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毽子就这样不见了,赵任宗也给打得死去活来,爹爹骂他粗心大意,奶奶说他不守家规,几个兄弟姊妹更说他是贼,竟把白金毽子独吞了。爱子既是小贼,从此二娘地位更低,赵任宗更加孤僻,再也不和兄弟姊妹玩了。
三年后,母亲积劳成疾,终于病死,临终前赵任宗独守病榻,低声问她:“娘,你也当我是贼么?”
二娘微微一笑,抚摸着爱子的脸颊,说出了最后遗言。
“傻孩子,毽子是奶奶拿走的,你还想不通么?”
赵任宗放声大哭,在那一刻,他忽然长大了。泪如雨下中,他心里暗暗立誓,他要把毽子讨回来,他要告诉家里每个人,他不是贼,奶奶才是贼。
从此赵任宗像是疯了,他每天挂着重重一串铃铛,在家中四处徘徊,叮叮当当的声响中,铃铛老六的外号不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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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讨?”两年后,从北方回来的大哥过来看他,这样问着六弟。
“当然是光明正大的讨回来。”景泰二十八年,已经十五岁的赵任宗沉着嗓子,回答着正直的大哥。长兄如父,赵任勇是家里唯一还关心他的人。
赵任勇叹气摇头:“别傻了。老太婆凶得很,你娘便是给她活活整死的,你可别自找麻烦。”
赵任宗的嗓音更沉,“大哥放心,我轻功天下第一。靠着绝活,我定能把毽子讨回来。”
赵任勇愣住了,登时嘿了一声:“这话家里说说可以,莫到外头丢份去!你可听过九华山?人家青衣掌门才是轻功第一!老六你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说话可别太狂了。”
赵任宗冷冷一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高谁低空口无凭,总要比上一比,不是么?他淡淡地道:“大哥,要比飞得高、纵得远,我当然比不过青衣秀士。”
赵任勇哦了一声,问道:“莫非你跑得比他快?”
赵任宗摇头:“论快,我也比不过江东解滔。”
赵任勇忍不住咳嗽一声:“那你还敢说什么轻功第一?”
赵任宗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大哥哪…轻功之所以叫做轻功,正是因为那个‘轻’字啊…”他眼中燃起了火焰,凝视着大哥的双眸。
赵任勇这两年不在家里,自不知六弟挂着铃铛四处跑的事情,眼看六弟神色执着,倒也不便泼他冷水,只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赵任宗知道他不相信自己,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但他的眼神执着依然,带着完完满满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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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毽子还我。”
那天风和日丽,正吃着早饭的老奶奶神清气爽,老迈年高的她一向耳背,哪知先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么一句怪话,跟着左肩更被人拍了一记。她咦了一声,急忙回过身去,只见远处婢女在那哼歌摇摆,背后别无他人。
老奶奶怒道:“大胆!谁让你碰我的!”
那名婢女当场被打折了一条膀子,再也不敢靠近老太太。
正午时分,老奶奶上茅房解手,这会儿轮到她嘴里哼着小曲儿了,忽然之间,又听到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毽子还我。”
老奶奶大吃一惊,陡然间右肩又被人重重打了一记,慌忙回头之下,除了茅房门板,依旧空山寂寂。老奶奶脾气不好,咒骂几声之后,决定找个道士过来驱鬼。
下午时分,老奶奶纵然心情烦躁,凉床上的那场午觉还是要睡的,有了先前鬼惊妖声的例子,她找来十名婢女,前后左右围在床边,层层守护之下,自己终能放心呼呼大睡。
睡熟了,身子翻过,脸面朝下,霎时又听到那句话:
“毽子还我。”
伴随这句怪话,她的脑门又给拍了一记。老太婆大怒欲狂,霎时睁开双眼,眼前没人,她坐起身子,回转头去,这回却见到了鬼。一张挂在榕树枝上的鬼面具。
万莫回头啊,老奶奶真给吓死了。遗物中果然给人搜到了一只毽子。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据婢子们说道,那日午后她忽然正坐起来,之后便自行倒了下去,再也没动上一下半下。
事后赵任勇找了六弟来问,老六便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出来。还加了这么几句话。
“大哥,若说盘龙舞狮,当世你第一,要论装神弄鬼,天地我最行。”
看着六弟身上挂满铃铛,在校场里奔来跑去,那铃铛却没发出半点声响,赵任勇自是骇然无语。既能轻,便能巧,然后动静自若,行止如魅,数年来赵任宗苦练不坠,加上天赋异禀,终于无师自通,练就了这身说嘴的本钱…
赵任勇没有惩罚六弟,也未将事情泄漏出去。六弟不是老太婆的眼中钉,真要说谁是老太婆最痛恨的人,那就是大娘生的自己。少了老太婆撑腰,平日嚣张的三弟再也无法造次。待赵任勇接下“六代赵醒狮”的大位,登即写下这幅怪异对联,还立了一道奇怪门规,严禁背后吓人。
江充听完故事,登时哈哈大笑,道:“赵爵爷果然精明,你六弟哪天要是觊觎庄主大位,往你肩上就这么一拍,那可不是好玩的。”
江充老谋深算,才把故事听过,便知赵任勇这幅对联是写给六弟看的。一来表明对他一身轻功的敬意,二来也提醒六弟别来对付自己。江充日理万机,宫廷争斗在他都算家常便饭,何况这些闲事?三言两语间,便已看破赵任勇的用心。
赵任勇咳了两声,道:“江大人取笑了。只是您说说,凭着我六弟的身法,天下还有他进不去的地方么?”
江充看着门上的对联,点了点头。霎时间,嘴边现出一丝冷笑。
当年刘敬这般厉害手段,还不毁在江某手里?区区一个天绝和尚,却凭什么心机城府,居然想与我江充斗?
嘿嘿,任那“潜龙”潜得再深,王座之下能人万千,终能揪出海底下的神龙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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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群中走出一名男子,身上挂满铃铛,看那人左侧距母羊半寸,右侧邻小羊毫毛不到,但一路行去,羊儿却分毫未惊,只任凭那人缓足移步。
炎夏燥热,树荫下却甚凉爽。此处距达摩院已在百尺,自须万般小心。那人停下脚来,彷如一棵无声古树。他四下打量几眼,确信四周无人,便朝达摩院行去。
这人身法不见得快,却非常柔静,也只有这般身手,江充才会惊为天人。
大汉将军,御前四品云都尉,这便是赵任宗从江充手中得来的富贵。
昔日不管是刘敬还是柳昂天,对赵家这个六弟都曾耳闻,也都曾差人过来,询问赵任宗是否有意任官,只是赵醒狮一家不愿扯入朝廷三派恶斗,自不愿六弟到京城办事。但天不从人愿,年前刘敬垮台,怒苍再起,江充独大的时刻已然到来,赵醒狮不敢忤逆权臣,也只有荐保六弟为官了。
达摩院,实乃武林传说的圣地,若非赵任宗这般身手,谁敢贸然去闯?
赵任宗望着眼前的达摩院,心里反复思量江充交代的几句话。据这位权臣言道,达摩院里关了一个要紧人物,便是曾让天下群豪闻风丧胆的魔头,人称“潜龙”的大军师朱阳。今番天绝出手,怒苍群豪之所以心甘情愿来到少林,便是为了此人而来。
只是江充心中猜疑,这天绝僧闭关多年,少与朝中大臣往来,今番忽尔多事,莫非其中另有隐情?也是为了解开疑窦,便要自己出马打探,把个中内情查明了。一来察看“朱阳”是否真在达摩院,二来弄清楚天绝的用意,以免情势有变,反而给人将上一军。
既要打探声息,便要深入龙潭虎穴,只是少林寺不比别的地方,甭说四大金刚武功高强、天绝师徒智勇兼备,便是“潜龙”自己,怕也是罕见了得的可怖人物。看这达摩院阴森至此,谁敢贸然去闯?
赵任宗微微一笑,狼吃肉,狗吃屎,鸡鸣狗盗之徒虽然模样难看,却也有生存之道。他赵任宗虽只二十一二,但面对那帮吃肉虎狼之时,他可一点也不怕。
赵任宗提起真气,脚踏干枝枯叶,肩膀四肢不用力,提气轻身,从枯叶上直滑过去,这一路滑来轻飘飘地,竟未发出半点声息。解滔当年与杨肃观激战一场,曾以“足立针”的绝技傲视群伦,此时若要见了赵任宗这手寂静无声的轻功,怕也要自叹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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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无息地浮上墙头,静悄悄的黑影飘入院中。赵任宗打量着四周,达摩院古旧窄小,梁宇樯檐颇有残破。这等老旧房舍最难侵入,非只因建物腐朽,实因四下老鼠众多,这些鼠辈机敏过人,只要稍稍不慎,便会受惊四窜,届时吱吱声响发出,定会给人知觉。也是为此,赵任宗便带来细小铃铛,这种铃铛以声音低微著称,纵使猛烈摇晃,身边之人也闻之不清,赵任宗便以此留神自己的脚步,以免生出意外。
穿院进门,缓步入堂,赵任宗隐身门板之后,屏住了呼吸。天绝僧号称寺中第一高手,耳音必定灵敏异常,自己的呼吸若要稍稍沉重,便会给人察觉,此刻已入虎口,定须万般谨慎小心。
赵任宗静下心来,听见了院中风动林稍、蝉鸣鸟叫之声,他再侧耳倾听,察觉了墙下鼠洞中的老鼠鸣叫,那啾啾鸣响虽甚低微,在他听来却似震耳欲聋。
再静下心来,方圆百尺内没有那股冷冷的寒意。天绝僧不在堂内。
耳朵不如心灵管用,赵任宗自幼在长辈打骂下过活,早练就一套察言观色的妙法。旁人还没发怒斥骂,他身上的寒毛便会自行竖起,寻常人的心境尚能知觉,那帮武林高手的杀气浓如鲍鱼之肆,百尺外便能让他寒毛竖立,更是易于趋避许多。
大剌剌地走入堂中,赵任宗四下探看,只见达摩院内梁高庭深,墙上挂满朝廷黄榜,太祖、太后、皇上,历代的封赏馈赠不计其数,此处果然是朝廷倚仗的圣地。
依着江大人五千两白银买回的消息,堂上似乎有只木鱼机关,只要拉动了,便能开启密道。赵任宗左右探看半晌,便已发觉了佛桌上的木鱼,他再次聆听四周,确信院内无人窥伺,登即拉起木鱼,发动了机关,让堂内的暗门升起。
墙壁下果然现出了一条密道,望之幽暗深邃。赵任宗嘴角泛起了微笑,少林寺的密道名闻遐迩,哪知即将被外人闯入,看来满山和尚都要灰头土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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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任宗缓缓跨步,行入甬道之中,他没有蹦跳纵跃,只老老实实的拾级而下。行不数步,果见黑暗中几只老鼠伏伺梯旁,彷如守卫一般。方才自己若要卖弄轻功,纵跃不休,此刻定会惊动鼠群。
好热…
这甬道青石所就,既陡且长,里头更是气闷。赵任宗行过百丈,忽然一阵凉风吹来,气息忽尔通畅许多。他往前再走几步,眼前赫然开朗。只见前方一处天然石穴,空旷宽敞,仰头看去,上头日光隐隐,这穴顶竟有数十丈之高,看日光从缝隙晒入,这石穴必然直通山顶。
赵任宗不知这石穴作何之用,当即伸手抚摸四周石壁,入手处颇见湿滑,却没摸到青苔。他心下一凛,知道这地方经过一番清理,想来是为了对付怒苍群匪,只不知个中奥妙何在了。
赵任宗自知猜想不透,摇了摇头,便顺着甬道往下走去。少了日光映照,眼前倍加昏暗,越走越难辨认道路,他从腰囊取出璘粉,朝半空挥撒过去,磷光照耀之下,前方现出了两条去路。
赵任宗有些纳闷了,若照江充大人的交代,这地方本是座地牢,专来看守怒苍山的潜龙军师,照理来说,信道越少,越易于看守,怎需挖出两条信道来?
嘿嘿,有点意思了,赵任宗眼中闪烁精光。他抚摸岩壁,虽然看不清晰,但入手摸来,一处满布青苔泥灰,一处却甚平滑,想来也是新近挖掘而成,时辰有限,不能一条一条地探查,只能任选其一察看了。他望着眼前两条信道,心中暗暗盘算。
自己排行老六,那是偶数,偶为右,奇为左,那便往右边走吧。
既然下了赌注,倒也不必再多想什么,自管放步潜行。江湖中人出外行走,生死间多少看点运气,他自信老天爷定会眷顾自己,心中倒甚宁定,丝毫不感惊惶。
走过百尺,甬道间越来越昏暗,地势也笔直往下,忽然间,眼前闪动着火光,赵任宗心下一凛,知道前头有人,登时放缓了脚步,不敢稍动。
哒、哒、哒,背后脚步声响起,赵任宗听了一阵,已知来人身体轻盈,这步伐如此密集细碎,自不是传闻中高瘦过人的天绝僧。赵任宗秉住呼吸,后背贴墙,把身子隐在黑暗之中,来人不管是谁,达摩院中都没有好惹的人物,自己若要给人察觉踪迹,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脚步声越来越响,忽然鼻端闻到一股幽香,赵任宗心下一凛:“怎么搞得?这和尚擦得这般香?”他心下正自起疑,忽见一名女子从面前穿过,手上还拿着一只竹篮,看这女子面容艳丽,年约四十好几,却是一名标致动人的中年美女。
赵任宗大吃一惊,不知少林寺严禁女子入寺,这里怎会藏有女子?而且藏的还是个大美人?实在不能不叫他满心诧异。
赵任宗正自疑惑,那美女却没察觉自己,只往甬道下头去了。赵任宗放缓脚步,便从背后一路追踪行走。
走不数丈,那女子伸手推开一道石门,轻声道:“皇上,咱们吃饭了。”
皇上?赵任宗听那门里非但有人,甚且还让那女子唤做皇上,忍不住大为诧异,吃惊之下,身上铃铛便响了起来。
赵任宗面色铁青,全身冷汗涔流,当下急忙定下心神,就怕给人知觉了。
天幸那铃铛只响了一两记,声音也甚低微,自不曾惊动门里的人。只听石门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叹道:“唉…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实在想出去晒晒日头。”
那人说话声音有气无力,浑似个重病之人,赵任宗心下暗暗奇怪,想到那女子方才的那声叫唤,忖道:“这人到底是谁?怎会给人唤做皇上?难道也跟咱太爷一个疯样么?”
他赵家是皇族后裔,小时太爷疯疯癫癫,喜欢自充皇帝,还自号“宋德宗”,便要他们这帮小辈唤他皇上,后来五岁时家里受了朝廷爵位,这才停口没叫。照此看来,门里男子八成也是个失心胡涂的。
正想间,那女子道:“皇上喝点汤吧,您这些日子胃口不好,可别搞坏了身子。”猛听当啷一声响,好似打破了什么碗盘,那男子大声道:“不吃!不吃!好容易从神机洞出来,却又跑到了达摩院,一样的不见天日!天绝大师人呢?叫他过来!”
那女子慌道:“皇上息怒。怒苍山的人马不日便要上山,大师这会儿在安排双方会面,想来事情只要一妥当,您便能离开了。”那女子跨门入内,声音越来越低,依稀听那男子道:“躲躲藏藏几十年,朕实在心灰意冷。武德侯死了,刘总管也成不了气候,这回天绝大师若再失手,朕实在撑不下去…”那女子低声道:“皇上放心,这回天绝大师找了您的堂弟做帮手,那是万事不愁了。听大师说,他这几年改名换姓,在朝廷埋伏已久,谁都不知他的真正身分,说来比刘敬的城府更加厉害,定能对付江充…”
那男子哦了一声,低低问了几句话,接下来那女子将石门关上,便已一字不闻了。
赵任宗反来覆去地想着那几句对话,“躲躲藏藏几十年,﹃朕﹄实在心灰意冷…”
第三章 龙潜大海
想到那个“朕”字,赵任宗登感全身大震,心下着实骇然。小时候太爷喜欢关起门来做皇帝,却也不敢言必称“朕”,否则日常出门见客,万一说溜了嘴,那还不落个杀头下场?只是门里那人并无分毫做作,随口说话间屡次称“朕”,显得十分自然,这口头禅若没用上几十年,要他如何能够?
赵任宗惊疑不定,这里既是达摩院,当只有少林和尚住居,按江大人的说法,最多再关一个潜龙军师,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美貌女子,尔后又有人自称是朕?赵任宗有意查个水落石出,便行到石门之旁,贴耳倾听,只是他内力有限,却不能听闻门里细微声响,想要推开石门,却又怕惊动天绝大师,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火速离开少林一途,想来只要能面谒江大人,把此间情事全盘托出,料来以当代权臣的心机,定能猜知其中奥秘。
赵任宗心念甫定,立时便往后头转身,赫然间,鼻中一痒,甬道中飘入了一股香味,他嗅了嗅,却是一股淡淡檀香,乃是出家人身上独有的味道。赵任宗慌了起来,知道天绝僧已在左近,方才那记铃铛声虽低,却瞒不过绝世高手的耳去,想来是把他引来了。
他心中忐忑不定,知道立时便得离去。他不敢沿原路退回,眼看甬道笔直望下,地底应当另有出路,赵任宗加紧脚步,便往下一路奔去,他身法虽疾,身上铃铛却分毫未响,足见身法之轻盈,几与虫蝇相似。
又奔片刻,眼前已有点点光亮,看那光芒明亮刺眼,正是炎炎盛暑的炙人烈阳,赵任宗大喜,知道出口仅在丈许之外。
赵任宗脚步加快,正要奔出,忽觉背后一阵寒意发作,这杀气好生逼人,直从甬道迫来,忍不住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惊之余,自知背后高手已在十丈不远,他憋足了气,把身子向前狠狠纵出,霎时双手触上冰冷石墙,举掌力推,嘎然声响中,石门已然打开。
赵任宗松了口气,自知救回了性命。只要离开达摩院,仗着自己的无声轻功,山林泉水皆可藏身,在那大千世界里,谁还抓得到一只小跳蚤?他嘘了口长气,斜身闪身,跨出了石门。
烈日逼人,耀眼阳光照上脸庞,赵任宗眼前一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把双目闭紧,身子背转,急急掩上了石门。当下略略放松心情,缓缓转过身去,便要离开。
却在此时,身子碰上温温热热的东西。
老天爷!背后站了一个人!
“你…是…谁?”
赵任宗的声音带着惊恐绝望,以他的心思机敏,居然没查出背后有人埋伏?他想把对方的脸面看清楚,偏偏日光刺目,自己方从黑暗出来,目不能视,当下茫然张眼,两手乱挥乱抓,好似盲了一般。
耳边传来一声苍老低笑,跟着一只手摸上了喉咙,笑道:“你又是谁?”
自弱冠之年练成轻功,赵任宗向来迂回御敌,从不曾真刀真枪的与人正面硬干,更不曾被人拿住要害,那人手指一摸上喉头,赵任宗惊怕之间,双足一点,立时朝背后纵去,要离开那人的掌握再说。
碰地一声轻响,背心不及碰上石门,便感一股剧痛传来,那疼痛直传后心,逼得他几欲惨叫。这门是他亲手掩上的,可直到此刻,赵任宗方知门后安了一柄利刃,直戳后心要害。
玩完了。方才目中刺痛,没曾留意门上有无机关,谁知背后竟多了柄杀人利器。
鲜血从背后滴落,利刃随时透心穿过,在这生死绝命的时刻,一生勤修苦练的轻功终于派上用场。赵任宗的身子赫然凝住,他双足灌力,仗着身子灵巧过人,硬生生凝住了后仰之势。看他脚尖翘起,身子后仰,双臂撑开,全以脚跟力量支撑身子,只要重心往后一倒,利刃穿透身体,必然当场惨死无疑。
前额冰凉,一根手指推来,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只听那人笑了笑,问道:“想活命么?”
这根指头只要稍稍用力,自己重心不稳,便会往后倒下,当场便活活戳死,赵任宗泪水洒落,慌忙间只在点头不止。
那声音淡淡地道:“谁派你来的?”
赵任宗世家出身,无须替江充出死力,哽咽便道:“是江大人。”那声音哦了一声,道:“他派你来作什么?”赵任宗又怕又惊,忍泪道:“他…他派我来找‘潜龙’…”
那声音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啊,您可辛苦了,快回去交差吧。”
那手指微微用力,向前压落,虽仅蝇虫微力,但赵任宗身形本就不稳,全仗着轻功心法维持不倒,手指赫然推出,力道虽轻,却已让赵任宗往后摔下,他尖叫起来,扑地一响,后背撞上石门,霎时身子一寒,利刃已然透体没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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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
赵任宗大哭大叫,他没有死,他只是奋力向前一扑,连滚带爬地逃走。
赵任宗发狂大叫,疼痛惧怕间,自然不敢回头去望。只见背后石门血迹斑斑,哪有什么匕首利刃,却只突了根一寸不到的卯钉。看那卯钉两面成尖,一面钉入石门,一面朝外突出,尖锐处不足一寸,纵使全数没入体内,也要不了性命。只是赵任宗给人一吓,从死到生走了一遭,骇然之余,心念早已溃堤,一时只知全力奔逃,更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
远处溪水淙淙,伴随着赵任宗的惨叫,听来倍觉怪异。看这位都尉受惊过度,可别失心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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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地一声轻响,石门再次开启,这回门里行出一名老僧,这人面容枯槁,神色凛然,正是天绝到来。他陡由黑暗现身,日光如此刺目,双眼自也刺痛难当。不过天绝毕竟是饱经历练的武学宗师,当此险地,索性闭紧双眼,一股气劲向前扑出,方圆五尺内无人可近。此刻便有大批人马手持弓箭暗算,自也奈他不得。
天绝目不能视,却知身边有人隐伏,他闭紧双眼,冷冷地道:“你来迟了。依着约定,你两日前便该抵达。”尽管面对四大宗师,那人语气依旧无畏无惧,只听他微微一笑,道:“大师可别强人所难。朝廷有点事,公务繁忙,一时走不开。”
天绝哼了一声,道:“当年让你下山,老僧可不曾出言推托。”那人听他提起往事,笑声登时转为阴沉,回话道:“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何必混为一谈?大师,明人不说暗话,宁不凡把人交给了你,等于是交给了我,你不必拿我当外人看。”
陡听此言,天绝僧双目睁开,眼中神光暴射而出,赫然间,便已见了地下流着一行血迹,他怒气勃发,森然便道:“你又杀人了!当年放你下山,你发过什么誓来着?”
那人耸了耸肩,笑道:“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怪我不得。”
天绝僧面色阴森,当下推门肃客,示意来人进入洞中。
那人见天绝脚步迟迟不动,登时微笑道:“大师啊,便你这般高的武功,也怕走在我前头么?”天绝并不受激,合十便道:“潜龙凤羽,单凭智谋便能杀…”那个“人”字一出,左手已扣住那人手腕,手法快若闪电。他语气转为平淡,说道:“阁下便算手无缚鸡之力,老衲也无半分轻视之意。”说话间掌中加劲,似要狠狠惩戒那人一番。
那人却无惊慌之意,只听他淡淡笑道:“大师,我手腕上抹了毒药哦。”
天绝身子一震,脸上闪过黑气,正要发动神功驱毒,那人又笑道:“骗你的。”
天绝大怒欲狂,脸色更如山神凝重,森然便道:“潜龙…潜龙…为何你父子都是聪明绝顶之人…”他顿了顿,将那人脉门放开,眼中杀气却更浓洌:“性子却相差如此之远?”
那人轻松如故,只听他森然一笑,反问道:“你说呢?”袍袖一拂,径自跨门入洞,极见潇洒之能事。
天绝深深吸了口气,他不再打话,便也行入门中,跟着反手轻推,掩上了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