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请进。”知客佾放落了棍棒,躬身道:“今儿香客云集热闹,花灯美仑美奂,您老多走走。”王一通含笑答礼,心中却默默念咒:“死贼秃,你爹睡你娘,合计六只脚。”

人有两条腿,狗长四只脚,叠起来一共六只。王一通嘻嘻哈哈,连三个月的闷气一扫而空,总算有了笑容。

走啊走,来到了山门前,王一通满心喜乐,站在山门左瞧右看,但见四下灯笼高悬,庙门广场尽是摊贩,卖花灯的、打陀螺的、煮面烧茶的,热闹的不成话,却独独不见乞丐。王一通微微一笑,心道:“咱今日做得是独门生意,一会儿可要发财了。”

无论做啥事,总得用点小聪明,靠着皮疼肉痛换来的买路财,今日王一通公然上山入寺,成了阖山唯一的乞儿。瞧红螺寺里信众无数,一会儿这个三毛救济、那个五钱施舍,聚沙成塔,非但能渡过今夜之危,说不定连下月的饭钱也有着落。

王一通哈哈大笑,越想越是得意,他见一株树下颇为宽敞,草皮尤其柔软,想来合适打滚哭喊。便笑吟吟地来到树底,打算乔装行乞。

拿出了破碗,正待取出污衣换上,却听背后一人笑道:“这不是绿竹巷的王一通?也来看花灯啊?”耳边传来熟悉的话声,王一通回头望去,却见面前站着一名男子,正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看这人嘴歪鼻塌,丑得怕人,不是花猫巷里的董老五是谁?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容易来到红螺寺,哪知财神爷没来,却先遇上禽兽逛花灯。这个董老五世居花猫巷,镇日打着邻人老婆的念头,算是半个地痞。想起董老五平日言行无耻,王一通额头冷汗涔下,赶忙举袖遮面,假作不识。

董老五起疑道:“王一通!你不认得我啦?”眼看王一通拼命闪避,董老五更是疑惑,他低头一见。猛地见到一个破碗,不由惊道:“他奶奶的,你死小子拿个烂碗?可是做乞丐啦?”

听得乞丐身分被人揭破,王一通大为害怕,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眼前道理再明白不过,人心凉薄,雪中送炭绝无仅有,要找落井下石之辈,真乃俯拾皆是。自己落难事小,万一给董老五得知自家惨况,这地痞必会想尽法子诱拐妻女。说不得,这当口决计不能承认身分。当即喝道:“去!什么王一通、王二通!本大爷姓黄,不姓王!”

“放屁!”尽管王一通坚称不识,董老五却似咬定了他,登时喝道:“老子嘴斜鼻子歪,这双眼可没歪个半点。就是你,王一通。”说着东瞧瞧、西逛逛,蹙眉道:“听说大洪堂生意不好,遣了几个伙计回家,你该不是其中之一吧?”王一通不敢再说了,赶忙收拾包袱,便要换处地方行乞。偏生董老五起了疑心,却只死缠不放。两人绕树打转,怎么也甩脱不开。

头顶太阳渐渐下山,时光寸寸流逝。可怜绿竹巷里的美男子、大药铺里的好伙计,如今热汗满身,却拿不出一点办法。

一旦夜色降临、房东上门收租,那就保不住房子了,万一无家可归,自己的爱女便要送人大户人家做丫鬟,美貌妻子则要坠入青楼卖笑,连董老五那厮也能嫖…

不行!当此生死时刻,唯有向天下苍生呼救。王一通咬住银牙,握紧双拳,挺起胸膛,自望地下跪倒,双手高挥道:“好心的小姐太太、英俊的少爷老爷,快赏小人一文钱啊…”

晚霞漫天,在董老五的哈哈大笑中,王一通大喊大叫,自向四境苍生求救,华轿纷至沓来,达官贵人步上高台,但听当啷一声,钱子儿飞入香油筒,又听当啷一响,铜板摔到摊老板的桌上,说也奇怪,善男信女好生慈悲,王一通的碗里却没有半点东西。

太阳一点一点下山,王一通一个又一个头拼命磕着。可不知怎么回事,行人来来去去,望着一通的眼神带着讶异、带着纳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晚霞晒上王家男主人的背,暖呼呼的,可一通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不懂为何没人施舍他…也许是因为他喊得太细声,也许是他的模样不够可怜,也许是泪水弄花了假黑泥,总之除了董老五的冷笑讥嘲,就是没人可怜他。

最后一线晚霞隐没,太阳终于下山了,“咚”地一声,王一通也磕下最后一个头。

大地昏暗,面前的碗却还是空的,这场歹戏总算演完了。一通软倒在地,呆呆喃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正要举袖拭泪,忽然心下大惊,这才醒觉自个儿的衣袖仍是宝蓝色的。

原来如此…也难怪无人理会自己…原来他还穿着那身宝蓝长袍,根本没换上污衣裳啊。谁会可怜他呢?

原来…如此…啊…先前给董老五一闹,什么都忘了,可怜这辈子煎过几千帖药,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今日却在阴沟里翻船。王一通想要保住妻小,他双手向天挥舞,喃喃地道:“不要这样…饶了我。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们…”

好似在回应他的悲喊,远处砰地一声爆响,山门传来爆竹声,四下百姓也成了要饭的,竟随王一通跪倒在地,听得众人同声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奉天承运,皇上驾到,董老五也随势跪倒在地,他偷眼望着小王,微笑道:“小王甭哭啦,有啥困难,尽管要你老婆来跟我说啊,何必客气呢?嘿嘿?”

嘻嘻哈哈中,皇帝莞尔,百姓欢呼,人人都挤到山门前庆贺元宵。无人广场里,连董老五也走了,地下只余下一名乞丐、一只空碗。王家男主人打了一个大败仗,他低垂脸面,轻声问道:“老天爷:老天爷…”他扬起脸面,忿恨握拳,向上苍恸声悲诉:“求求你!让我一家活下去啊!”

当…

天籁响起,老天爷终于赏脸了,小王啊了一声,急急去看碗里,不觉张大了嘴。

碗里没有钱,却扔来了一柄刀,它压碎了破碗,静静立在地下,像个傲然的小兵儿。

“是你在…”沉雄的嗓音响起,如斯问。

“呼唤天么?”

奇怪的人来了…

面前来了一只铁脚,冷冷地站在刀旁,小王全身发抖,拾眼向上,先见到了一双火眼,之后才见到那头黑白杂生的华发,黑焦黑,白烬白,此人全身如受火焚,那两道浓眉更似火焰飞腾之状,极具霸气。王一通心头大震,他虽不认得此人,却晓得面前的男子决不是解救苍生的众神,他比较像魔。

不管是神是魔,此时只要能解救一家老小,那便是亲爷爷。王一通把钢刀扔开,反手抱住那人的铁脚,哭道:“爷,爷!小人不要刀,小人要的是钱啊!三两银钱啊!”

钱钱钱,钱就是道理,钱就是仙丹。身无分文的一家人,活不过三天。

王一通哭着要钱,那华发男子却不答话,他静静看着王一通,默默无言间,竟似要离开了。小王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胆气,赶忙扯住那人的手掌,喘息道:“不能走,不能走,爷,您听着,您定要给小人三两银…不然您绝不许走…不许走…”

不许二字说出,已有放话威吓之意。濒临绝境的王一通,他有不能松手的理由,此时此刻,必须抓紧眼前的机会,纵是死,他也得拿回三两银…

华发男子不言不动,他没有甩开王一通,也没有出言喝骂,只把那双火眼眯了,凝视着面前可怜的小老百姓。

说不出那是什么眼光,那里头像是怀藏了怒火、又似带着一抹忧伤,总之王一通见到了那对火眼,他感到身子渐渐发热,也发觉自己的眼眶渐渐湿红…

绝情无义的人世间,往事一幕一幕飞跃眼前,回思药铺老板的冷酷无情、店中掌柜的势利凉薄,再看方才董老五的无赖冷笑…王一通呜地一声,两行热泪终于滚落腮边。

整整挣扎了一天,终于哭出来了,悲哀催动了泪水,而那泪水又助长了怒火,浑身怒火中,王一通咬牙道:“爷!您看到我的苦了么?给我三两银、三两银!求求你!赶快…”

王一通越是求恳,那人容情越见轻蔑,只见他的嘴角撇向一旁,扑地一响,竟然啐了口唾沫出来。陡见这幅神态,王一通终于大吼起来,他拾起地下的钢刀,厉声道:“杀了你!”

钢刀戳出,正中那人的肚子,王一通全身大震,这才发觉自己正在行凶,他啊了一声,好似大梦初醒,慌忙扔下刀柄,哭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爷爷,我…我给你赔命…”

王一通满面愧疚,那人却似不痛不痒,他将两根手指提了起来,笑了笑,看那柄刀好端端地夹在指缝间,竟不曾伤了他一分一毫。

对方身怀绝艺,王一通自是惊喜交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正要跪倒谢罪,那人却将他一把揪了起来。跟着左手搂住了可怜人的肩头,右手食指点出,定向远处的佛寺山门。

顺着那人指端去望,却见山门前行来两名僧人,四手合抬大木箱,箱体沉重,带得僧侣脚步蹒跚,可四周百姓却不体恤他俩的辛苦,仍不绝抛入铜子儿。

当、当、当,不消说,箱里全是香油钱。

王一通呆呆望向华发男子,喉头嘶嘶沙哑,说不出话来,那人并不多做劝说,只反手拍了拍良民的脑袋,面露嘉许之色,跟着转身离开。

绝望降临,希望也降临,王一通不再跪地,不再哭嚎,他遥望红螺寺,但见远处烟火奔腾,炸亮了夜空,寺前百姓拍手欢笑,都在庆贺元宵到来。转看那董老五,兀自缩在人群里嘻笑,想来还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命运巨轮即将转动。做了一辈子良民,如今来到了界线上,王一通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猛地高高仰起头来,望向那无尽璀璨地三千里夜空。

天顶明月高悬,在这无情大地里,她是唯一的有情众生,那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月亮姊姊,仍在亦步亦趋地守护一通。她并没有放弃自己。

人儿月儿俩相视,王一通看着美丽的月亮姊姊,泪水不觉涌了出来,他想向月儿姊姊解释,让她明白自己的苦衷,奈何他读书不多,硬是说不出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他红了眼、低下头,泯着唇,陡然间,心头一片闪亮,想到了四个字。

“皇天在上!”

王一通双手紧紧握拳。向天顶穹苍凄厉哭喊。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王一通胸膛起伏,大口喘气,四下不闻一点回音,唯有体内十亿八千万个毛孔晓得他的苦,随他一起挣扎呻吟,陪他一起尖叫恸噑:“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为人夫,亦为人父…”

钢刀离地而起,来到了手中,那冰冷刀身好生晶亮,它辉映着月光,也映出小王的庄严容情。

说不出来像谁,刀子里的王家男主人没有咬牙,也不曾忿恚,此时此刻,他显得很肃穆,很庄严,在那二十五年的傲慢岁月里,没一刻比此时更圣白了。

明月掩面,天地一片黑沉,无极幽冥里传来啜泣声:“老天爷…您不让我活…”

“我便自己活!”

钢刀回旋,如疯似狂的王家主人,发出了今生最大的怒号。他抓紧了冰冷钢刀,已然杀向喜气洋洋的红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