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的人,很少没有秘密。便算是清心寡欲的和尚,木鱼里往往也藏了几分玄机。也因此,傅元影一直是国丈最倚重的人。道理很明白,因为他能守口如瓶。哪怕再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旦传入他的耳中,就不会再泄出一字半句。

“守密”之难,非是发几个毒誓就能了事,从埋藏秘密那一日,傅元影不知经过了多少考验,人情刺探、权势胁迫、美色利诱,他全都熬过去了,这才平平安安过了二十四年。

可惜真能称作秘密的东西,便不会随时光而流逝,反会如一坛好酒,越陈越烈。随着正统皇帝登基,琼家地位日高,傅元影心里的秘密也越来越重,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爷子…”今早一如往常,傅元影忙完了华山本门的事情,便又来向国丈请安。听他轻轻敲门,低声问道:“您起来了吗?”

房里并无声息,也不知国丈是否起身了,傅元影无可奈何,只能转望门边的丫鬟,听她们低声埋怨:“老爷子方才发了好大的脾气,见人便骂,咱们谁都不敢进去…”

傅元影点了点头:“都下去吧,今儿我来服侍更衣。”侍女如得皇恩大赦,急急告退。傅元影也不多说了,把手按上门板,将房门一推,霎时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屋内昏暗阴森,满是腐败之气,望来直如死人的阴宅。

老人家总是如此,再明亮的地方,再宽敞的所在,一旦让他们住下,总有法子闹得死气沉沉。不过这也不能怪琼武川,八十多岁的人,手脚不便,体弱多病,夜里睡不稳,白天不开心,活着便似受罪,好似不能让全天下跟着难过,他们便称不了心。

傅元影服侍国丈多年,自也明白老人家的脾气,是以这十多年来,他每日为琼武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老国丈开窗透气,多晒太阳,心情也能开朗些。他行入房中,正要推开窗扉,却听屋里传来老迈喘息:“别开…这样挺好…”

老人家又作怪了,傅元影摇头道:“老爷子,快要晌午了,您该起床啦。”

“雨枫,来…来…”国丈微微喘息:“我…我快不成了,快来,我…我有要紧话和你说…”傅元影见惯这些伎俩了,便道:“老爷子起来更衣吧,有话一会儿再说。”

“雨枫…来、过来…”老人家很是固执,催促几声,忽又猛烈呛咳,自在床上呻吟,傅元影无可奈何,只得行将过来,替老人家倒来一杯热茶,让他润润喉咙。

“我老了…不中用了…”床上坐了一名老者,双颊凹陷,目光灰败,正是皇后娘娘的老父,“英国公”琼武川。他喝了口茶,低喘道:“雨枫、来…来…”

哗地一声,傅元影趁机掀开帘幕,推窗透气,霎时间天光地明,屋里又多了勃勃生机,他提起水壶,倒了满满一盆热水,道:“老爷子洗脸吧。川王爷一早就来了,等了您个把时辰。”

屋外光芒刺眼,琼武川举手遮目,喘道:“怎么…阿志那小子不耐烦了?”傅元影道:“这倒没有。”

“那你急什么…”琼武川咳嗽喘息:“是不是伍…伍定远派人来了?”傅元影心下一凛:“您知道了?”国丈喘道:“今早…今早唢呐吹得老响…”掏了掏耳孔,露出嘴里剩下的几颗黄牙,咧嘴一笑:“你真当我耳背啦?”

饿鬼围城,琼武川早已知道了。傅元影也不多说什么,便取来了毛巾,自替老爷子洗脸。

在娟儿那样的小姑娘眼里看来,琼武川只是个糟老头儿,不可理喻,其实傅元影心里明白,国丈最善扮猪吃老虎,他精明似鬼,城府过人,满面胡涂都是装出来的。若非如此,当年他早与“江刘柳”三派一同殒灭,何来的本钱与“威武文杨”同朝为臣?

琼武川任凭傅元影擦脸,一边低声来问:“伍定远派了多少车来?”傅元影道:“一共来了三十辆车,都是运粮的。另有五百名兵卒,全在府外候着,说是要护送老爷子过去红螺寺。”

国丈道:“车子全是空的,对吧?”傅元影欠了欠身,道:“老爷子英明。”琼武川点了点头,低声道:“有心人…伍定远对我还是恭敬的…”

现今战火将至,天下最平安的地方,自是京北红螺寺,正统皇帝的行驾所在。只是琼府是帝王姻亲,洞见观瞻,倘学别的臣子抱头鼠窜,不说丢了琼家自己的脸,怕连皇上也要颜面无光。正因如此,伍定远才打着运粮的旗号,暗中将国丈送至红螺寺,也好让皇后娘娘一家相会。

伍定远是个周到的人,他自己并未将家人送出城外,却暗中替国丈打点好了一切。这说明他懂得朝廷的规矩,哪些事情该说一套、哪些事情该做一套,他心知肚明。

琼武川洗过了脸,精神略振,便道:“芳儿呢?还在杨家么?”傅元影深深吸了口气,嘴中却应了一声:“是。”国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派人去接她?”傅元影躬身道:“此事雨枫不敢做主,还要请老爷子吩咐。”

“等我吩咐?”国丈嘿嘿笑道:“那你又为何把颖超交给了玉瑛?这事怎又不必我吩咐啦?”

傅元影双肩微动,没敢作声。琼武川接过茶杯,漱了漱口,吐到了脸盆里,道:“万福楼这么高,没摔死他吧?”傅元影叹道:“老爷子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

琼武川道:“雨枫,别介,我这只是试一试你…”说着从枕下取出物事,塞到傅元影手里,道:“看看你是不是真把我当糟老头了?”傅元影低头一看,只见手里多了块铁牌,篆刻雄鹰,双翼全展,大书“镇国铁卫”四字。

“雨枫…你知道的事,我全都知道…”琼武川伸了个懒腰,哈欠道:“至于你不知道的事呢…嘿嘿…”说着说,便又朝床沿拍了拍,道:“坐下,我有大事要交代你。”

国丈连番催促,傅元影只得搬来一张凳子,一如往常坐在床边,任凭国丈握住他的手。

琼武川年轻时很高大,身长至少九尺,年老之后,个头虽变矮了,那双手却还是一样大,他握紧了傅元影的手,忽道:“雨枫…你这趟下去贵州,可曾打听到不凡的下落了?”

傅元影别开了脸,低声道:“老爷子忘了么?您当年答应过娘娘什么了?”

“玉瑛?”琼武川睁开了眼,一脸茫然:“我…我答应她什么了?”

人老了,最大的好处便是这个,眼看国丈又装成了老糊涂,傅元影也不想多说了,琼武川笑道:“雨枫啊,别老是生闷气…其实颖超这件事,你处置得很对。”傅元影低声道:“老爷子是说…我把他交给了娘娘?”琼武川呵呵笑道:“是啊,颖超这孩子心太高了…他不是宁不凡…却老想当宁不凡,你得想法子杀杀他的锐气,不然他不能死心塌地守着芳儿。”

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子,颖超是一个剑客。”国丈笑道:“你呢?你不也是个剑客?”傅元影默然半晌,似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琼武川察言观色,呵呵笑道:“雨枫啊,你就不怕颖超会落到你这个下稍吗?”

傅元影摇了摇头,道:“老爷子多心了。我华山门下,一人一把剑。颖超的剑与我、与他师父的都不同,他迟早会找到自己的路子。”琼武川笑道:“什么路?死路?”

琼武川有很多面貌,在江充面前,他像个瞎子,跌跌撞撞,让人懒得计较。在景泰皇帝跟前,他又像个傻子,天天打摆子,到了华山门人眼中,他却又似个神算子,样样事都算无遗策,总之千变万化、莫衷一是,根本就是一个戏子。

傅元影并未顶嘴,眼见桌上还搁着一碗汤药,便端了过来,道:“老爷子,吃药吧。”

琼武川张开了嘴,如小孩般让人喂了一汤匙,道:“雨枫啊,你也别总是记挂着不凡、记挂着颖超,今儿咱俩便来说说你的事吧。”傅元影皱眉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国丈笑道:“你晓得你像谁吗?”

傅元影无心回话,提起汤勺,正要再喂,却听琼武川道:“你像杨肃观。”

傅元影微微一愣,手上汤匙微微一晃,险些溅了出来。琼武川握住他的手,微微摩挲,道:“雨枫啊,你可知我为何把你比成杨肃观?”傅元影摇了摇头,示意不知,琼武川呵呵笑道:“你可晓得朝廷若是少了伍定远,会怎么地?”傅元影道:“兵凶战危,势若危卵。”

琼武川狡黠一笑:“那咱们现下有了伍定远,就不兵凶战危,势若危卵了吗?”

国丈所言不错,伍定远早已受了朝廷重用,可前线如火、京师被围,仍旧是天下大乱,说来伍定远便似一帖臭郎中的老药,延得了命,却断不了根。傅元影推测话意,沉吟道:“那照老爷子的意思,咱们这朝廷若是少了杨大人…”

“即刻便要…”琼武川握住那块铁牌,咬牙道:“覆亡。”话到嘴边,突又猛烈呛咳,汤药都呕了出来,傅元影忙沿国丈的背心抚了抚,咳嗽立缓,便又取出布巾,替他擦拭嘴角。

琼武川淡淡几句话,却也点出了傅元影的身价。华山有了宁不凡,能够威震天下,有了吕应裳,可以添光增彩,可没了傅元影,华山却有立即倾倒之虞。

“懂了吧,雨枫。”琼武川喘过了气,便又嘶哑道:“你…才是华山真正的大掌柜啊。”

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子过奖了,雨枫没这个本事。”琼武川笑道:“别介啊、雨枫,你可知琼某活到了八十岁,靠的是什么吗?”傅元影道:“老爷子靠的是神机妙算。”琼武川戟指笑骂:“违心之论。要说神机妙算,我哪算得过刘敬?”傅元影道:“那老爷子靠的是什么?”

琼武川嘿嘿笑道:“我善观人身上的‘气’。”傅元影蹙眉道:“气?您指的内力,还是…”

琼武川傲然道:“气!就是霸气、英气、秀气、才气,还有吾善养的浩然正气。”傅元影点了点头,瞧向床边那块“镇国铁卫之令”,颔首道:“这个正气,老爷子养的真是太充足了。”

“他妈的!”琼武川把手一挥,弄翻了茶碗,骂道:“都到了今天,你还是反对我投入客栈吗?”傅元影欠身道:“雨枫不敢,老爷子向来神机妙算,做事自有道哩,何劳旁人过问?”

琼武川恼道:“是,咱们都是龟孙子,最没出息…可雨枫啊,你到底有没想过,似我这般胆小之人…那年复辟大战,却为何把身家性命都赌在杨肃观身上?”

眼看国丈打翻了汤碗,弄得满身是药,又脏又黏,傅元影只得一边替他擦拭,一边道:“老爷子很看重杨大人的干才,对吗?”琼武川斜目冷笑:“笑话。当年他不过是个小小兵部郎中,与我素无深交,我哪知他有何干才?”

傅元影微微一凛,也知国丈这话说到要紧处了,当年刘敬举事之时,手握东厂,连结内外,来势汹汹,琼武川却躲得不见踪影。到了杨肃观决心复辟时,不仅早被开革为民,尚且无兵无权,声势全不能与刘敬相比。却不知琼武川何以拒绝了刘敬,却选择与杨肃观连手?

琼武川喘了口气,慢慢挣扎起身:“很奇怪吧…刘敬和我是多年交情,可他举事之时,我却吓得噤若寒蝉,好似成了一只缩头乌龟,就怕担上干系…”傅元影找了一件干净内衫,随口道:“老爷子,风险是娘娘担着。要是出了事,砍的是她的头,伤不到您一根寒毛。”

琼武川大怒道:“你说什么?”把内衫抢了过来,抛到了地下,暴吼道:“混蛋东西!昨晚芳儿骂我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傅元影道:“老爷子,您方才不还说我像杨大人?怎么这会儿又是混蛋了?”

“混蛋…”琼武川眼中现出一丝恼怒,一拳便望傅元影身上打去。砰地一声,“雨枫先生”肩头略沉,便卸下了气力,随即捡起地下的内衫,替国丈换上。

国丈像个孩子,打过了人,气也消解了几分,又道:“雨枫,说正格的,你和杨大人熟么?”傅元影道:“当朝五辅,天绝传人,我是久仰大名了。”

琼武川道:“你第一回见到他时,想到了什么?”傅元影道:“面带城府,语无真心。”琼武川轻蔑一笑:“那你只看到了皮相。”傅元影哦了一声:“那老爷子看到了什么?”琼武川道:“我见到了他身上的‘气’。”傅元影笑了笑:“老爷子是惊叹于杨大人身上的‘秀气’,是吗?”

“放你妈的屁!”琼武川脱下了衣服,说话更粗了,大声道:“秀气?什么秀气?我女色尚且不爱,还爱什么男色?”傅元影微笑道:“那倒是。老爷子清心寡欲,天下罕见。”

“讥讽我是吧?”琼武川火大了,正要再次出拳打人,却听傅元影道:“老爷子,手举高。”拉住了国丈的手,带他穿过了袖子,琼武川咒骂几声,任他替自己穿衣,嘴中却吼道:“听好了!琼某生于永乐年间,经五朝四帝,看尽天下风流人物,却没一个人能像杨肃观那样…”顿了顿,话声转为低沉:“生具南面之气。”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南面之气,亦即王者之气也,傅元影微起错愕,随即摇了摇头,释然一笑:“老爷子,雨枫倒不知您还善于看相。”

琼武川摇头道:“雨枫,你不是官场中人,自不信谶纬的道理。可咱们这些朝廷里打滚的,最信者三,一是命、一是运、一是气!几十年下来,潮起潮落,教你不信也难。”

傅元影不置可否,含笑又道:“那照老爷子看来,杨大人的面相有何特异之处?”琼武川深深叹了口气,道:“记得是景泰三十三年吧…那年杨肃观打了个败仗,到了奉天门前,那时我也刚好路过,猛一见到他,突然被他吓了一大跳,险些滑了一大跤…”

傅元影皱眉道:“滑了一跤?怎会如此?”琼武川喘息道:“这我也说不上来,我只记得那天他背对着奉天门,凝望北京,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便在心里直喊,对!这就是南面之相…我见过的…”

傅元影越听越是不解,皱眉道:“老爷子的意思是…那时的杨大人看起来很面熟么?”

琼武川低声道:“这我说不清楚…反正那一幕就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自那之后,我便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早晚能飞腾人间…”

这话玄之又玄,傅元影自然听不懂,他推测半晌,忽道:“是了,这是因为他长得像他父亲杨远,所以站在奉天门前,猛一下便让您误认了,是吗?”琼武川摇头道:“不是。杨远身上没有他那种气。”傅元影道:“您的意思是说,他父子俩长得不像?”

琼武川道:“说不像,那也不算,这杨家父子都是白面斯文,也算有几分神似。可不知为何,他老子就没那个气,不似他这大儿子杨肃观,让我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

傅元影越听越胡涂,便道:“老爷子,我这样问吧,您初见杨大人时,他那时多大岁数?”琼武川道:“那年他刚从少林寺还俗,年方十八。”傅元影道:“那时您便觉得他有‘王气’么?”

琼武川摇头叹道:“那时…那时还不觉得。”傅元影微微一笑:“这么说来,这王者之气还是与时俱进的?”琼武川听得讽刺,却也不去反驳,只低声喃喃:“看来…真是如此。”

老人家总是老眼昏花,疑神疑鬼,傅元影忍不住笑着摇头了:“那刘总管、柳昂天呢?他俩见了杨肃观,也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吗?”琼武川摇头道:“没听说过。”傅元影道:“那江充呢?听说这江太师是真正懂得面相的,他也没看出杨肃观非比寻常?”

琼武川木然道:“没看出。所以他才成了我的…”突然嘿嘿一笑,道:“手下败将。”

景泰三雄之中,向以江充城府最深、刘敬智慧最高,柳昂天识人最广,想这“江刘柳”三大权臣都瞧不出的事情,琼武川却能慧眼独具,不能不让傅元影半信半疑。眼看傅元影没说话了,琼武川低声道:“雨枫,你当我发疯了,是吗?”

傅元影摇头道:“不,老爷子没疯,疯的是我。”琼武川恼道:“什么意思?”傅元影淡淡地道:“老爷子是赢家。赢家是不会疯的。”

确实如此,十年前复辟大决战,江刘柳都死了,琼武川却活了下来,这是因为他站对了边,靠对了人,从此跃居为朝廷第一世家,无可动摇。不过傅元影却不知道,原来当年国丈选择了杨肃观,竟是因为此人的面相。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人生许多事,往往莫名其妙,这就叫天命。傅元影也不想追问了,伸手拉住国丈的裤带,将他的睡裤拉了下来。琼武川道:“雨枫,你别当我是老糊涂,告诉你,我琼武川为人做事,向来是有远见的,好比说…好比说…”傅元影接口道:“出手打跑自己的孙女?”

“他妈的屄!”琼武川用力一拳捶在床上,吼道:“存心气我是吧?混蛋…你说!说!我为啥要打芳儿?”国丈气得结巴,傅元影却是面不改色:“老爷子是怕那姓卢的,是么?”

琼武川喘道:“看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总算还不胡涂啊…”伸手搭住傅元影的肩头,提腿进了裤脚,咬牙道:“你…你晓得那姓卢的像谁?”先前国丈才说杨肃观身有王者之气,现下又替那姓卢的看起相了,傅元影替他绑好了裤带,便又取来外衣,道:“老爷子,手举高。”

国丈微微喘气,慢慢穿上了袖子,道:“那姓卢的,让我…让我想到了我儿子…”

傅元影闻言一怔,停手下来,只见国丈抚面低喘:“雨枫,你说…为何琼翊样样都强过我,却会比我早死?”傅元影无言以对,正要带着国丈穿衣,却听一声哽咽:“因为他这个人…比谁都有良心…”话到嘴边,突然激动起来:“所以他…注定要第一个倒下!”

砰地一声,国丈把脚一踢,猛听轰然巨响,木桌飞了起来,撞破窗扉,直直坠到了楼下。屋外响起一片惊喊:“怎么了?”傅元影大声道:“没事!这儿有我!”

琼武川虽然年老多病,可发起威来,气力仍是骇人,看他须发凌乱,抄起了桌上钢鞭,使劲一扫,乓琅一声,先将衣柜扫得坍了,随即反手一抽,又将花瓶尽数砸破,傅元影也不劝阻,只退到了墙边,静静看着老人家发泄。

良久良久,国丈放落了钢鞭,双肩不住抽动,竟似哭出了声。傅元影替他穿上外衣,低声道:“老爷子别这样了。当年翊少爷他…是自愿喝下那杯酒的。”骤然之间,老国丈仰起头来,热泪却从眼角滑落,哽咽道:“雨枫,你…你也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的父亲么?”

傅元影低声道:“老爷子,这话该问您的一双儿女,不能问我。”叹了口气,便从衣架上提起朝袍,径自披到琼武川的肩上。

这件官袍色呈艳红,双肩绣以狮虎,正中补子则是一只五彩火凤,看琼武川官袍加身,不知怎地,原本气息短促,却变得呼吸刚猛,原本须发凌乱,却成了豪迈落拓,他不再是什么糟老头,而是本朝右柱国、复辟大战第一大特功,“奉天翊运推诚武臣”,琼武川。

忙了半个时辰,国丈总算穿戴完毕,傅元影擦了擦汗,道:“老爷子,可以走了么?”琼武川左手叉腰,右手提着钢鞭,静静地道:“你坐下。”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天下最大的灵丹妙药,就是这一帖。琼武川穿上了官袍,说话也威严了许多,眼看傅元影乖乖就范,便道:“我这儿有件大事,攸关我琼家满门生死,得立时与你商量。”傅元影心下一凛:“老爷子说的是怒苍…”

国丈制住了说话:“错了。什么怒苍之祸、八王之乱,都要不了你我的性命,真正能见生死的事,是这一件。”说话之间,便从枕头下取出一张字纸,塞到“雨枫先生”手里。傅元影微微一奇,正要开掌来看,琼武川却道:“先别忙。”

国丈目光深沉,傅元影却是心下迷惑,看现今朝廷两件大案,一是立储案,也就是是国丈嘴里的“八王之乱”,再一个便是“怒苍之祸”,西郊阜城门外的那把怒火,前者包围群臣、后者包围京城,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可国丈却似心有旁骛?

屋里静悄悄的,只见国丈握住傅元影的手,嗓音转为柔和,低声道:“雨枫,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傅元影欠身道:“过了元宵,雨枫就五十了。”琼武川伸手出来,轻抚他的面颊,低声道:“这么说来,那个秘密…你也守了二十四年了?”不知不觉间,傅元影身上发起抖来了,寒声道:“老爷子,你…你这话是…”国丈低声道:“那杯毒酒又来了。”

砰地一声,傅元影竟尔滑倒在地,张嘴骇然,琼武川轻声道:“打开纸团。”傅元影大口喘息,勉强撑起身子,只见掌心里有张字纸,已让国丈揉成了一团,他慢慢将之展开,却见到了一行字,见是:“天下第一大笑话”。

傅元影颤声道:“这…这是…”琼武川道:“猜吧,天下第一大笑话是什么?”

傅元影脸色铁青,慢慢将字条翻到背面,看到了一行字迹,见是:“皇后娘娘的儿子…”

“不姓朱”。

“啊呀!”陡见这心里埋藏二十年的秘密,饶那傅元影练了一辈子的内功,还是忍不住双手抱头,狂叫出来,正要将纸条撕得稀烂,却听国丈道:“定下神来,什么都别动。”

傅元影低头喘息,咬牙切齿,又听国丈附耳道:“把字条收好,咱们还得靠它指引,揪出幕后主使。”听得提醒,傅元影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这字条是个线索,他将字条贴肉藏好,深深吸了口气,语音颤抖:“老爷子,这…这字条是打哪来的?”

琼武川替他斟了杯热茶,道:“喝下去,先定定神再说。”傅元影坐了下来,慢慢喝了几口热茶,让心情定下,听得国丈低声道:“我一早起床,见到案上压了这张字条,拿起一看,才知出了大事。”

傅元影咬牙切齿:“有内奸,我…我即刻召人来问。”正要转身离房,却又让琼武川拉住了:“不要节外生枝。这不是府里人送进来的。”傅元影嘶哑道:“何…何以见得?”

琼武川静静地道:“只要是我琼家的人,哪怕是一条狗、一只鸡,都会受这字条牵连。谁会傻到拿自己全家的性命玩笑?”

姜是老的辣,这张字条若是泄漏出去,那便是罪夷九族的大罪。琼府上下两百余口人,无一人能脱身。国丈不愧经历过两次复辟政变,生死关头,拿捏精准。反倒是傅元影方寸大乱,喘了口气,低声又问:“那…那照老爷子看,这字条是什么人送进来的?”

琼武川道:“我推算过,此事只有两个可能。其一,便是立储案。”傅元影心下一醒,忙道:“徽唐徐丰鲁?”琼武川道:“正是。现今立储在即,这些籓王兔崽子早在抓我琼家的把柄,掘地三尺,无所不用其极,这便让他们查出了蛛丝马迹。那也未可知。”

傅元影听着听,忽道:“不会。”这回轮琼武川“哦”了一声:“何以见得?”傅元影道:“老爷子,世上的秘密只消经过我的手,便不会再外泄。”傅元影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断断无转圜余地了,料来“徽唐徐丰鲁”便把琼家的祖坟都掘开了,也挖不出这字条上的秘密,此间事情,必是他人所为。

“喀…嗨…”琼武川推开窗扉,朝外吐了一口脓痰。傅元影又道:“老爷子方才说了两个可能,另一个是什么?”琼武川提起茶碗,漱了漱口,道:“义勇人。”

“义…义勇人?”傅元影面色微变,琼武川皱眉道:“怎么?你也听过他们?”傅元影低声道:“我…我曾听若林提过几次,说朝廷里有一帮人专和杨大人作对,好似叫‘反杨十大臣’,也不知是真是假。”琼武川嘿嘿一笑:“好你个吕若林,明察秋毫啊…”

傅元影不愿拉师兄下水,便转过了话头,道:“老爷子,您和这‘义勇人’有仇么?”琼武川道:“我是杨肃观的盟友,这义勇人却是杨大人的死敌,你说咱们俩家有仇没仇?”

傅元影低声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何以这般憎恨杨大人?”琼武川道:“这些人有的是朝中大臣,有的是江湖术士,全都吃过杨肃观的亏,于是便以柳昂天的名头为号召,结盟立誓。”傅元影纳闷道:“柳昂天?这人不是过世了?为何要以他为号召?”琼武川道:“相传柳昂天…死于杨肃观之手…”傅元影心下一凛,立时默然低头,不再多问了。

守密之难,难如登天,想傅元影的肚子早被秘密装得满了,如何还装得下新东西?听得秘密又来了,忙掉过话头,低声道:“老爷子,倘使这字条真是义勇人搞的鬼…那他们是要…”

琼武川附耳道:“他们是要我背叛‘镇国铁卫’,下手扳倒杨大人。”

傅元影心头大震:“那…那要是老爷子不从呢?”琼武川道:“这张字条便会放到万岁爷的案上,你想咱们琼家会如何?”这话如同雷霆闪电,直打得“雨枫先生”作声不得。良久良久,听他低声道:“老爷子,你想过向杨大人求援吗?”

琼武川道:“这事若让杨大人知道,我琼家立时便倒。”傅元影闻言一愣:“老爷子,你…你不也是镇国铁卫的…”琼武川嘿嘿一笑:“雨枫,你还是没弄懂啊,你可知义勇人的靠山是什么人?”傅元影沉吟道:“是…是宰辅何大人?还是…伍大都督?”

琼武川摇头道:“错了,是皇上。”傅元影霍地起身,颤声道:“皇上?”琼武川淡淡地道:“你可知皇上怎么称呼杨肃观?”他笑了笑,自知傅元影猜不出,便道:“杨党。”

眼看傅元影呼吸加促,琼武川便叹了口气,道:“当年复辟政变之后,皇上立时察觉朝廷藏了所谓的‘杨党’,遍布朝野。你且想想,皇上好容易才拿回了大权,却又听说朝廷里另有党派集结,他会怎么想?”傅元影低声道:“日夜忧惧。”琼武川木然道:“你说对了。”

史记韩信传有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卧榻之旁,岂容有人酣睡?依此观之,杨肃观其实形势危殆,绝非外人想象得那般大权在握。

傅元影低声道:“老爷子…皇上为何会隐忍杨大人至今?”国丈道:“怒苍山。”

傅元影啊了一声,却也听懂了。正所谓飞鸟不尽、良弓不藏,只要秦仲海未倒,皇上便不会和杨肃观撕破脸。傅元影点了点头,低声道:“难怪老爷子会说‘义勇人’的靠山便是皇上。原来藏着这一层道理。”

琼武川道:“没错,皇上不能没有杨肃观,却又信不过杨肃观,为了压制杨党的势力,皇上对反杨大臣总是恩宠有佳,若非如此,那年马人杰把皇上骂得一文不值,如何能留下一条命?”

“马人杰?”傅元影皱眉道:“他…他也是反杨大臣?”国丈道:“客栈里有句话,叫做‘俊杰万山风’。你猜猜,这个‘杰’字指的是谁?”傅元影低声道:“便是马人杰?”

国丈道:“就是他。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这‘俊杰万山风’里的‘风’字,正是柳昂天的儿子柳云风,‘万’字则是现任都察院的大头儿万吉祥。上头那个‘俊’字,则是内阁辅臣牟俊逸,你别看马人杰官大,论资排辈,还只能排到了第七。”

听得朝廷重臣云集,专以反杨为己任,傅元影自也暗暗心惊,忙道:“除了这五人,另外还有谁?”国丈道:“头牌五位,至今尚未现身。客栈虽说到处刺探,至今也还是没个定论。”傅元影低声道:“这些人从不露面,彼此怎么联系?”

国丈道:“这就不清楚了。每回朝堂上要与杨党争执,多由牟俊逸、马人杰他们发动,不过除开‘反杨’这门功课,这些大臣平日多半自行其是,就拿这饿鬼东渡的事来说,牟俊逸主战、马人杰主和,两人便各执一词,公开对着干了。”

傅元影对朝政不甚关心,心里只记挂着字条,又道:“那照老爷子看来,义勇人的大首领究竟是什么人?”国丈叹了口气,道:“此人神出鬼没,彷佛有百变之身。我几次差人跟踪马人杰,他却都能及时脱身,至今仍是一无所获。”

傅元影微微一凛:“老爷子派人跟踪过马大人?我怎么不知情?”国丈淡淡地道:“你们华山玉清是名门正派,有些事情不好出面。我便没通知你。”

傅元影咳嗽一声。自知国丈私下还养了一批探子。白日里的事情,多由华山门下代劳,夜里的事情,则交由这批密探来干。虽说武功比不上华山的大剑客们,下手却狠辣了许多。

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子,皇上知道您也是‘杨党’吗?”琼武川嘿嘿一笑:“你说呢?皇上知不知道?”傅元影心下一凛,忙道:“皇上…皇上已经知道了?”

琼武川裂嘴一笑:“知道?岂止是知道?那年杨肃观挨了一枪,从永定河里爬了出来,你晓得他第一个找的是谁?就是我琼武川!你可知那时他浑身浴血、命在旦夕,却拉着我去见了谁?见的就是皇上!那时琼某赌上了身家性命,与杨肃观歃血为盟,又是谁拉着咱俩的手,感激涕零、自称永世不忘今日之恩?告诉你,那个人便是咱们今日的…”提起钢鞭一砸,厉声道:“皇上!”

杨党、杨党,昨日之旧爱,转眼成今日之大患,傅元影默然半晌,低声道:“老爷子这场富贵,来得着实不易。”国丈仰起头来,怔怔叹了口气:“来得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屋里静了下来,傅元影与琼武川对望一眼,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没作声。

良久良久,听得傅元影道:“老爷子,皇上想过要拔掉你么?”琼武川道:“那还不至于。我手里有张保命符,只消这张符还灵验,我就不会有事。”傅元影道:“您说得是娘娘。”

琼武川道:“没错,就是玉瑛。杨肃观是有远见的人,当年他拉拢我,其实为的就是这条裙带。只消玉瑛还在,他与皇上之间便有个缓颊,可掉句话来说,要是这条裙带污了脏了…”声音渐渐低缓,叹道:“你想他会怎么做?”傅元影道:“他会壮士断腕。”

琼武川木然道:“你说对了。依我推算,杨肃观一旦得知消息,非但不会替我等遮掩,反会率先揭发此事,否则他若受我琼家所累,怕也要跟着一齐倒了。”

前有狼、后有虎,这儿是九五至尊,正统皇帝,那儿却是复辟奸雄,“镇国铁卫”的大掌柜,无论向哪方开战,都是死路一条。如今腹背受敌,国丈却连客栈的密探也不能用了,说来“紫云轩”上下别无依靠,只能看华山高手的作为。

华山门人不少,堪用的大材却不多,先看苏颖超浑浑噩噩,再看琼芳少女骄狂,耍耍威风可以,谋划大事则远远不行,推来算去,只剩下大师兄吕应裳可以援手。只是这“若林先生”总是聪明得过了头,一旦察觉大事不妙,只怕脚底抹油,又要跑得不见踪影了。

傅元影叹了口气,缓缓提起自己的佩剑,道:“老爷子希望我怎么做?”

琼武川道:“倘这字条是八王所为,咱们便有着力之处。毕竟‘徽唐徐丰鲁’所求只在东宫,不会把咱们望死路上送,可若是义勇人所为,事情便难善了。”

傅元影垂首无语,国丈也是抚面沉思,良久良久,听得老人家低声道:“芳儿还在杨家,对吗?”傅元影道:“是。”琼武川道:“那好。你这两日先别急着接她回来,先把她留在杨府,若真出事了,也好扯杨肃观下水。至于义勇人那边…”喘气半晌,道:“你替我去找马人杰,探探他的口风。”

傅元影忙道:“老爷子,马大人是兵部尚书,咱们若是用强…”琼武川道:“没人要你用强。马人杰虽是义勇人,却也是个明白人,当今怒苍兵临城下,大祸在前,他绝不会坐视咱们琼家在此刻垮台。”傅元影忙道:“万一…万一马大人不愿帮这个忙,那咱们…”

琼武川道:“那也没什么,真到了绝路上,琼某便打开西郊阜城门,恭迎怒王进京。”

轰地一声,傅元影脑中一片空白,耳中更是嗡嗡作响,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饿鬼围城,人心惶惶,看国丈虽是皇帝亲家,却也生出了反心,何况其它?眼看傅元影脸色铁青,琼武川便又道:“雨枫,兵凶战危,没人是忠臣,也没人是奸臣,大家都只求个满门保全、全身而退。他们若逼急了我,姓琼的只有反。”

对面是杨肃观,背后是义勇人,头上还有个正统皇帝,三方包夹,国丈的出路无他,恐怕真是在阜城门了,傅元影怔怔望着窗外,又听国丈道:“好了,事不宜迟,你赶紧吩咐家人收拾收拾,说咱们今夜要在红螺寺里挂单,绝不能让皇上起了疑心。”

傅元影低声答应了,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国丈道:“且慢,我还有件事问你。”傅元影躬身道:“老爷子请吩咐。”国丈撑起了身子,慢慢来到傅元影身边,搭住了他的肩头,压低嗓子,嘶哑地道:“雨枫,那个孩子…”傅元影极深极深的吸了口气,听得琼武川附耳道:“你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傅元影低头沉默,并未言语。国丈皱眉道:“都二十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

傅元影道:“老爷子,我答应过翊少爷了。这事不能说。”琼武川摇头叹气:“你想得太多了,虎毒不噬子,我还能害了自己的外孙么?我只想问问你,那孩子平安么?”

傅元影道:“老爷子放心,这二十多年来,雨枫一直照看着他。”琼武川双眉一轩,道:“一直?”傅元影看似目光望地,实则双眼圆睁,眉毛更吊了起来,国丈察言观色,立时猛烈咳嗽,喘道:“那就好…那就好…有你照看着…那我也放心了…”

傅元影躬身行礼,便又走下楼去,木板嘎滋嘎滋地响了起来,渐渐远去。国丈把耳朵贴在墙上,倾听良久,确信傅元影走远了,方才道:“招度罗。”

喊声一出,屋梁上忽然垂下一条绳索,降临了一道黑影,行到国丈面前,躬身道:“三当家。”琼武川道:“方才我和傅雨枫的对答,你都听到了?”那黑影道:“听到了。”琼武川道:“很好,我现下有个差事给你,知道是什么吗?”

黑影道:“三当家要找那个孩子。”琼武川木然道:“你说对了。那孩子理应躲在华山门下,算来已有二十四岁,姓啥名谁不知道、样貌如何也不清楚,但有件事错不了…”

黑影道:“资质,是吗?”琼武川道:“没错。苏颖超成不了大器,华山绝学却不能失传。我要你顺着‘三达剑谱’去找,看看傅元影把‘三达剑’交给了谁,懂得这个意思吗?”

那黑影道:“小人懂得。等找到那孩子以后,国丈是要…”琼武川深深吸了口气:“这我自有处置。”那黑影默然半晌,并不做声,琼武川恼道:“怎么?信不过我?”

黑影道:“小人不敢。”他拉住了绳索,正要回到梁上,忽又顿了顿,道:“三当家,您方才说要迎怒苍入京,该是玩笑话吧?”琼武川道:“那是说给下面人听的。你要不放心,不妨把这话转给大掌柜。”那黑影道:“小人不敢。”

琼武川道:“去吧,记得告诉大掌柜,琼某人的麻烦,琼某自个儿收拾,绝不让他操心。”

黑影拱手致意,身子慢慢飘了起来,顺延绳索,回到了梁上。琼武川立时爬起身来,动作迅捷之至,一时贴耳在墙,确信黑影离去了,方才骂道:“一群混蛋!”

木阶嘎嘎作响,琼武川推开了窗扉,朝窗外吐了口痰,便也拾级而下,离开了精舍。

几十年来,国丈住的地方都没变,一直在紫云轩的“碧涛楼”,此地一来邻近竹林,绿影碧涛,最能陶冶性情,二来地势高,不但可瞧见琼府的家庙议事厅,还能望见少阁主的卧房,紫云轩的过去、未来,乃至于当下,无不在掌握之中。

天色严寒,慢慢又飘起了雪,也不知过了多久,园林里奔来了一人,喊道:“傅师叔!傅师叔!您在这儿吗?”来人年纪颇轻,腰上带剑,正是华山弟子施得兴,来到了精舍下,不由愕然道:“师叔,您…您怎么坐在这儿?”

园林里盘膝正坐一人,正是傅元影,看他满头霜雪寒花,不知在这儿待了多久。

碧涛楼可见过去、可见未来,却见不到脚下。傅元影未曾躲藏,他只是静静坐着,国丈与招度罗来来去去,都没发觉他,因为他是宁不凡的师弟,华山那套藏气功夫,他也练了四十年。

傅元影盘膝而坐,将长剑平放腿上,不发一语,施得兴低声道:“师叔,您…您还好么?”

傅元影抚挲剑身,默然良久,方才道:“找我有事?”施得兴见他神气古怪,心里有些害怕,低声道:“外头…外头来了个太监,说晚间八世子要比武了,要咱们赶紧挑个大伴习出来,他好把名单送进宫里。”傅元影皱眉道:“什么大伴习?这是什么名堂?”

施得兴低声道:“这…这弟子也不大清楚,好像是陪世子练武的伴当,那太监说…说这人选挺要紧的。赵五师祖找不到吕师伯,便要弟子来精舍找您,说要商量这个人选。”

傅元影缓缓站起身来,忽道:“陈得福呢?见到他了么?”施得兴叹道:“那小子不知又发了什么疯,一早便哭哭啼啼,躲在后厨不出来,说自己闯了大祸…”

傅元影点了点头,握住了剑柄,“嗡”地一声大响,剑身已然出鞘,那弟子吓了一跳:“师叔,您…您怎么了?”

“没什么…”当地一声,傅元影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长剑前后摆荡,发出了嗡嗡低响,听他道:“只是看这柄剑藏了这么多年…”说着从怀里取出干布,在剑上擦了擦,淡淡地道:“也该是擦亮它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