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凝日来看,只觉此人越瞧越是眼熟,好似在那儿见过,待想招呼一声,偏偏那人心事重重,虽在行路问,眼睛却瞧着远处,神思略显恍惚。

正看问,那青年公子也已来到了身旁,双方擦肩而过,那人心不在焉,不巧便朝自己身上碰来。卢云轻轻伸出手去,将他扶住了,道:“兄台,小心脚下。”那公子爷回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卢云,二人四目交投,那公子爷微微—怔,目光便在卢云脸上打转。

卢云见他好似认得自己,便自微微一笑:“兄台,咱俩见过么?”那人似乎无心应酬,摇了摇头,话也没说,自管低头望地,迳从卢云身边避开,卢云见对方无礼:心下却只暗暗奇怪,看这人好生眼熟,又是如此俊雅形貌,该当十分好记,自己若与他结交过,必然深记脑海,怎可能叫不出名号?他越想越是奇怪,想起自己这几年交了霉运,朋友情人全没了,难得遇上面熟的,自是有心相认,眼见那青年公子掉头离开,便也随行过去,打算把话问个明白。

正走问,那公子忽然停下脚来,转向一处地方,轻声自语:“这就是万福楼么?”听得“万福楼”三字,卢云微感好奇,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但见街边好一座楼台,高约五层,巍峨宏大,门前携来往禳,男女老少高声说笑,却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卢云左瞧右望,眼见门前石柱刻了一幅对联,忙凝目来读,见是:

假山假水假哭假笑假仁假义假正经

真人真事真打真杀真心真意真面目

横批两字而已,叫做“真假”。卢云微微一凛,看这幅对联讥讽世情,颇为不俗,这地方却该是个什么来历?他仰头急看,霎时见了一幅长长的布幔,上书:“万福楼里、戏如人生”。

卢云啊了一声,这才晓得到了看戏的地方了。人生如戏、戏若人生,他仰望万福楼,朝那幅对联瞧了一眼,不觉轻轻喟然,更加体会了文中之意。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下苍生哪个不作假?总说戏是假的,人是真的,可真人老说假话,反是假人能说真话,所以假戏往往真做,真的戏却反而显得假了。

眼见那青年公子走入了戏楼,卢云心念一动,便也想过去尾随,却在此时,只见门口奔出了一名伙计,提气呐喊:“元宵压轴折子步步娇,这便开锣!”当地一声,大戏开锣,霎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百姓,竟尔全数挤到戏楼前,东一堆、西一簇,万头钻动,反而把卢云挤到一旁去了。卢云是个文质彬彬的,自也不会运起神功打人,便只跟在人潮最后,等着进楼看戏。

好容易挨到了门前,一名伙计守住通路,喊道:“这位客倌!你的戏票!”卢云皱眉道:“还要戏票?这不是白看的么?”那伙计懒得理他,迳自喊道:“下一个!”背后一人匆匆奔来,拿出了一张戏票,随即冲入楼里,霎时后头无数人潮涌上,又把卢云挤到外头去了。

卢云这辈子冷冷清清,每逢热闹地方,定然如此下场。也是想改一改运气,这会儿便又奋发向上,一路挤回了人堆,拼到了伙计面前,道:“小哥,买张票。”

“昨晚就卖完了!下回请早!”伙计一脸没好气,自管提声呐喊:“下一个、下一个!”眼见没票了,卢云无可奈何,自知此生绝无半件好事,正要转头离去,肩膀却给人拍了拍,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挨了过来,笑道:“爷,没票么?我这儿有。”卢云见运气来了,自是大喜颔首:“好,快给来一张!”

那中年男子微笑举手,竖起了两根指头,卢云心下更喜:“这万福楼果然不俗,一张票才两文钱。”忙掏出了两个铜板,放到那人手上,正要去拿戏票,却听“咳”地一长声,那人兀自比着两根手指,只在斜瞄着自己。卢云心下一醒,想道:“原来这戏票值得二十文,那可坑人了。”想自己卖面一碗不过两文钱,如今到了京城,连半张戏票也换下到,他一边暗叹物价飞涨,一边从怀里掏出满满一把铜钱,细细算给了人家。

二十文钱付出,正等着拿票,那人却把怪眼一翻,“嘿”地一响,怒道:“客倌!这张票要二十两银子,你到底懂不懂规炬啊?”

“什么?”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一张票居然要二十两?你…你这不是坑杀人么?”那人气往上冲,大怒道:“坑谁杀谁了?我这戏票费了多大功夫了买来的,你要不买,还怕没人要么?”说着朝四周几声吆喝:“卖票!卖票!有人要么?”喊声一出,立时便涌上了一堆人,自在那儿还价。

卢云呆呆看着,自知没能耐过去讨价,看来还是看不到戏了。可今晚排了这许久的队,若要狼狈离去,却又不想。满心烦乱问,忽然心念一动,想起自己还有一样法宝,霎时冲向戏楼门口,直闯小伙计面前,眼见小伙计皱着眉头拦路,卢云当场大喝一声,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高举示众,朗声道:“看清楚!这是什么?”

“灵吾玄志”四个字来了,这四个字曾在永定门惊吓宫差,也曾经帮卢云买到一顶便宜大毡,花不到十文钱,如此管用东西,定也能当戏票:果不其然,只见那小伙计一脸骇然,震惊道:

“客倌…你…你想干啥?”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淡然道:“谢谢。”说着直挺挺走进了戏楼,不忘抱拳致意。那小伙计见卢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由得满面茫然,便问身旁同伴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圣旨么?”

圣旨驾到,背后果然有人大呼小叫,飞身而追,八成是要叩见圣上了。卢云消失在人海中,一边暗叹杨肃观的神通广大,一边不忘告诫自己,今夜权此借用一回,情非得已,下不为例。

“好啊!卢云才走入堂中,便给吓了一跳,耳听四下如雷暴喊传出。他微微一愣,凝目去看周遭景象,这才见到自己身处一座天井之中,正前方偌大一座戏台,另三方全是看台,搭到了五层之高,各楼栏杆边儿站的全是人,当真是高朋满座。

卢云十年不在京城,自不知万福楼盛况空前,逢得上演整出戏码,如“长生殿”、“玉免记”,五层戏楼里必定一座难求,有钱还买不到戏票。若非今夜仅是唱几出折子,怕连进都进下来了。

卢云挤在一楼人群里,已是寸步难行,他抬头去看楼上,已见海棠、翠杉等九华少女坐在二楼,自在那儿闲话,先前见到的那名青年剑客却已不知去向。卢云想要找个地方来坐,奈何四下闹哄哄地,跑堂的、喝彩的、饮酒的、上菜的,人来人往,竟是座无虚席,忽见戏台斜边儿还有个立位,地处偏僻,想来是给斜眼病人看戏用的,无可奈何之中,便慢慢挤了过去,靠墙站好。

正休息间,忽听台前传来击掌声,戏楼上厂原本闹哄哄的,此时全静了下来,听得一名男于行上台来,朗声道:“步步娇。”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这“步步娇”乃是游园惊梦的一折,说得是小姐杜丽娘出场的故事。只是卢云过去人在北方,声腔又是十年一变,过去自没听过这等新戏,一时心下在焉,只管闭目养神,却在此时,戏台上脚步轻响,一名女子从幕后转出,她背向台下,轻声叹曰:“好…天气…”

优妓开口说白,卢云原本浑不在意,待听台上嗓音带了浓浓的扬州腔,赫然与顾倩兮的口音极为神似。他心下一动,赶忙抬起头来,凝视着戏台上的一举一动。

天下男子人人有其罩门,卢云也不例外,举凡女子与顾倩兮沾边带故,便能让他留心上神,正全神贯注中,但觉四下也是万籁俱寂,戏楼从上到下数百人屏了气、凝了神,只在瞧望台上的一名女子。

台上的女人悄立不动,她背对万福楼里数百双眼睛,虽然瞧不到长相,可单凭背影瞧来,便让人觉得她十分秀气苗条,定是个相当姿容的美人儿。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台上女子微微屈膝,扬起云袖,露出了玉白的指尖,慢慢她的上半身微微左倾、微微向下…陡然间玉袖一偏转,便将脸蛋儿回了过来。

“好啊!”四下采声大作,各楼层宾客击节叫奵,银票抛得更凶了,听那女子提声唱: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好啊!”全场又爆出了一声喊,上上下下喝采不断,连卢云也跟着大力鼓掌了。

台上那女子样貌如何,两边距离遥远,卢云自也道不明白。只是她的嗓音有种天生风流,三分嗲、七分懒,一声一字悠悠漫漫,不必一分造假做作,便已让人心生向往,尤其是她的眼神极为灵动,稍梢几个转身挪步,便已赢得一身是戏。此时此刻,不只卢云看得入神,全场宾客都忘情了,连楼上的海棠、明梅等少女也都红了双颊,想来是被台上的绝代佳人所吸引,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台下喧扰,台上却是浑然不觉,那女子只管随笙弦旋律回身而舞,看她身段雍容,从足尖到发稍,样样都透着妩媚,更让满楼宾客沉迷陶醉,眼见那女子舞姿如此曼妙,卢云自也暗暗惊奇。他过去虽不爱看杂剧,却也晓得昔日剧是剧、曲是曲,如此歌舞演艺合而为一的本事,却是前所末闻,也难怪万福楼如此广受欢迎,想来近年来戏曲蓬勃创新,早巳走出了杂剧科白的格局。

卢云看得好专注,便将大毡解了下来,露出了俊脸,另还朝台前挤了几步,那女子本在台上轻盈慢舞,忽然问目光回转,猛一瞧到了台下的卢云,不知怎地,竟尔掩袖惊呼,跟着又见卢云目瞪口呆,霎时忍俊不禁,居然掩嘴低头,吃吃地笑了出来。

歌舞从中断绝,全场都是为之一愣,卢云更是满心惊讶,不知那女子为何朝着自己猛笑,莫非认得自己不成?他左顾右盼,待见四周王孙公平双眼发直,一个个对着台上美女傻笑,料知是自己会错意了,忙又将大毡戴了回来,以免有碍观瞻。

正咳嗽间,那女子总算也已定下心神,她回身而舞,再次曼声高唱: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吴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得羞花闭月花愁颤。

一曲方终,全场叫好,人人都拍红了掌心。不旋踵,便出来几名小女童,拿着铜盘到处领赏,众贵宾豪迈气魄,无不大抛银票,着意恩赐。卢云见自己身处偏僻,料来不会有人过来罗唆,正觉得心安理得问,忽然长袍给人拉了拉,他低头急看,惊见一名女童瞪着自己,卢云莫可奈何,只得搜索全身,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子儿,小心扔出一个。

看白戏的,必挨白眼。果然那女童一脸悻悻,低头急走,卢云则是一脸尴尬,那美女本在台上答谢,目光挪栘中,猛见了卢云的窘态,不由又低下头去,再次噗嗤地笑出了声。

眼见有人逗笑了美女,大批王孙忍无可忍,便都转过头来,朝四面八方怒目而视,想来要搜出可疑人物。卢云吓了一跳,都说“一笑倾人国、一笑倾人城”,等会儿笑出了杀身之祸,那可要哭了,他怕无端招惹麻烦,便一溜烟奔上了楼,打算找处好地方喝酒。

万福楼楼高五层,可今夜高明满座,卢云一路奔上楼去,各层都是座无虚帝,他怕撞见海棠、明悔等美女,便远远绕开了路,好容易奔到了顶楼,却见堂上黑森森的,这儿居然颇为清静,除三五桌客人笑着说话,便只几名伙计倚在东首墙角,各在闲聊谈天,卢云目光挪栘,忽见靠窗处有名客人孤身饮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却是方才见过的那名青年公子。

这顶楼地处最高,离戏台也最远,曲没得听、戏没得看,便也没人会来抢座。卢云松了口气,便也不急着过去和人寒喧,只管了捡了张空桌坐下,吆喝道:“伙计。”卢云喊了半天,总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懒懒问道:“爷台要什么?”卢云道:“来五斤白酒,越陈越好,另来些花生大蒜。”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别的小菜?”

卢云伸手入怀,点了点铜板数目,摇头道:“不了,这样挺好。”那酒保下多话,便朝背后吆暍了几声,下久便上来了一名小伙计,他提着一只酒壶,懒洋洋地行向屋角一处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来。

说也奇怪,酒缸里水波一动,整个五楼便已飘来一股辛辣,那酒味好冲,带着一股阳刚猛烈,好似有人在楼里烧起了炭火,让人不自觉的出汗。卢云自知可以喝到难得的佳酿,已是满心迫下亟待,偏生那小伙计手脚迟怠,勺好了酒,东找西找,这才弄来了两只大碗,慢吞吞地上菜来了。

咚咚两声,酒菜上桌,卢云久末饮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头饮尽。

咕嘟…咕嘟…这酒好生不俗,直似用怒火酿出来的,才喝到了嘴里,便辣得连舌头都麻了起来,可卢云喝在嘴里,却是浑然不觉得痛,只管仰头畅饮。

今夜多少悲欢离合,从柳门大宅走到宝庆布庄,辛酸苦辣一次尝,回思方才布庄里的点点滴滴,好似顾倩兮就坐在面前一样,卢云浑身颤抖,更把烈酒高高仰起,喝个涓滴不剩。

“痛…快…”卢云呼出了一口长气,只觉得那怒火般的烈酒在腹中焚烧,竟让他微起薄醺,卢云以手支额,望向五楼外的窗景:心道:“十年了,我可总算见到她了。”

想起面担失踪不见,自己若要招领失物,定得在北京大肆寻访,说不定还得过去向她打听打听,卢云低下头去,不愿再去想旁的事,只盼自己还可以看看她,纵使下能与她说话,那也无妨。

想起顾倩兮就住在几里之内,自己一会儿喝醉了,说不定能有勇气跳进她家,偷偷瞧她一眼,卢云忽然哈哈一笑,再次斟满了酒,跟着用力拍开了大蒜,仰起酒碗,混着花生痛嚼。

喀滋咕嘟,大蒜呛辣,掺了烈酒来嚼,开口更增其臭,卢云虽说出身山东,嗜好葱蒜,可他早年是白面书生,举止温文,念在顾倩兮的情份上,见得葱蒜奉来,自要敬谢不敏,可此时孤家寡人,再不痛快大嚼,更待何时?霎时吃了个臭气薰天,却还颇觉不足。

卢云自饮自酌,喝了一碗,再来一碗,回思这十年来人生际遇坎坷,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厂一遭,那些经世济民、状元美梦,早巳离身远去,如今孓然潦倒,功名志业皆成灰,日后却该如何自处?一片消沉间,卢云不觉笑了一笑,轻轻吟道: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觐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哈哈!哈哈!”卢云纵声长笑,碰地一声,当桌又拍开了大蒜,咕噜噜地猛灌老酒,一时只觉天地与我同在,万物随我同游,人生颓废至此,居然没比这一刻更自在的了。

这首“秋日偶成”乃是北宋大儒程颐所作、卢云倘在十年前来读这首诗,必嫌弃其中意境,又是什么“睡觉东窗日已红”、又是什么“思入风云变态中”,多了随性偏激之意,却少了闻鸡起舞、勤奋报国之心,以卢云的天性古板而言,自难体会个中妙奥。如今人过中年,历经落魄潦倒、亲逝友散之苦,却能骤然反醒,领略了当年程颐的豁达。

此生冷冷清清,宛如丧家之犬、什么功名文章、豪情壮志,一切都罢了,在这天地为家,四大皆空之际,却反而赢回了两个字,称作“从容”。

啥也不在乎的时刻,卢云逸兴揣飞,正要举碗痛饮,忽见窗边酒客抬起头来,朝自己瞧了一眼,看此人样貌清奇,一双眸子颇见神采,正是那名眼熟的公子爷了。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那公子爷想必听到了自己的说话,听他口唇喃喃,仿佛心有所感。卢云见知己来了,一看对方望着自己,自是欣然举碗,朝那人比了一比,示意邀饮,正等着对方举杯回敬,那人却已叹了口气,自管默默低头,料来无心应酬。

卢云早年时脾气也不好,逢得生人搭讪敬酒,要不冷言以对,要不冷面相讥,如今见得来人无精打采,自也不以为意。他笑了一笑,正要自斟自酌,却听一名伙计沿桌而来,笑道:“几位客倌,叨扰则个,先给您结个帐。”

卢云低头饮酒:心情豁达,模样更是从容无比,便把铜板摸了出来,等着付帐。只听那伙计对着邻桌客人道:“您这桌是二十三两,算您个整数,二十两成了。”卢云听得这等天价,一口酒水险些喷了出来,不知那桌客人是否点了人参果、皇帝茶?可凝目瞧去,那桌上却只摆了壶水酒,四色小菜,余无长物。

卢云内心慌张,这才知道万福楼价钱不妙,几与黑店无二,看自己酒量大,叫了整整五斤酒,少说十来两银子,一会儿人家伸手要钱,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卢云一辈子几没赊过帐,更没吃过白食,至于行抢打人,那更是下用想了:心下惴惴问,只得蹑手蹑脚,悄悄拿出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搁在桌上,看看能否充当银子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