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隆隆…黑夜中铁蹄翻腾,一匹黄马破开烟尘,急驰而来。

“驾!驾驾!”星月无光,前方道路一片黑盲,随时会让快马跌跤,不过马上乘客毫不放松,他快马加鞭,连声呼啸,打得黄马悲鸣喘息,它越疼越喘,越喘越颠,堪堪脱力失足之刻,前方道路终于大现光明。

“驾驾驾驾驾!”

黄马奔过了终点,这三十里夜路总算奔完了,只见无数兵卒高举火把,分列道旁,已在为黄马指引道路。不过马上乘客知道自己还不能停,他须得完成最后的使命。

哒、哒哒、哒哒哒…前方传来清脆铁蹄声,道路尽头停着一匹白马,马上跨坐着一名骑士,看他一脸不耐,俯身回首,左臂兀自伸直向后,想来是在等候什么。

“快快快!快追上呀!”道上兵卒不住呐喊鼓舞,尽在催促黄马加力追奔。

白马开始试蹄小跑了,这匹马四足骏长,神完气足,乃是来自西域的“大食天马”,不过让它练练脚力,已有脱缰之势,可怜黄马连奔了三十里夜路,已是口吐白沫、既累又喘,却要怎么追得上这匹千里名驹?

“驾驾驾驾驾!”马上乘客却是什么也不管,他提起马鞭、疯狂抽打,就是要黄马追上。

双骑一前一后,白马越来越快,黄马却是大声喘息,两边差距越拉越大,猛然间一柄尖刀挥出,戳中黄马后臀,听得“嘶”的一声哀鸣,黄马吃痛之下,竟然向上纵跃丈许,堪堪摔跌在地的一刻,马上乘客也伸长了手臂,厉声道:“接稳了!”

双骑交接,手上东西才一送出,黄马前蹄软倒,扑倒在地,白马则是欢声嘶叫,后蹄发力之下,便如腾云驾雾般飞跳起来,随即朝北方奔驰而去。

轰隆隆!轰隆隆!“大食天马”四蹄翻滚,竟在地下卷起了一道浓烟。马背骑士立时俯身趴倒,先将掌中物事藏入了马腹暗袋,随即高举唢呐,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刺响割破了夜空,也唤醒了黑暗大地,唢呐所经之处,道上莫不亮起了火光,但见数千支火把排列如墙,便如一道灿烂银河,将白马引向了无尽的北方。

向北,向北,一路向北…铁蹄隆隆震声,火光倒退而过,一里又一里,一程又一程,风驰电掣之中,北国草原扑面而来,转眼又给抛到脑后,骤然间道路两旁火光倏忽熄灭,但见草原尽头现出了一座庞然大物,那是座高耸城墙,连绵不尽,矗立于一片平野之上。马上乘客也再次提起唢呐,鼓气高鸣。

“呜…呜!呜…呜!”天黑地沉中,唢呐响彻云霄,北国城墙也张开了大嘴,嘎嘎绞响中,面前一道吊桥缓缓降下,将白马吞落了肚中。

“驾驾驾驾驾!”元宵深夜,蹄声震地,京师正南第第一门开启,城门里奔过了一匹快马。它来势好急,先过“永定门”,再进“正阳门”,后至“承天门”,最后斜身向右,转向“东直门”疾奔。

“战报!战报!前线战…报!”

正统十一年正月十六子夜三更,东直门大街来了一匹白马,咴咴人立,马上乘客滚落鞍下,朝着一座朱红大门奋力拍打,焦急大喊:“霸州军情…前线战报!”

“霸州”二字一出,门内顿时有了动静,但听脚步声杂沓,随即“轰”的一声大响,朱红大门开启,数十名官差呼啸而出,左右衙役夹住了马上乘客,三步并作两步,直朝门内狂奔而去,口中不住高喊:“马大人!马大人!霸州大战有结果了!”

三百里加急传牌到了,这封文书由“勤王军、骠骑营”右都督“德王”朱蓟亲手弥封,经三百里夜路,十处驿站,如今总算抵达了京师,即将面交“兵部尚书”马人杰。

眼前的朱红大门,正是方今朝廷军机第一重地,兵部衙门。至于这匹马“大食天马”,则是天下驿站里第一号快马,由北直隶的“留守军”看管饲养。

大街忽然静了下来,驿使在大批官差簇拥下,已然奔进了兵部。白马呆呆站在门口,眼见主人走进了朱红大门,便也想尾随进去,谁知大门却轰然关起,像是不欢迎他。

白马咴咴低鸣,模样像是很难过,它徘徊大街,正想自己觅路回家,忽然又是“轰”的重响,兵部衙门二度开启,只见战马一匹又一匹给人牵了出来,有青的、有黄的、有花的,一时之间,铜锣声大作,数十名官差从门里奔出,一个个翻身上马,厉声道:“走!”

当当当!当当当!东直门大街敲起了铜锣,但见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到处都有快马奔驰,好不热闹。白马又惊又妒,便也想跟着奔跑玩耍了,哪知主人却不见踪影,正咴咴气愤间,忽然马背也翻来了一人,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嗓音,催促道:“快跑!”

白马昂首欢鸣,模样神气,便在主人的催促下,直向北方的“安定门”而去。

轰隆隆!轰隆隆!京师正南第一门,便是“永定门”,正北第一门,则是“安定门”,出了这座门,便是怀柔县。那儿有座寺庙,称为“红螺寺”,庙里睡了一个人,他姓朱,单名一个“炎”字,人称“正统天子”的便是他。

半个时辰后,白马行将抵达红螺寺,届时,“正统天子”便会揉着惺松睡眼,给人从睡梦中摇醒,之后五辅六部、五院寺卿,人人也都会从暖被窝中爬出来,急至红螺寺面壁,等他们面壁完了,天也差不多全亮了,那时不论是东直门的乞儿,还是紫禁城的贵妇,人人不分贫富贵贱,都要不约而同“咦”个一声,觉得这个天下有些不同了。

当当当当当…

“走!‘驾!’、‘快!’”东直门街上敲锣打鼓,人声鼎沸,两条街口外却是静悄悄的,那儿百姓犹然安睡,浑不知天下即将爆发大祸。

沉沉死寂中,忽然有了声响,听得火石喀喀搓打,西北角一处窗啡亮了起来,总算有人给吵醒了,那儿的二楼处坐起了一个身影,一名百姓推窗望外,朝东直门大街察看。

大半夜的,朝廷又不知在施行什么德政,当真扰人清梦之至,那人打了个大哈欠,随即又返身进屋,提了一盏油灯过来,放上了窗帘。

灯火照亮了面孔,只见这名百姓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穿酒保服色,再看他头颈甚短,身形矮胖,活像一只乌龟也似。那人揉了揉眼睛,从窗边取来一本簿子,就手翻了翻,口唇低动间,便又转过了油灯,让它对准了西方,随即取来一只黑黑的粉末飘降而来,这罐子里不知道放了什么,好似是花椒,又像是辣椒,总之全数飘上了灯芯,活像要给加味似的。只见油灯吃过黑粉后,火势越烧越旺,灯光越发晶亮,老乌龟赶忙退开一步,举起衣袖,遮住了双眼。

轰地一声,一道白光飞射而出,直向西天远境而去。刹那之间,整座京城全亮了起来,仿佛闪电横空,照得街上景物样样分明。

良久良久,灯火渐渐黯淡,老乌龟放落了衣袖,另又找来一只竹筒,再朝灯心洒下尘粉。但听“嘶”地低响,这回不见闪电腾空,却是一道阴火从窗口喷发,映得夜空里一片暗红;不旋踵,窗里又是一道光芒闪过,亮得如同老天开眼,让人不敢逼视。

灯火闪耀,先明后暗,暗而复明,依序看去,见是“明暗明明暗”,之后“两暗三明”,再是“三明两暗”,照得夜空光芒奇幻,美不胜收,若有百姓开窗见了,定会赞叹不已。

整整经历一柱香时分,灯火熄了,窗扉合上了,老乌龟也收拾家当,上床睡觉去了。

时在深夜,街上百姓都在休憩,自也没人发觉此间异状,万籁俱寂中,城西忽然又亮了,再次照亮了京城。只见一盏明灯悬于阜城门,光辉闪烁,照耀西方,一下明、一下暗,一下长、一下短、依序看去,见是“明暗明明暗”、“两暗三明”、“三明两暗”,顺序全然不错。

很快地,城西暗下来了,没多久,更远处又亮了。这回灯火来到了城外,西郊山林里隐伏了一盏明灯,一样闪耀清辉,一样暗而复明,一样明而后暗,一样照向了更遥远得西方。

仿佛接力一般,一盏又一盏灯火接连亮起,一盏接一盏灯光相继熄灭,它们闪烁光辉,生生不息,就这样一程过一程,一站接一站,直向遥远得西天而去。

向西…向西…一路向西…很快的,灯火离开了河北,进入了陕西,再过片刻,便将通过“潼关”,而那小小一点清辉,也将化为一道熊熊怒火,震动整个西方。

“总兵!赵总兵!”城楼里脚步杂乱,大批兵卒闯入了主帅营房,大喊道:“怒苍传讯了!”

当当当…当当当…深夜时分,潼关里敲响警钟,城楼里已是一片大乱,之间“潼关总兵官”赵任勇急急掀开被褥,随着传令直奔而上。

来到了城头,面前已是黑压压一片,众将早已云集在此。人人鸦雀无声,俱在眺望西方远境。赵任勇深深吸了口气,便也从人群中挤了过去,朝天际眺望而去。

时于午夜,夜空宛如失火,照得人人面色血红。从城头向西了望,只见这股红光起于“潼关”前方一百里,正是怒苍东境第一镇,“驿马关”。关上魔焰冲天,光照方圆百里,不消说,怒匪正在千里传讯。

“报!‘明暗明明暗、长短长长短’!报!‘暗暗明明明、短长短短长!’”关上传令大声报讯,几十名参军手持笔墨,已在全力抄录暗号,盼能破解敌方切口。

西北大战已达十年,朝廷怒苍平时军情传讯,各有各的暗号密语,手法繁复无比。眼见众参军满头大汗,个个手持密本,对照破解,赵任勇则在焦急踱步,等候下层呈报军情。

朝廷防卫怒苍,第一线便是“潼关”,至于怒苍的东进前线,则是所谓的“外三关”,称作“天水”、“平凉”、“驿马关”。这三地各建有一座巨大烽火台,彼此奥援,互为呼应。一旦“驿马关”有所动静,“天水”、“平凉”两地便将跟进,随时能让整片西疆陷于火海。

正心急如焚间,忽然城头陷入一片黑暗,远方“驿马关”的烽火骤尔熄灭,不过很快的,更远方的“平凉关”却亮了起来,距离怒苍本寨又近了百来里。

怒苍根基庞大,烽火一旦通过“驿马关”,便已畅通无阻,片刻间便能把消息送回总寨。

耳听下属们喊得声嘶力竭,什么明啊暗的、长的短的,却迟迟不见有人通译,赵任勇忍不住霹雳一声怪吼:“说!到底这烽火是何意思?可有谁看懂了?”

局面紧迫,敌方兵马有何调度,须得早些识破。可长官连问数声,众参谋却是嚅嚅啮啮,迟迟不见有人做声。

赵任勇大怒道:“稻草兵!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