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红轮满天,高高在上的他,身穿一品官袍,望来如此尊贵凛然。他的样貌便如绍奇一般白皙秀气,不同的是他蓄了短髭,望来更加沉稳、更加尊贵,更加俨然,更加难以逼视,他看来不像是自己认得的人,就像景泰朝的那些大人物,江充、刘敬、柳昂天以后,就轮到他…
不同于以往的…杨肃观啊…
卢云呆呆望着,红毯上的杨太师拉住了男童,转身向后笑了笑,霎时之间,最后一个人影上来。那男童急急扑了上去,欢笑道:“娘!你最慢了!”
面担缓缓滑落,砸上了脚背。卢云热泪盈眶,嘴角却含着一抹笑。
十年来的相思慰藉,就在眼前。水洞里日夜祈祷,便是要活着见到她。此刻梦想成真,终于看着她满布幸福光辉,看着她和丈夫孩子手牵着手,一同走向远方的护国寺,过着再无烦恼尘烟的幸福人生…
“倩兮…”卢云抬起手来,轻轻笑道:“我回来了。”
面担倒翻,满地都是碎瓷烂碗,百姓纷纷起身惊避,却见卢云揉着自己发烫的双眼,他哈哈笑着,好似要告诉身边的每个人…
曾经啊曾经,他也走过那红地毯上,他也曾经是大人物啊…
琼芳回首去望卢云,赫见他呆呆挥舞右手,似是在笑,又像在哭,彷佛想说什么,可又迟迟没半点声音出来。琼芳心生怜惜,正待过去安慰,猛见卢云向下一倒,已然双膝触地。
白水大瀑冲刷而来,四面八方恶水包围,十年来所有的浪涛起伏,化作了最后一个大浪,一举在红螺寺冲倒了他。
琼芳大为震惊,急忙奔去察看,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卢云从怀中取出一条破旧手巾,双手捧起,迎向空中。
风儿轻轻吹过,吹起了掌心的相思,将那思念寄给不能再见的人。
再会了,刹那之间,路已到了尽头,自今而后,人生了无牵挂。
琼芳呆呆看着,她万没料到卢云会是这幅样子,本以为云会流泪、会悲叫,会有一大堆话要说,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神情。琼芳慌了起来,悲声哭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对不起啊!”
一切都是她起意的…琼芳当然知晓,一年一度的法会就在护国寺举行,今夜今时,非只满朝文武大臣全都要来,连皇帝、皇后也会来。于是她把卢云带来了,她要让这位前朝状元勇敢面对过去的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超脱啊。
超脱了,胸有成竹的琼芳,一刀戳死了卢老板。卢云没有哭,没有叫,也没什么发泄怒号,双膝跪倒的卢哥哥,他低着头,默默无言,像是被拿走一切的大输家,他已经死了。琼芳如中雷击,霎时飞奔前去,大哭道:“卢哥哥!你不要哭、不要哭!他们不要你,还有芳儿要你…”
激昂哭喊间,忽然手腕忽然一紧,给人抓住了。琼芳愕然回头,赫见面前立了一名威严老者,他凝目垂望自己,神色满是恼怒。
爷爷来了。
“不要…不要…”琼芳哭叫呐喊,纵使双足抵地、她还是硬给爷爷拉走了,正要拼死挣脱爷爷的掌握,忽在此时,惊见一名女郎拼命向自己眨眼,却是好友娟儿。琼芳呆愕之间,背脊一片发凉,正于此时,背后响起一声叹息:“芳妹…”像是听到哨声的小白羊,琼芳愕然无语,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梦境结束,她该要回家了。
颖超来了。那双再也熟悉不过的猫儿眼走了过来,黑瞳如镜,照出了琼芳的悲伤哭叫。
青梅竹马的情郎,那曾经吻过自己、抱过自己,即将娶她过门的恋人苏颖超,他搂住自己的纤腰,低声问道:“你想去哪儿?”
琼芳泪流满面,低下头来,牵过情郎的手,任凭他牵着自己离开。
便在此时,忽听脚步杂沓,大批侍卫涌入山门,守立广场,金吾、虎林、羽林、府军四大禁军统领包围红螺山,数达万人。山门外一声尖喊,内侍提气高喊:“众宾拜伏——”
轰隆一声,爆竹炸鸣,夜空烟火灿烂,听得千百侍卫同声高喊:“皇上驾到!”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历经千辛万苦,诸多大臣前仆后继、冒险犯难,今日今时,寺外百姓群起欢呼,山门外爆竹声响,普天同庆的正统王朝…终于创建成功!
九五至尊亲临红螺寺,五大学士、六部尚书,暨同眷属百官,诸人不分男女老幼,全数跪倒在地。琼芳泪水盈眶,却也给爷爷拉着跪倒了。
远远传来脚步声,苍老皇帝越众行出,看他头戴乌纱折帽,双袖缠龙,腰束琥珀金带,行走时虽然颤巍巍,但目光扫动间,极见威严之气。霎时之间,人无分男女老幼,地无分寺门南北,天地万民伏地高喊,同声颂号曰:“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都督恭候殿左,国丈停伫殿右,两大臣一同搀扶正统皇帝入寺,随后众星拱月,何大人,陈二辅等五大学士鱼贯入殿,五寺寺卿、六部尚书、一十二位侍郎,大批人马簇拥,夹着苏颖超、琼芳这对恋人,将他们一同带上了那块红毯,行入人间天堂。
最后一眼回眸,那痀偻的背影挑起面担,早已远离欢喜的天下朝廷,独自行下红螺山。
“对不起…对不起…”小丫头双手掩面,泪水滚滚而下:“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纵使曾听说过那两个字,但她确实不曾亲身体会…什么叫做流放…
第十章 回家
琼芳走、倩兮嫁,定远做大官,肃观夺老婆,便连仲海也砍了自己一刀。
所以啊…在这个家户团圆的元宵夜里,状元爷孤身挑着面担,就这样穿过了浩荡的永定河大水,独自回到了暌违十年的北京。
随便呀,随便大家干啥呀,豪情壮志早已消磨殆尽,孤守正道的悲郁也随风而散,卢云的眼角噙着泪水,嘴巴歪歪的,颈子斜斜的,觑着那曾写下无数往事的京城。
北京永定门下,有人敲了敲钢铁大门,听他哈哈笑道:“有人在家吗?卢云回来了啊。”
没人在家,只有大批行人急急问避,花钱消灾是官府,最难招惹是疯子,谁敢吭气答话?
“没人啊…”卢云有些失望,他茫然张嘴,脚下跌跌撞撞,宛如孤魂野鬼,便从永定门下晃了进去。行人纷纷避让,卢云也在走避,他瞧得到行人,也懂得让路,神智虽然不算清楚,却也不曾错乱到忘却悲伤。
不太知道自己为何回来,但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走,何去复何从,既然什么都不在乎,那就什么都无所谓了,随便走,任意逛,一会儿买些名产回山东,不枉到此一游啊。
啦啦啊,哈哈啊,卢云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口中哼着不成曲调的怪歌,东歪西扭地向前行走,走没几步,一座大城楼迎面而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卢云哼了一声,正想伸脚去踢,忽然他心下一醒,竟然大叫起来了。
是这儿!是这儿!这是承天门啊!这是他卢云金榜题名、大魁天下的承天门啊!
是这儿,是这儿带他走入朝廷,是这儿给他一身华盖,这是个永难忘怀的地方!卢云突生热血,他啊啊喘气,伸手轻触牌楼,抬望眼,他要瞻仰曾属自己的无上荣光…
咦?
城楼空荡荡,装饰改了。
卢云张大了嘴,仰望着陌生的城楼,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终于垂头向地,转身离开。
再来要去哪儿呢?好像没地方去了…算了,算了,该回山东了…
正要转身,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一个好地方。
哈哈!卢云嘴角泛起了笑,几乎要手舞足蹈了。
家啊,他还有个家啊,娶走了他的老婆,打烂他的身子,可他总有那份地契啊。在家里他可以洗把睑,睡个觉,谁都不能赶走他。卢云高兴地笑了,登时兴冲冲地奔跑起来。
“可是…可是…”跑没两步,不觉又担心起来。
怎么办?万一世道险恶,人心叵测,要是正统朝不认景泰朝的地契,那该怎么办呢?
傻子…北京没家了,那就回山东啊,万一山东老家地震天塌、沉到海里了,那就去山西啊,万一山西又改名叫山东,那就去漠北啊,如果漠北也给朝廷掌握了,那就下地狱呀,如果阎罗王也穿皇帝的衣服,那就上天堂嘛,反正总有地方去的,不是么?
呵呵、咿咿、啊啊、呼呼,卢云一会儿单脚跳,一会儿嘻嘻笑,沿途东倒西歪,一路穿过了大街,转过那熟悉的巷子,忽然砰地一声,想要回家的卢云脑门一阵疼痛,他呆呆望着面前坠下的无数砖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咦?本该是道路的地方,多了一栋新房子。
这是谁盖的?这里以前是路,没有这栋房子啊?
卢云一脸狐疑,他摸着脑袋四处去看,赫然间,他惊慌失措,因为四遭的房舍全是新的,他发觉自己迷路了啊…
华灯初上,月圆照天,在这热闹的元宵夜里,挑着面担的状元爷仰望熟悉的玉盘,忍不住泪流满面。
堂堂的卢大人在此浴血混战,在此高中金榜,在此结交弟兄,在此仰天狂啸,结果在这安乐平静的街弄里,他居然不知该怎么去到王府胡同…更不知该怎么回去以前的家…
“大——胆!”卢云一拳砸在新房子上,悲声道:“连凭吊都不准吗?”
砖墙爆裂,石屑纷飞,惊得路上行人纷纷走避。卢云咬牙歪嘴,啧啧啧地挤嘴咂声,好似只要这样扭着嘴儿,他就不会流泪了,他纵身跳起,身影如同飞鸟,奔上了繁星点缀的夜空,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朝世人纵惰呼喊…
“瞧!回来了!卢云活着回来了啊!大家快来看啊!”
谁都好啊,安道京、江充、卓凌昭,不管是谁,不管好坏,快快出来一个认识的人,快啊!
没人回答他。景泰朝能死的,全都死光了,剩下那些活着的,他也都见不着了…
※※※
大水怪疯狂奔跑,坠地时终于摔了一跤,满口袋的钱子儿全数洒了出来,像是要欺侮卢状元,它们在地下绕来滚去,发出嗡嗡声响。
不准走,统通不准走,卢云生气了喔!几百个铜钱滚动,一直朝四方滚去,卢大人神功盖世,单手扛举面担,大吼一声,飞射而出的人影滚来滚去,卢云滚,面担也滚,地下黑影翻来覆去,一个又一个铜钱给他卷了回来,没有一个子儿可以逃开他的手掌。
有个坏子儿不住地逃,逃往一张桌下,卢疯子发狂怒叫,四脚着地,直直冲向那张桌子,形貌如同疯狗,引得满街人众指指点点。
砰,撞翻了桌子。卢云倒在地下,终于抓到了那坏子儿。咿呀一声怒号,掌心奋力握紧,雄浑内劲到处,那死命逃走的坏子儿登给压得变形扭曲。
“客…客倌,您…您还成么?”
进京以来,这是第一个同他说话的人,卢云低吼一声,抬头看去,一名老板满面惊慌,想来把他当成了疯子。卢云醒觉过来,他抱头喘息,过得半晌,自把面担放落在地,坐了下来,抚面问道:“这…这是哪儿?”老板干笑道:“豆浆铺。客官可要来些点心?”
卢云吞了口干沫,他一路大喊大叫,不免口干舌燥,当即趴倒桌上,喘道:“好…好…给碗豆浆。”那老板凝望面前的怪人,只感心头发毛,却又不敢把人赶走,他苦笑两声,只得转入内厨,喊道:“老婆啊!客人上门了!”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老板娘来了,她行到卢云身边,忽然间只听当琅一声,那碗豆浆竟然打得稀烂,溅得满地白汁。卢云低头喘息,回头去望,只见那老板娘眼中噙泪,只在低头望着自己,卢云见了她的脸面,忍不住“啊”地一声大叫,险些摔倒在地。
小红?情兮的丫环,她在这儿?
卢云张大了嘴,抬头看了看店招,那“尚书豆浆”的金字招牌闪耀生辉,竟是如此的刺眼耀目,逼得卢云举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面。
不要,不要,不要小红看到自己这个鬼样子,他要躲起来…从人世间里消失不见,谁也看不至…
小红惊愕悲切,霎时间双手掩面,泪如雨下,转身奔回了后厨。卢云张大了嘴,像是要等着喝豆浆,脑中一片凌乱,直到咚地一声,小红再次端来了豆浆,奉到卢云面前。
豆浆碗放落面前,卢云嘴角紧紧苦闭,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两手放上膝盖,身子不住前后晃动,非但不敢去碰面前的豆浆,更不敢往四遭看上一眼。
十年过去,小姐嫁人了,老爷也过世了,便连小红也出嫁生子了。小红掩面拭泪,她也不知该怎么说那些往事。泪眼朦胧间,她望着当年的卢公子,什么都变了,唯独他没变,他还是一样穷、一样莫名其妙,一样悲郁无言。小红见了他这般神态,忍不住趴倒桌上,痛哭失声起来。那老板满面惊惶,低声道:“老婆,你…你哭什么?这…这人是谁啊?”
小红含泪苦笑,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丈夫的问话,面前这人姓卢名云,他是小姐出嫁以前的未婚夫,这样的称呼,谁能听得懂?
趴下头去,卢云凝望桌上那碗白净泛香的豆浆,这是倩兮的尚书豆浆…杨肃观喝了四年的尚书豆浆…已成老字号的店面,却是自己生平头一回进来…
卢云两眼眯起,垂首望着那碗豆浆,耳中传来小红的哭声,他很想过去安慰她,可是他就是吭不出一个字儿…他明白自己如果说话了,他会恨透了那个人,那个缺席的人…那个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孤臣孽子…
“卢云啊!”一声尖叫响起,把卢云拉回了尘世,卢云愕然回首,惊见一个女人急急奔到面前,睁眼瞪着他。她指着卢云的挺鼻子,不住颤抖尖叫:“是你!是你!”
“二姨娘。”卢云忍泪咬牙,低声答道:“我…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