便是为了颊上这行金字。”

青衣秀士袍袖一拂,指着远处,沉声道:“婷儿,你尽管走,有师父在这儿,没人敢拦住你。”他解下面具之后,言语中竟也变得粗犷许多,丝毫没有顾忌。艳婷颤声道:“师父,那…那你呢?”青衣秀士摇头道:“甭问这许多,你只管走。”

高天成哈哈大笑,大声道:“谁都不许…”那个“走”字尚未出口,一条青影飞过,正是青衣秀士来袭。天将府众人见状不好,一时火蒺藜、扑天镖纷飞而至,只想将青衣秀士阻拦下来。

只是敌人身法实在太快,暗器发出之时,青衣秀士已到面前,只见他左手抱着艳婷,右掌已然打来。高天威知道对方武功既阴且高,见状不妙,身形拔起,运起十足十掌力,便要替师弟接下一击,猛听“哼”、“嘿”两声传过,高天威掌力传来,青衣秀士半空一个转折,气沉丹田,借力打力,两大高手合力之下,艳婷的身子登给远远扔出,已然飞出二十来丈。艳婷身在半空,兀自大哭道:“师父!师父!”

高天威心下一醒,这才知道他在借用自己的掌力,好让徒弟逃生,咬牙喝道:“来人,把这小丫头抓起来了!”青衣秀士此时坠下地来,已给人群包围,他随手打翻一名天将府弟子,抢过长剑,厉声道:“你们谁敢为难我徒儿,唐士谦担保他满门鸡犬不留!”嗡地一声大响,手上长剑连开数十朵寒花,彷佛一个大光球一般。

青衣秀士陡然自称唐士谦,乃是入场以来第一回,虽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仍是毫无惧色,这几句话更满是威吓之意,众人见他眼角满是怒气,再不见慈和之色,都知他绝不非虚张声势,一时间场内数百人无一敢动,各自静默无声。

艳婷远远飞了出去,不旋踵,便已落下地来,她落地处本站着几名江湖人物,但这些人一来忌惮青衣秀士的武功厉害,不愿惹祸上身,二来其中多有正直之士,他们不愿与高天威、祝老妇同来欺侮孤女,便往旁让了开来,更有人示意她快快离开。

艳婷茫然望着四周人群,竟不知何去何从,只呆呆站在原地,一众好手看着她,既无人上前阻拦,也无人出言相慰。一名点苍弟子心生不忍,低声道:“小姑娘,九华山已经亡了,你若还不走,却要你师父如何安心赴死?”此言一出,艳婷登时泪流满面,情知今日之后,九华山的兴亡已在她的肩上了。她痛哭失声,盈盈跪倒,啜泣道:“师父育养之恩,艳婷无以为报,还盼来日找到师妹,将她教养成人,绝不让九华山香烟就此而绝。”

旁观众人虽然事不关己,但听她说得悲苦,也都有鼻酸之意。

艳婷爬起身来,频频拭泪,走两步,回头望一望,有如海国千山行一般。

便在此时,天将府与祝家庄两路好手已然赶到,当头之人正是高天业,只听他暴喝道:“弟兄们!拦住这丫头!”十余名好手分两路包抄,正教好手多半可怜艳婷孤苦,不愿她给敌人抓住,只站定脚步,趁势阻挡追兵。四大家族的人马大呼小叫,在人群中拼命向前推挤。

艳婷见实在不能再拖,大哭道:“师父!再见了!”她慌忙使出轻功,急朝北方飞奔而去,她身法快绝,一旦施展轻功,转瞬身影便已不见。高天业等人追赶不及,又给人潮挡住了,一时只有徒乎负负,在那儿指天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