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起这怪物的一日,恰是腊月二十四,民间传俗“灶君上天”,时在年关,当日回到贵阳,居然找不着大夫开业,傅元影代做诊治,看那怪人大体无恙,除了身子虚弱,饮食不足外,似无内外伤迹象。只是这人浑浑噩噩,乍梦半醒,却不知是否另有怪玻此行辛劳备尝,不曾找到“天下第一”宁不凡,却带了个怪人回来。众人本不想多事,奈何琼芳执意要带这人走,诸人无可奈何,也只有错把这冯京当马凉,差堪仿佛一番。

众人由贵阳出发,沿驿路北上,年关已届,不数日便要除夕,众人身处异乡,虽知决计无法在五日内赶抵北京,但年节终究要紧,这几日心无旁骛,便也星夜奔波,能早一日回家团聚也是好的。

这日过得常德,下一站便是荆州,众人走到傍晚,看看距离荆州还二三十里路,前下着村,后不着店,连赶了几程路,好容易到得一处小镇,便打算夜宿此地。

众人驾车入镇,看此镇商业不盛,村落居民务农维生,并无客栈驿馆,众人全是老江湖,便娟儿这些年也经常道上奔波,此地既然无处可宿,二话不说,便问了路人,直朝寺庙而去。

江湖强人多,这帮匪寇不是躲在庙里,便是住在山里,是以逢山过庙皆须结伴而行。只是这行人兵强马壮,多是当今武林数得出名号的人物,若有土匪强人自作孽,恰巧用来服侍烧饭,倒可以省去不少气力。

来到镇上,居然不必问了,便已见了一座大庙,只见庙门广场长宽百丈,青石地里满是汹涌人潮。细细数去,广场里聚集了百来处摊贩,丝竹悠悠,东首传来喝彩掌声,撇眼去看,又见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头,大约三四百人,男女不一。

肥秤怪哈哈笑道:“妙啊!庙里看妙戏!今晚可有得热闹了。”时在年关,想来这镇上定有什么风俗喜事,这才办了贺岁庙会。众人年关赶路,原本个个唉声叹气,从那人潮中一路走过,听那戏台上锣鼓喧天,摊贩喊嚷叫卖,四下一片喜气洋洋,自是笑颜逐开,颇有爽利之感。

来到了寺庙,却是座观音寺,傅元影找来庙祝,禀明借宿之意,那庙祝还未说话,便见到琼芳左手拈香,右手朝香火筒里扔下三片金叶子,金叶飘飘,庙祝神魂荡漾,大喜过望之下,自是竭力招待,不敢有失。

那庙乃是当地乡人搭建,格局颇见狭窄,众人只能在大殿席地睡卧,虽不比客栈暖炕,却也强过露宿荒野,三棍杰将那怪人放在地下,自行烧饭煮水,服侍小姐,哲尔丹的徒弟也过去帮忙。那华山双怪饭来张口,倒顺便沾了琼芳的光,自是大老爷的命了。

祝康从未出过远门,年节时更不曾在外地渡过,自然归心似箭,启口便问:“傅师范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北京?”傅元影心下暗自盘算,这琼芳乃是功臣世家的唯一传人,年节时礼俗繁多,加上元宵还得入宫贺岁,剩下的路程自是越快越好。当下取出地图,便来寻找北返捷径。

宋通明多年前曾在军旅作战,地理甚是详熟,便道:“从荆州归返北京,没有比穿过驿道更快的了。傅师范若要赶路,不妨抄这条近路。”

众人闻言,各自过来围观,一行人先前南下贵州,先由运河水路转至东南,尔后穿越大半中国,连过数省,这才来到贵阳,若照宋通明所言,从驿路直接北返,这趟路乃是笔直而上,经四省便能直达北京。两者相较,驿路北上虽然辛苦,路途却短近许多。祝康第一个拍手叫好,双怪、三棍杰也是颔首连连。

众人神情振奋,傅元影自不好违背众意,正要答应,匆听一阵番话响了起来,声调浑浊,说话之人自是哲尔丹无疑。众人眼望那弟子,听他通译道:“傅先生,我师父说,钦察部的马儿走得快,可容易颠簸乘客。蒙古的马儿走得慢,却能让骑士平安到达。还请您多想一想,不要冒失了。”

那弟子言语有些夹缠,但此话道理不难明白,便是“小心驶得万年帆”之意。傅元影尚未回话,那肥枰怪已是哈哈笑了起来,道:“蒙古人的马儿慢,钦察人的马儿颠,咱们中国的马儿却是又快又稳。请你师父乖乖听咱们的,有啥好担忧的?”

中国习俗之多,最最要紧的便是新年。游子每每千里返家,众人归乡情切,无不颔首,连傅元影、娟儿、琼芳也都意同称是。哲尔丹听了弟子通译,却只皱眉不语。哲尔丹此行多立功劳,先擒小白龙,后救琼芳,傅元影自知欠了人家的情,不愿怠慢,忙道:“前辈若有指教,还请直说无妨。”

哲尔丹叹了口气,接过了地图,放在木箱之上。陡见他伸指出去,直朝地图定下,那指力好生霸道,咚地一声,竟连图下的木箱也刺破了。

木层纷飞,粗大的指端越过图上驿路,图文已然毁损不清,但那指端停留的地方,却是西北无疑。肥秤怪笑道:“这是干什么?你想练大力金刚指么?”

哲尔丹不善汉语,也不去理会肥秤怪,他伸指定在甘陕两省,目光凝在傅元影脸上,静静地道:“拔阿图儿。卧里朵。”漠北宗师神态慎重,说这几个字时,目光更是一瞬不瞬。算盘怪愕然道:“拔光秃头窝里躲?窝里躲谁啊?老娘么?”说着说,自与肥秤怪相顾大笑。

傅元影却无发笑之意,他凝视着西北一角,眼中隐隐带着烦乱。

“拔阿图儿”又称“拔都儿”,女真语称“巴图鲁”,西回语称“煞金”,汉语一概驿为“壮士”、“勇者”。那“卧卫朵”三个单音,则为“殿堂”之意。

“拔阿图儿。卧里朵”,意思就是“勇者之殿”。

傅元影低声说出这四宇,须臾之间,殿里安静下来。众人望着哲尔丹的指端,想起那辽阔的西北大荒漠,脸色竟都有些惊白。

过得良久,大殿里传来一声呸,却是算盘怪当场倚老卖老,听他嗤之以鼻,骂道:“咱们几个过路人,一不是大将军、二不是大元帅,不过走个路,也不是去打仗送命?怎能招惹什么麻烦?”

肥秤怪也道:“可不是么?现下边线好端端地没事,也没听说开打了,干啥绕路?”

两名老者絮絮叨叨,那弟子照实通译了,哲尔丹却不理会,一双虎眼只凝望傅元影,要听他怎么说。一旁“崆峒三棍杰”也凝望着剑术师范,神情凝重。

事已至此,傅元影自也不敢冒失,想起这几年边防生出的种种传闻,心里生出了忌惮,当下顺着话头,颔首道:“前辈的顾虑确有道理,我等此行北归…”正说话间,突听一名女子轻声道:“傅师范,且慢答应。”

一片寂静中,紫云轩少阁主缓缓起身,她面向哲尔丹,将地图提了起来。含笑道:“大叔,路既然是直的,想来你们蒙古人骑马走路,便不会歪歪斜斜的来走,是么?”说着将地图折起,交给了傅元影,道:“诸君不必顾忌,便依宋通明的意思,直接沿驿路行走。”

哲尔丹咳了一声,那弟子劝道:“少阁主,家师请你切莫意气用事。”

琼芳淡淡地道:“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道理之辩。路是供人走的,我琼芳身为朝廷之人,行得正、坐得端,一无伤天书理,二无杀人放火,便算手无寸铁,我也不会绕路而行。”她眨了眨眼,含笑道:“更何况如今还有哲尔丹老师在,我又怕什么呢?”那弟子为之语塞,把话通译了,哲尔丹自也不好再说,只得勉强一笑,算是答应了。

众人赶了一天路,商页粱定,便来吃饭饮酒。庙门外摊贩云集,自也有不少吃食,三棍杰便拎了不少回来。众人席地饮酒,虽非山珍海味,却也满溢肉香羹汤,眼看观音菩萨坐神坛,善男信女把肉啖,那庙祝自是叫苦连天,若非看在金叶子的面子上,早把他们轰出去了。

此行虽不曾找回宁不凡,但众人劳苦功高,琼芳便亲向众人敬酒,聊表谢意。但见少阁主谈吐豪迈,落落大方,一时樱唇行酒令,纤手来猜拳,酒到杯干,来者不拒,真如男子也似,众人自都啧啧称奇。琼芳怕适才说话惹恼了哲尔丹,更向他连连敬酒赔罪,哲尔丹本就没什么气,喝了几盅之后,竟也健谈起来。却把那弟子忙得坏了。

一大壶烈酒喝下,琼芳酒量甚豪,并无半分醉意,只是身上难免香汗淋漓,虽着男子儒装,却芙肌微红,难掩天生丽质羞态。娟儿递了手巾过去,含笑道:“你要是好好整理打扮,决计是个迷死人的美姑娘。”琼芳听了称赞,只微微一笑,替娟儿斟了杯酒,道:“多谢你了。”一旁祝康赶忙抢上,笑道:“娟掌门风情袅娜,琼阁主粉蒸朝霞,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祝小子与你两位佳人共处一室,快慰平生。”娟儿笑道:“瞧你这张糖嘴,你娘镇日里给你拍哄,定是开心得很了。”

众人闻言,纷纷偷眼打量琼芳,烛光中但见佳人豆蔻年华,芙蓉美黛,以姿容而论,确实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只可惜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剑客带笑看,众家青年醒起“三达剑”的大威力,一个个干笑饮酒,管她琼芳多美,也只是色字头上的那把刀,不可不成。

傅元影一旁听着,却是低声叹息。这位琼小姐自小男装打扮,不施胭脂,不戴首饰,便在苏颖超面前,却也不曾着穿女儿服色。生平只有人夸她武功高强、性格剽悍,又有谁赞过她的样貌?看她未到出嫁生子之前,这身男装是脱不下来的。

正说笑间,琼芳见菜肴甚丰,却不见那怪人的影子,便问三棍杰道:“那个人呢?还在睡觉么?”三棍杰尚未说话,肥秤怪已是笑道:“躺在偏殿里睡呢。这怪物成日僵尸模样,他要爬将起来,那才吓死人哪。”琼芳轻叹一声,又喝了几盅,便借故起身,自行过去查看。

走不数步,便听背后宋通明问道:“你们说这老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处处透着悬疑。”肥秤怪笑道:“住在水帘洞里,准是妖,不是人,我瞧咱们拎了只山海经的怪物回来了。”那怪人当时横绳过谷,轻功自然是了得的,啸声也颇有威势,武功大有门道,只是一行人除琼芳外,余人不曾亲睹他斩水断流、掌破瀑布的大神功,此刻聊起话来,虽感兴趣,却是玩笑居多,双怪更是满口胡言,大发议论。

琼芳不去理会他们,自揣了一壶酒,轻移脚步,来到了偏殿门口,她驻足观看,但见殿里一片漆黑,不见人影,琼芳略感害怕,当下向神像“借”过了烛台,点着火光,这才敢朝殿内走去。

灯光照下,只见地板上摆着一幅担架,那怪人背对着自己,乱发披肩,赤足污衣,那身影既显孤单,复又寒怆,琼芳瞧入眼里,心中微起怜悯:“好好的一个人,却为何这样糟蹋自己?”

回思水帘洞里相会,那怪人武功之强,实为生平所仅见,以哲尔丹拳法之刚,傅元影剑术之精,恐怕都远远不如此人。谁知当时兀能说笑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这模样?

想起了苏颖超,琼芳以手支额,不由怔怔无语,心道:“男人们好似都是这样,受了委屈吃了苦,便一个个自暴自弃。唉…好容易给颖超请回了这个大夫,哪知这人自己也是个病人。”烦闷之间,又猜起那人的来历,当时心里把他想成了宁不凡,可后来又似不是,便把他当作了大水妖,看他现下复为人形,真不知他到底姓啥名谁,有何身世典故。

那人状似昏睡,始终不动。琼芳瞧了一阵,便要出言叫唤,只是声音到了口边,却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此人。看他满面胡须,自非弱冠少年,可是说他年过半百,偏又一头黑发,不见一根毫白。

琼芳猜不透他的年纪,当下摇了摇头,蹲到担架旁,柔声道:“这位大爷,咱们在外头宴席,好生热闹,你也一块儿来,好么?”

喊了半天,那怪人对自己不理不睬,想来是熟睡了。琼芳早知如此,倒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拿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地道:“你若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也不勉强,不过年节将至,这儿给您留了瓶酒,要渴了,便喝些解闷,要饿了,这里有片金叶子,自己去买肉汤吃,好么?”她柔声呼唤,眼见那怪人毫无动静,便将酒壶轻轻放在担架边,又从怀里捡了片金叶子,塞在那怪人的衣袋里,这才放下心来。

回入了大殿,庙门外广场兀自喧闹,门内众人也饮得醉了,那宋通明满脸酒气,与华山双怪联手作怪,三人按住祝康,拼命拿酒去灌。一旁娟儿打着哈欠,与傅元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再看哲尔丹席地打坐,练气运功,三棍杰则与那徒弟清理碗盘,收拾睡铺。众人各忙各的,当真热闹得紧。琼芳心中忽起温馨,想道:“今千年虽赶不及陪爷爷、颖超过节,但有了这许多好朋友相伴,路上也不寂寞了。”

眼看琼芳转回殿来,娟儿早在等候,当下笑吟吟地走了上来,看她轻启朱唇,正要说话,陡然间,哲尔丹双目圆睁,已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奔到庙门前,一脸肃杀戒备。琼芳见他不明究理地站将起来,兀自一脸杀气,自是吓了一跳,茫然便道:“怎么了?好端端的…”话声未毕,傅元影也已翻身跳起,手握剑柄,沉声道:“大家留意,庙外有事!”琼芳喃喃地道:“庙外有事?”

大殿里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高低,俄顷之间,庙门外传来一声凄厉女声,啊地大响过去,虽说广场庙会喧闹,依旧清晰可闻。

这声响如此凄惨,自有什么惨祸生出,但外头至少有两千百姓,门内自哲尔丹、傅元影起算,亦有十来名高手,人多势众,却也不怕。庙门紧闭,傅元影正要开门察看,猛听广场上一声怒喊响起:“男女老幼听着…”声若洪钟,登让整个广场静了下来。唯独戏台上的戏子还在作戏,听来是出“三顾茅庐”。

庙内众人一脸愕然,听得广场上的那个声音兀自大吼,厉声道:“所有人脱去全身衣衫,不分男女,全数排做两列,静候检查!”那伤天害理的嗓音又加上一句吩咐:“有敢违命者!杀无赦!”

这些人说起话来简洁俐落、冷酷无情,比上匪更蛮更凶,登让琼芳、娟儿等女子掩嘴惊呼。庙外一名妇女惊道:“脱衣衫?你们是谁?却是凭什么?”这些疑问字字要紧,也是满场百姓心中共同的迷惑,随着啪地一记耳光传出,惨烈的尖叫发出,百姓的疑惑全数消解了,原来那些人凭的是这个。

摊车翻倒在地、男女老幼被迫分开,惊惶呼喊四下响起,“别碰我娘子!”“啊呀!”“妈妈!”哭声、叫声、呼救声,声声入耳。虽然相距遥远,但庙里众人还是听到了,他们能想见老弱妇孺奔跑哭嚎的景象。

宋通明最是义勇,登即怒道:“操你妈的狗!这还有王法么?”管他门外是谁,抄出了兵刀,便与祝康并肩冲出。傅元影、娟儿也拔出了长剑,随时加入战团。

砰地一声,庙门抢先被人撞开了。脚步声杂沓,大批人群涌了进来。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庙门口里站了数百名步卒,带队之人体态高大,面貌威武,身穿重甲,腰间却悬挂“正统之令”。来人是本朝武官,琼芳心下一凛,低声传令:“大家别忙着动,是自己人。”

军靴踏地声响起,刀枪如海浪前涌而来,单是庙门口便达百名步卒,庙外更是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多少人。那带头军官举起令牌,喝道:“奉前线指挥使之命,我等入庙搜捕辽匪!汝等莫得抗拒!”他抽出钢刀,喝道:“召庙祝!”一旁兵卒同声怒喝:“召庙祝!”

那庙祝本已入睡,一见大门被破,慌不迭地带了几名童子,一齐奔来察看,哪知还没来得及入殿,便在院中给人压倒,刀枪架上脖子,几名兵卒喝道:“交验度碟!”威风凛凛的喝话,足已喊破人家的魂胆,那庙祝吓得全身发软,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那兵卒耐不住烦,登时喝道:“没有度碟,便要脱衣!脱!”说着伸手去撕他的衣衫。

那庙祝慌张道:“为…为什么?”那兵卒亮出令牌,沉声道:“这就是为什么,你脱是不…”那个脱字还没说出,忽然间惨呼一声,身子已给人高高举起,听得宋通明冷笑道:“当然脱,老子脱你这狗崽子的裤子,瞧瞧有无屁眼。”

宋通明才一动手,猛听带头军官怒喝道:“大胆狂徒!拦下了!”刷刷数声响,十来柄钢刀出鞘,直朝宋通明杀来,神刀宋家威名赫赫,“翔鹰天雄”出手,当当几声响,已将大批刀械砍断,宋通明使出神刀劲,自是威风凛凛。

来人武功高强,那带头军官却不讶异,只点了点头,道:“原来是练家子。很好。”伸手一挥,暴喝道:“来人!此人乃是嫌犯疑匪!将他拿下!”

霎时之间,地下传来咚咚声响,音如击鼓,先前吃亏的兵卒全数退下,庙门外抢来第二批士兵,烛光照去,精光闪耀一片,来人手举钢盾,一奔一顿,砸得满地巨声。看那钢盾达两人高矮,须臾组成盾阵之势,已将宋通明围得密不透风。

宋通明单手提起那兵卒,也不显得怕,冷笑便道:“哪一路混帐军马,居然敢在太岁爷头上动上?”他戟指暴喝,朝那军官怒吼:“吾乃山东奉莱侯之子宋通明,着来人报上名来!”

宋通明吼声如雷,那军官却是置若恍闻,听他冷冷地道:“管你什么猴,放下刀来,伏地投降,你已闯下大祸了。”宋通明还没说话,祝康声援友人,已是“我呸、我呸”地几声,那军官扬起右掌,传令道:“盾阵…蹲地!”场中碰地大响,无数盾牌同时落地,百同一声,倍觉震耳。那军官又喝道:“弓箭手、缚绳手…上前备战!”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盾牌缝隙间伸出了亮晶晶的箭簇,再看数十根钢杆挑着绳索,高高举过盾牌,随时等着缠缚。阵仗骇人,前所未见,再看那钢盾厚达数寸,便以宝刀重砍,也未必劈得裂,更别说是数百面同时包夹。当是专来擒拿武林人物的。宋通明与祝康两人首当其冲,已是目瞪口呆。

宋通明把手上那俘虏高高举起,喝道:“你们别过来!我手上有你们的人…”

喊了半晌,手上那人却不答话,末通明心急之下,赶忙去看,那人满嘴鲜血,双目圆睁,竟已嚼舌自尽了!宋通明颤声慌道:“宁死不降…这…你们…你们是哪路军马…”

此时弓箭手已然预备,只要狂射而出,必将他俩射为蜂窝也似。琼芳怕出事了,赶忙奔出人群,喊道:“众位军爷且慢!我等是北京过来的…”话声未毕,喝地一声,那军官右手已然放落,霎时百箭齐发,宋通明大惊之下,赶忙使泼水刀法,力图自保,祝康也在旋枪自卫,傅元影怕那庙祝枉死了,赶忙冲了过去,冒险将他带开,众人或靠身法精奇,或赖剑术深湛,这才保住身体无伤。

庙门外哭喊吵嚷,庙门内打杀一片,年关将届,这无名小镇无故给人闯入,却又无端生出大祸,琼芳与娟儿一头冷汗,只能躲在大殿角落喘歇,身旁箭羽飞洒而过,双姝彼此互望一眼,惊怕之间,心里都没了主意。琼芳见弓箭稍稍停射,忙提声叫喊:“本人是北京国丈孙女、紫云轩琼芳,你们到底是何路军马!”那带头军官好似听不懂人话,听得盾牌声声撞地,大批步卒步步包围,又自喊道:“着来人脱解全身衣衫,恭候查验!可免一死!”

来人如此狂悖,自让琼芳惊怒交进,看这阵仗如此整齐,习练有素,专事对付武林豪杰,众人各自躲在角落,却也不敢冲上前去。娟儿心下害怕,喃喃地道:“怎么办?咱们真要脱衣么?”

那军官兀自高呼:“无论男女…脱衣解裤…”、庙门外传来相应呼喊:“分作两列…可保不死!”琼芳越听越怒,心道:“你们听不懂人话,总听得懂这个。”掏出了火枪,枪口向天,砰地一声大响,火药爆发,烟消弥漫大殿,一时声闻数里,早已盖下那军官的喊话。

火枪制作费时,乃是希罕珍物,尤其短枪更是珍贵,若非朝廷要员,民间之人纵使富有,也绝少有这等防身利器。琼芳此举自是要压下那几人的气焰,她赌上了性命,自从殿里行将上来,朗声道:“请你们上司过来说话!便说北京来的琼阁主要见他!”

那带头军官喊道:“预备射箭!”弓箭手行伍出身,只奉上命,不论其他,号令一出,早已弯弓搭箭。琼芳俏脸惊白,心道:“遇上疯徒,吾命休矣。”琼芳非但是开国大公的嫡系后人,也是当今皇后的侄女,这些人要是射死了她,不仅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恐怕还要祸延子孙。只是看他们如此凶狠的模样,想来职级不到,多半不曾听过“琼阁主”三字,今日恐怕真要惨遭横祸。

杯箭正要发出,场内纵出两道黑影,左是铁拳挥打,右是寒剑飞送,砰隆隆地一拳挥出,巨力撞下,盾牌受力弯曲,压倒了持盾兵卒,眼看盾阵露出了一处缺口,剑光旋即扑向兵卒之中,瞬间刺伤十余名弓箭手,剑法之快,世所罕见。庙内众人欢呼起来,均喊:“好呀!”

两大高手联袂出招,势道果然厉害,一个是漠北宗师哲尔丹,一个是华山剑客傅元影,也只有两人齐心协力,方能克制这等怪异盾阵。此刻盾牌已给打翻,盾阵现出破绽,哲尔丹、傅元影放手痛殴,弓箭手、缚绳手都被点上穴道,制服在地。余人一涌而上,双怪、三棍杰直朝庙门冲杀,那带头军官连连指挥阵式,却都被宋通明、祝康等人阻下,双方各自叫骂,全面短兵相接。

那带头军官怒吼道:“反了!反了!杀死他们!”对方不再容情,哲尔丹也杀红了眼,一时间连下重手,已然打伤三数人,每回给他的“大黑天拳”打中,伤者必然直直飞出,连着压垮十余人。

哲尔丹意犹未尽,挥出双螫,直往带头军官脑门夹去,刚力发出,登能将他夹得脑浆进裂而死。

猛听门外一声断喝:“且慢动手!”那声音来得好急,人影来得也快,一名军官飞入场中,双掌对双拳,内力掌风相互激荡,哲尔丹上身一晃,来人向后斜退两步,卸下了哲尔丹刚猛无俦的雄浑内力。

哲尔丹乃是武林间有数的宗师,“大黑天拳”已有劈空掌的气劲,当足与“少林大金刚掌”对撞,以苏颖超武功之高,也不敢正面拂其锋芒,岂料一个无名武官,竟有如此身手?众人看入眼中,自是面露讶异之色。

人潮分开,那武官向前迈步,问向那带头军官,厉声道:“适才是谁开得枪?”那带头军官手指琼芳,喝道:“这雌!”两人近在咫尺,对答时却各自提声叫喊,声嘶力竭,料来这帮武人举止粗鲁,习惯如此。那武官望向琼芳,已然认出她是女子,又喝问道:“可知这妇女身份?”那带头军官大声道:“自道名号,说是琼芳!”

那武官朝琼芳看了几眼,登时啊了一声,陡然间单膝弯曲,跪倒俯首,朗声道:“五军都督麾下、河东游击将军熊俊,参见琼阁主!”膝盖才一触地,猛听殿上传来当琅琅几声响,腰刀触地,大批步卒随那那军官拜倒。

那指挥之人单膝顿地,行的是“九拜”之一的顿首,向为营中将官所行之大礼。前一刻杀气腾腾,哪知上级一拜倒,不必只言片语吩咐,满场士卒便已随之下跪,迳向敌人叩拜,连先前那凶狠嚣张的带头军官也无例外。众人见了情状,一则以喜,一则以惊,喜的是总算来了个识相的,惊的则是这只兵马纪律如此严明,当真是举世难得一见的精锐。

治军第一要件,便是军法严整,将命传下,无须一字解说,这批步卒以上念为己念,全无自身思想,作战之时必定全军奋勇,毫无私心。琼芳看得暗自害怕,心道:“这批军马如此精良,不管在谁手中,谁都能自立为王,这领头之人到底是谁?”赶忙去看那熊俊的服色,此人三十出头年纪,唇上蓄着短髭,相貌堂堂,虎背熊腰,正要再看,却见了腰间那条龙纹黑带。琼芳啊了一声,赶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是你姊夫的属下。”娟儿慌忙去看,果见那人佩刀上有着龙首镂刻,真是五军大都督麾下菁英,无怪号令整齐,纪律如此严命。

琼芳沉吟半晌,便向傅元影使了个眼色,这位“剑术师范”最是精明,每回遇上大事,一定让他出面说话。傅元影还剑入鞘,上前寒喧道:“这位熊将军公务繁忙,却还劳驾您远道过来,如何敢当。”那熊俊不去理他,只淡淡地道:“你没有官职在身,退下去,请琼阁主上前说话。”

两旁军士大声传令:“请琼阁主上前!”

这口气活脱便是升帐上堂、军法审问,却要琼芳如何甘心屈从?少阁主怒火中烧,好容易忍下了气,此刻却又不得下发作,娇叱便道:“傅师范,替本座把无礼狂人的来历问清楚!咱们回京奏明国丈,一律究办!”她从不以“本座”自称,此刻对方既要摆足架子,气愤填膺之下,自也不必客气。傅元影得了令箭,等同有皇后国丈撑腰,当下整理了衣冠,拱手作揖,上前含笑道:“熊将军,您军职不到,劳请退下去,请您上头的人过来,便说琼国丈有话请问,要问他何以纵容下属,欺侮皇后侄女?”傅元影向来笑吟吟地与人为善,此时却词锋锐利,料来已有为难对方之意。

国丈发威,那熊俊当知厉害,哪知他无意多说,只淡淡笑了几声,转朝地下尸首看去,那兵卒先前被宋通明俘虏,之后嚼舌自尽,性刚行烈。熊俊神色凛然,沉声道:“要见熊某上级,还不容易?谁违反乱纪,谁便站出来,随我回营受审!”

傅元影这厢话还没说完,对方居然又开了一条公案出来。傅元影叹了口气,淡淡地道:“熊将军,你真不听道理么?”熊俊冷冷地道:“军法便是道理,闯祸的人站出来。”双方面面相觊,都知今日事情甚是难办。只是熊俊手握数千兵马,琼芳却只有十来个人,硬碰硬之下,想来要吃亏了。

轰地一声,地下飞出了一枚石块,直朝熊俊而去。正是哲尔丹举脚来踢。看他满面火气,已想放手大杀,飞石力道刚猛,那熊俊不敢用手去接,只以钢刀隔开,火光四射,刀身晃动不休,熊俊向后退开一步,冷冷地道:“你们又犯错了,来人!除琼阁主外,余人全数擒下问话!”

刷刷数十声连响,满殿兵卒都已举起兵刀,熊俊瞪视琼芳,要听她意思如何,琼芳审度厉害,不得已问已要屈从,哪知那哲尔丹不受管束,大怒之下已将上衣撕破,看他大踏步走入场中。看他双拳上举,黑影笼罩拳锋,想来定要打死百来个士兵泄恨。反正他有可汗撑腰,届时杀人逃亡,返回蒙古,中国朝廷又能奈他何?

看两方说得僵了,又是一场好杀。傅元影心下暗暗盘算,己方还有一张王牌,料来熊俊不能不买账。他连使眼色,娟儿登时意会,赶忙跳下场中,喊道:“这位熊将军,我是九华山前掌门的师妹,请你稍慢动手。”

那熊俊原本威风八面,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陡见了娟儿,却是轻呼一声,大都督就这么一个貌美小姨子,军中芳名远播,众将官便没见过面,也曾听过这位娟二小姐。熊俊第一个带头,满场兵卒躬身行礼,同声暴喊:“娟二小姐!”眼看娟儿嚅嚅啮啮,回了半礼,琼芳蹙眉诧异,忖道:“看来在军营里头,娟儿的面子比我还大。”

大都督的小姨子稍一露脸,便让大批军士哑口肃立。宋通明冷眼去望,看那熊俊脸上有些发红,想来十之八九存有邪念,冷笑便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操你妈的去死吧。”娟儿怕双方大打出手,忙圆话道:“这位熊将军,我姊夫近况如何?身子还好么?”熊俊不去理会无聊讥讽,拱手回话:“回娟二小姐垂询,都督政躬康泰,日食十斤肉,夜饮十升酒,强逾少年,我等自愧不如。”

耳听庙门外哭声震天,娟儿偷眼去看,只见一名又一名男女脱衣检验,大批人潮乱糟糟地,不少妇女掩住了裸露的胸脯,哀哀啼哭,许多男子滚倒在地,想来都被打伤了。眼看琼芳等人连使眼色,忙道:“熊将军,我姊夫不是要你们善待百姓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赶快住手了。”熊俊却往后退开一步,唤来了带头军官,沉声道:“你的案子,你来说。”

那带头军官朗声道:“奉上命!贼匪潜入荆州,烧毁粮草,我等追捕贼人,一路前来此地。是故搜索百姓,便宜行事。”祝康摇头叹息:“便宜行事,也不该脱女人家的衣衫。如此荒腔走板,聚众扰民,贻羞朝廷,不怕你家大都督杀你的头么?”

那带头军官双目圆睁,怒道:“大胆狂言!”祝康吓了一跳,慌忙向后退开,缩到傅元影背后去了,傅元影挡到那军官面前,也不同他争吵,只转望熊俊,叹道:“熊将军,奉劝你一句,这名军官做事莽躁,阁下回营之后,务须法办此人。”傅元影向来温和周到,若非对方言行不妥已至极点,必给对方留下后路。连他也这般说话,可以想见琼芳等人的心情了。

熊俊目光沉敛,却是摇了摇头,不置一词。傅元影有些不悦了,还不及发作,猛听那带头军官双目暴睁,须发俱张,步步向前,怒喝道:“奉本朝律典!荆州乃前线紧急战地,末将奉行上令、宁死毋降、便宜行事!得此三条,便君命亦有不受!如今贼匪身有刺花,或做猛虎,或做熊马,故须脱衣验身!我等纪律严明,何存一寸不轨之心,岂下三滥之乱法恶军可比?便大都督亲来此地,吾何惧之有?”众兵卒提声高嚷,举起盾牌撞地,以振军威。

眼看琼芳等人惊得呆了,熊俊微微一笑,解释道:“诸位,战时不比平时,沙场也不是官场,我等军官出征,不讲什么交涉机巧,职级大者在场,便须担负全责。也因军法如此,只要大都督不在现场,每个指挥都该勇于任事,自任大都督。”他手指那位带头军官,道:“倘若他今日抓不到烧粮贼匪,明早便要判斩…”他问向那军官,道:“邹东,你怕么?”那军官原来姓邹名东,看他肃立仰天,大声答应:“为国战死,虽死无憾!”熊俊笑了笑,道:“他身为领头,今晚抓不到人,自然人头落地,而如今换末将过来了,我的职级较他为高…”当下举手自指,含笑道:“若有差池,惟某是问。诸位,我等上得战场,人头便寄下了,你们还有异议么?”

众人听得军法如此严谨,无不大为骇然,琼芳沉吟半晌,料来这些武官奉令行事,却也怪之不得。但门外百姓如此可怜,又是不能不救,缓颊便道:“不如这样,本座随你去见大都督,替你说项…”话声末毕,熊俊已然举起手来,沉声道:“住口!”

琼芳一脸错愕,那熊俊口气转为森严,说道:“说情说项、违法乱纪,那不是帮我,而是侮辱我的武名。少阁主再提此事,休怪我将你提报军法究办。”

熊俊这样说话,却是要逼琼芳翻脸了。眼见这帮武人个个铁打也似,全数是些死脑筋的顽硬之徒,傅元影等人个个叫苦连天,都在思索解围之道。琼芳压抑怒火,咬牙切齿一阵,她调匀呼吸,颔首忍气道:“你们家大都督呢?我立刻要见他。”

“回秉阁主。”熊俊将目光回向地下,答道:“无可奉告。”

琼芳双眉一轩,只当自己听错了,提起嗓音,大声再问:“恕我耳背!劳驾再说一回!”熊俊也大起了嗓子,朗声道:“末将奉朝廷之命,率兵协防荆州!只问战务,不问其他。伍大都督行踪不定,忽尔北上,忽尔南下,阁主欲知详情,不妨回京去问兵部。”

众人瞠目结舌,这熊俊要么便推称不知,要么含糊其词,这“无可奉告”四字一说,直似把琼芳当成了奸细。娟儿见琼芳双手握拳,已是忍无可忍,赶忙圆场道:“没关系…我…我回家去问师姐…”

她转头望向熊俊,拼命来眨眼睛,慌道:“熊…熊大哥,前线打仗了,我…我姊夫过年时可以回家么?”

熊俊低头向地,双手拱举过肩,道:“回娟小姐的话,前线战况,除兵部要员参酌军机,其余军务所涉,无可外泄。”听他如此说话,竟连娟儿也瞒住了,直是不可理喻。肥秤怪低声笑骂:“去你妈的,那你今早拉屎了没?这也是军机秘密么?”算盘怪低声笑道:“他痔疮犯疼,上场打仗没气力,要给敌人听了,那还得了?当然是秘密了。”

场面实在太僵,这批军官眼中只有军法,全然不顾人情,众人默默无语,忽见熊俊指向庙后,道:“诸位,荆州已然封锁,百姓准出不准进,请你们由后门离开本镇,即刻东行。”语气听似温和,其实已下了逐客令。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祝康见庙门外无数百姓给分作两列,个个衣衫不整,提声便道:“这位熊爷,在下是河北祝家后人,身有世袭爵位,今日你要我们走,我等自也不敢多言。只是容我斗胆求情,外头那些百姓很是可怜,你们可否网开一面,让他们回家?”

熊俊悍然摇首,沉声道:“战场生死一瞬,若要保国卫民,便不能稍有放纵。今日枉纵贼人,最后苦得还是百姓自己。他们日后会感激我的。”祝康无言以对,宋通明却是怒气勃发,喝道:“操你妈的屁,老子剥光你娘来瞄,你日后会感激我,是不是?”

熊俊冷冷地道:“我对你已百般容忍,切莫再行放肆。请诸位现下立从后门离去,倘若滞留不走,我便照外头百姓办理。”他斜睨宋通明,淡淡地道:“届时搜身脱衣,绝不容情。”宋通明手指娟儿,哈哈大笑道:“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若是娟掌门留在这里!你也敢扒衣?伍定远那王八蛋若是在这儿,甘心他小姨子给人脱得精光?”

大都督受辱,那熊俊怒吼一声,已然抽出刀来,满殿军士厉声道:“大胆!不许提大都督名讳!”娟儿怕了起来,赶忙拉住宋通明,慌道:“我走!我走!你们别替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