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舒站起身,围着浅池踱步,情绪有点焦躁。
待踱到叶吟风身前,他猛地止步:“事实上兰露和红绡死的时候,我很多事都记不清……如果真是我做的,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免得全家受累。”
“那你就不用管是与不是,直接认罪便是。舍你一个,换全家性命,倒也划算。只不知人家接不接这亏本买卖。”
沈望舒苦笑道:“展叶门又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那就是了。他们又不是真来替谁报仇的,只是寻个借口打劫而已!”
叶吟风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既然不记得杀过人,那就是没做过!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事都不记得,可现在若是有人跳出来,让我为不记

得的事偿命,难道我还真去死不成?”
沈望舒全身一震:“原来你也——”他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问,“我确实觉得叶兄有些与众不同。你有时犀利老辣,有时却天真单纯。我记得你说连回家的

路都不记得了,是否是因为失忆才流落江湖?”
“不是不是,”叶吟风连连摇手,“长大之后的事我可全都记得,只是对小时学会说话前的事情,一点都不记得了。”
也就是沈望舒,换第二人,早就老拳伺候了。人的记忆一般从四五岁开始。牙牙学语之时又有哪个会记得?叶吟风有时就像一个未省事的孩子,同他说话虽然

有趣,却也累死人,全不知哪句是真的,哪句是他凭空想象出的。还是方野说的对,他的话完全不可当真。
沈望舒无奈地转了话头:“你说你的剑下从无冤魂,是你师父这样告诉你的?你当真如此相信他的话?”
“当然!师父为什么要骗我?”
一提师父,叶吟风心中顿时涌上一阵沉郁。若是师父肯拿这点小事骗自己,那至少说明师父不失风趣。可师父待他从来都没有半分好脸,自己见了师父,更是

避猫老鼠般连大气都不敢出。说起来,竟连华氏待沈望舒都不如。想来人家毕竟是祖孙,自己跟师父又算谁跟谁啊!
叶吟风努力挥开脑中师父的影子,抽出长剑,走到水洼处,将剑伸入水中,对沈望舒道:“这剑是不是有灵气,一看便知。”
就见那剑身没入水中,竟似完全融化在泉水中,哪里还有剑的影子!沈望舒心中一凛,此时若伸手入水,会不会被瞬间切掉五指呢?待那长剑缓缓抽离水面,如

同一注薄薄的清水随剑柄缓缓升起,真如水之精华凝结而成,难怪剑名“水精”。
“你若还不相信,不妨再试一回!”叶吟风将剑放在水边石上。“此刻便引颈就剑,若是还死不了,便不用缠着我老问了。”
话刚说完,叶吟风只觉四周空气一阵凝滞,周围似有什么东西在剑拔弩张地针对自己。他猛又涌起刚才那种感觉——这里是只属于沈望舒的地方,而他则是个

不受待见的闯入者。他纵然从不知道害怕,此刻也不由有几分不自在起来。
沈望舒呆呆注视着那柄剑,忽然苦笑着摇摇头,下定决心般:“无论如何,我现在还不能死!”随着他的话音,周围那种剑拔弩张的感觉瞬间消失,叶吟风暗

暗松了口气。
打量四周,岩壁上的树干缠满了密密的藤蔓,同沐芳园中见到的几乎一样,只是更粗壮,更密集,叶片如同层层翠玉,润泽光洁。
叶吟风突然明白了在沐芳同中,那巫师为何会避走。此间的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园中藤蔓非妖非魔,它们原就生长在这里,只是到龙堂镖局去守望故人。
现在他已确信,沈望舒绝对曾经到过这里,而且他在此间的日子必定奢侈得如同王孙。那所谓的“山野女子”,或许便是山间神灵。
那些上古神灵化雨洒尘,踏波起舞;驾龙车,驱文鱼;以虎豹为友,以芳草为佩。后来强大的中原狂飙席卷神州,尽管他们也豪勇善战,但却过于浪漫多情,

岂是滚滚铁骑的对手?所以他们败了,退了,隐了,从此在世间难寻踪迹。其实这些神灵的后裔一直就藏身在那些藤蔓和树叶之后悄悄地窥视。只有极少数当地人

知道内情,而他们都像白天那位巫师一样,严守着这个秘密,默默守护这些神灵的后裔。
想必沈望舒的境遇便如同一切民间流传的遇仙故事:误入仙境的凡人在过了一段乐不思蜀的神仙生活后。无一例外地患起了思乡病。山中的生活再好,他们却

仍然留恋凡尘,于是纷纷选择了回去,从此与美貌多情的神仙眷属天人永隔,只留下永世的惆怅。
但是在这个夜晚,沈望舒却幸运地得到了第二次机会!叶吟风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山间仙女此刻正藏身在重重叠叠的枝叶背后,痴情地凝望着自己一度失落的情

郎。如果不是因为有外人在此,她必会现身同他相见,然后用比藤蔓还要缠绵的柔情挽留住他。
但是沈望舒不会留下!龙堂镖局正处于生死关头,他不会一走了之——那个家虽然并不美满,却总是他的家。
夜深露重,林间寒气更深一重,两人衣衫俱湿,江风吹来,都有些受不住。
沈望舒道:“夜深了,还是快些回去吧,山间潮湿,寒气入体便不好了。”
叶吟风前后一看,黑乎乎的全是树影,不由泄气:“我早就认不得东西南北了!”
沈望舒笑道:“沿江往上游走,一定能出去。”
这一夜,方野一人宿于沐芳园中,辗转难眠。下午他因放心不下,脑子一热追着少夫人跑出沐芳园,却换来一记火辣辣的大耳刮子,顿时又痛又羞,觉得天都

塌了。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先是感叹了一番世态炎凉,自己出身寒微,哪里攀得上人家豪门贵妇?他本有些多愁善感的性子,好在不读书,偶尔冒点酸水却也

有限,不一时便忘了心疼自己,转而又心疼起美人来。
下午的事被叶吟风一搅,就那么混了过去。可是接下来,离珠怎么办?她肚里的孩子又怎么办?这种时候,孤立无援的她,自己若是不管,谁又会管?如果美人

出了什么事,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安生。
虽然下午受了委屈,可那点委屈跟离珠的委屈比起来,又算什么呢?若连那点委屈都受不得,跟个女人闹别扭,那便也枉为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