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安正吓得全身发软,他蹲在地下,望着眼前的老者,悲声道:“潜…潜…”
那黄袍老者竖指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脸上却还挂着笑。他将吴安正一把拉起,含笑道:“吴半仙,您功力通神,道法精湛,可曾算过自己的死期?”那人口气阴险,却又隐带几分调侃,吴安正心惊肉跳,正待发声惨叫,听那老者提起“死期”二字,忽然心下醒觉,想起自己适才的推算。“戊里看花花申拳”,此刻不过傍晚,还在戊申时分,了不起香花打人“花申拳”,小小皮肉苦,倒也无须惊惶。
吴安正哈哈一笑,当场站起身来,术数断果不断因,自来只要应了命数征兆,便算得解,他指着适才给廖一化打黑的左眼圈,笑道:“左边黑,右边白,不免难看,来,右眼给你砸个一拳,算是解吧。”说着从怀中拿出猪油球,对着右眼圈擦抹不休。看那“花申拳”不过轻轻一记,吴安正打小给华山师长吊起毒打,如何看入眼里?霎时冷笑连连,便又趾高气昂起来。
都说得意生风,吴安正得意洋洋,果然流风便来轻送。深秋晚风徐徐吹拂,伴着远处佛寺晚钟轻响,听来加倍悠扬。
当…当…悦耳钟声敲入耳里,却把吴安正当得心魂欲碎,牙关竟是颤抖起来。
黄袍老者轻声一笑:“大师,戊申时已过,现下是己酉时。不如您再起个卦吧。”
“戊里看花花申拳”,下一句:“己身难保酉难来”。吴安正先前早已卜算吉凶,醒起那“酉难来”三字,不由全身颤抖,慌声干笑:“爷,饶命。”那黄袍老者轻抚吴安正的面孔,叹道:“善相者不善相己,谋人者不闇为家谋,半仙啊半仙,为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平安顺遂,乖乖听话,好么?”吴安正面肉乱弹,咿咿呀呀地胡混赔笑:
“爷,您…您到底要什么?”
那黄袍老者淡淡一笑,道:“宁失之繁,勿失之略。半仙,听懂了么?”眼看吴安正惊疑不定,那老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轻声读道:“不凡先生钧座亲启,天下事宁失之繁,勿失之略,贫僧忝为方丈,汗颜无地,非蒙先生明见万里,赐信指教,不能明敝派先觉身故情由…方今战火将起,达摩院事涉气运,灵智簧夜省思,深以为忧…”
吴安正伸手到怀里一揣,惊觉掌中一空,忍不住放声大哭:“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方丈要给小狗子的信,还给我!还给我!”
那黄袍客微微一笑,把信还了过来,淡淡地道:“别怕,没人要吞没你的。”
吴安正牙关颤抖,当场大叫一声,掀翻了桌椅,向后便跑。
那老人却不起身追赶,只把手上的锁匙抛了抛,胸有成竹地笑着。
吴安正见他不曾起身来追,更是慌张出奔,哪知脚下拉扯,猛然间踝骨一痛,竟已摔跌在地,那算命摊更无缘无故地坍塌翻倒,直朝身上压来,沦落得狼狈不堪。
吴安正惊疑恐怖,只见自己的脚踝连着一条铁炼,另一端却系在桌脚上,一时间竟是甩脱不开。他软倒地下,双手连挥,喃喃地道:“别过来…别过来…”
黄袍老者蹲身下地,含笑道:“从嵩山到长安,这路程可远得紧。好容易咱们碰头了,请您别再拒人于千里之外,那老朽可要寒心了。”吴安正又惊又怕,哭道:
“你…你到底要什么?”黄袍客嗤嗤地笑了起来,摇头道:“半仙,不过是引个路、见个人。您却老是装傻,到底‘烦’不‘烦’啊?”吴安正听他择字停顿,登即哭道:“不烦、不烦,宁死也不烦。”
黄袍客微笑道:“乖孩子,这便请您起来吧。我俩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便去寻未归人。”
“小狗子,对不住了。”回思三十年前的往事,吴安正擦抹泪水,只感愧疚难言,怪都怪他算命成痴,每日里专往闹街人堆钻,终于把妖魔引来了。
小安子趴倒在地,正泪眼汪汪间,忽见面前停下一双布鞋,在这生死一刻,又有人过来了。吴安正哭得凄凄惨惨,哪管那人是算命客倌,还是路边闲人,反正自己落入魔掌,一条命已去了九成,正想掩面痛哭,忽见那鞋尖在板桌上一个轻点,莫名间一股力道传来,那板桌竟尔自行立起,吴安正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吴安正茫然呆立,他脚踝本受铁炼锁缚,桌子扶正,猛力拉来,照理自己踝间油皮必受擦伤,谁知那股气劲传到,只让他如僵尸般挺立起来,竟连膝盖也不必弯曲出力,好似背后有只无形的大手,将他托推起身。
吴安正满心惊诧,凝目去看,只见桌边站着一名怪人,这人脸罩面具,身着青衫,竟连五官也遮掩了,模样好似僵尸们的祖宗。那怪客双手拢袖,与那黄袍老者面面相觑。
两人隔桌站立,一动不动,场中莫名生出一股森寒。那闷气极其玄怪,虽只傍晚时分,却如午夜般的阴森怕人,好似恶鬼即将现身作孽。吴安正给寒气一逼,登如坠入冰河,牙关喀喀不止。
过得良久,黄袍客率先说话,他含笑揖身,温言道:“士谦,二十年不见,君风采依旧。”
吴安正听他以“士谦”称呼青衣怪人,想来两人必然早已相识,只是他性命堪虞,此刻只想脚底抹油,倒也没心思多加理会,只盼这俩个怪物同归于尽,也好让自己从容逃离。
青衣人听他以“士谦”相称,不由微起哂音,幽幽地道:“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霸先公两者兼得,却连性命也失去了。”他叹了口长气,目光直向黄袍客:“朱军师,您说,那是什么缘故呢?”
眼看青衣人目光凛然,他自顾自地笑了笑,道:“士谦,霸先公答应招安,那是那是他亲自做下的抉择,谁又能强逼于他?”他耸了耸肩,淡淡又道:“秦仲海既然读过密奏,便该知道我不过是个小角色,真要说起来,还有人的罪孽在我之上,您硬要派我做代罪羔羊,我也无话可说。”
黄袍客不过微起笑声,便让人不自觉地眉头紧锁,大起厌恶之感。吴安正稍一感应,便知眼前这人城府深沉,亟善操弄心术,必是天下难得的权谋策士。他心头发毛,面色变成铁青,那青衣人却脸罩面具,难以看出喜怒哀乐,听他道:“阁下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又何必向我解释什么?倘若您真想辩解,不如当面找霸先公说吧。”
黄袍老者哦了一声,含笑道:“你要替霸先公报仇?”
青衣人淡淡一笑,双掌交击,轻拍了一记。猛然间,街边闪过阵阵寒光,破空锐响生出,哆哆连响,黄袍客脚下竟已多出几道长箭。看那箭尾白羽兀自迎风颤动,竟有刺客下手示威。
吴安正吓得全身发软,急忙缩到桌下,再也不敢动弹了。
青衣人幽幽地道:“阁下已身陷重围,如今有何话说?”黄袍客伸了个懒腰,哈欠道:“陈年老招啊,看得腻了。想杀我,可得认真些。要嘛,便把箭头射向心口,别尽使些无用虚招。”
青衣人更不多言,指节轻扭,打了个响亮,霎时对街飞出三只箭矢,直朝黄袍客背心射来。正中那路势道快绝,其余两只箭簇旋转甚急,正是世间最难闪躲的“春藻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