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铁衣在女人面前生就一副贱相,把史展眉逗得前仰后合。两人唧唧呱呱好不热闹,车后的刘舍却置若罔闻。沙铁衣知他夫妻素来如此,越发肆无忌惮,一日

一个师妹想死我了,直视刘舍这位丈夫如同无物。

  此刻,沙铁衣的记忆突然奇迹般地恢复了。眼前的路又变得和十多年前一样清晰。他轻快地打了个响鞭,马儿嘚嘚地向前跑起来。多日的烦闷被这一鞭扫荡一

空,马车似乎正奔跑在多年前,他正载着美艳如花的史师妹,沐浴在众人嫉妒与羡慕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回山庄去。

  直到耳畔传来史师妹一句犹犹豫豫的问话:“沙师兄,你也收到那个了?”沙铁衣顿时觉得一桶雪水从天灵盖直倾而下,心脏仿佛被冻住般缩成一团。虽然眼

睛还看着路,可是脑中却只有褡裢里那张被扯碎又拼起的信。他的表情有点僵硬,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身后刘舍抑郁的声音传来:“这还用问吗?大家肯定都收到了,今日不知还会遇到谁呢。”史展眉轻轻叹了口气,仍问沙铁衣道:“你看,会真是姓温的么?”

应该没错。沙铁衣心里回答,嘴上却轻描淡写道:“看看不就知道了。”史展眉双眉蹙成一团,抑郁道:“前天早起,我们家小海的脖子上被人系了条红色绫子,

把伺候他起床的丫头吓得瘫在地上,好在没伤了孩子。”小海是刘舍、史展眉的儿子。夫妇二人感情不和,婚后只育有一子,一向爱若珍宝。

  见沙铁衣不搭腔,史展眉又叹口气:“还是师兄好,无牵无挂。若不是为了小海,我便是死了也不算什么。其他的师兄弟大概也会来吧。”沙铁衣心道,这位

师妹美则美矣,就是不太聪明。眼下姓温的还没来,乐得一刻是一刻,何必提这些不痛快?他只希望这条美丽宁静的路永远没有完结,要么干脆就直接通回过去那

段简单而又快乐的时光。

  马车很决穿过了树林中几乎看不见的小径,一道溪水泛着金光从路的左侧跳出。向小溪的尽头远远望去,便是平滑如镜的静莲湖,湖面的一半被碧绿的荷叶覆

满,空气中充满了夏日荷花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一行人的目的地静莲山庄就坐落在湖畔不远处的山谷中。又行一段,一座古朴的单孔石砌桥映入眼帘,桥边一

座小小的屋子,下半截是用石桥一样的石材所砌,有一段直伸到水里,绿油油的水草缠绕在石块边缘,柔滑如丝;上半截却是木屋。屋子下,水车的轮子正被水推

着不停转动。

  “想不到这座磨坊还在用!”史展眉发出一声感慨。沙铁衣随口答道:“那当然,要不然前面镇上的豆腐从哪里来。”他心想,就算盛极一时的静莲山庄已是

人去楼空,可百姓们还是一如继往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吧。他又扭头向对岸看了一眼:“对面那家水磨客栈也还在吧?”

  小溪的对岸有条驿道,每年进京赶考的举子都会从那里经过,所以沿驿道修了几家客栈。水磨客栈则是离静莲山庄最近的一家,因豆腐磨坊而得名。当年静莲

山庄声名鹊起之后,这问小客栈除了举子,还迎来许多江湖人。当年沙铁衣跟随父亲来投师时,住的就是这家水磨客栈。

  纵使沙铁衣伸长脖子,却仍然没看到对岸那间青灰色的小客栈,记忆再一次背叛了他。同样背叛他的,还有脚下的这条路。纵然有千般不愿,小路仍直往马车

扑来,迅捷得如同一条激流的河。

  不知不觉中,他们转过一道弯,小溪消失了,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宣告他们已进入一个小小的山谷。溪流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更加激烈的水声。几道

飞瀑掩映在青翠的山谷中,白练当空,闪闪发光。谷中轻雾弥漫,一条小路直直通往静莲山庄。

  那小路是由一些个体较大、形状不一的石块填成,缝隙间一小片一小片地生出了绿草,可这点生机只衬得小路更加荒凉。它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笔直伸出手臂

,拖着马车,也拖着车上的三个人,向山谷深处奔去。

  几片青黑色的斜坡屋顶从山石的绿叶间透出来,紧跟着出现的,是高耸的山墙,长蛇般蜿蜒的、湿漉漉的屋脊,和屋脊尽头爬满青苔的兽头装饰……

  几乎在猝不及防问,静莲山庄那用坚实的石块垒成的巨大庄门已经出现在眼前。石块仍然又硬又冷,泛着青白的光,上面却布满了细小的碎坑。因为很久未有

人踏足,最下面的一级台阶已被从石缝中长出的青草完全盖住了,大门左侧的石壁上则爬满了碧色的藤蔓。

  老态。这是沙铁衣脑中蹦出的第一个词。他还记得多年前向师父告别时,师父的那张脸。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眼前的大门就好似那张脸——痛苦到麻木、心如

死灰、与世隔绝的脸。

  故园尚在,而故人呢?沙铁衣有些怅然。回到这里,他唯一牵挂的人,现在却最最不想见到,大概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马儿长嘶一声,被缰绳紧勒着,不情愿地定下来。沙铁衣和史展眉都没动,只是侧头默默端详着大门。而在他们的身后,刘舍也打起帘子,对着庄门行注目礼

。只听一声非常艰涩的“吱呀”声,沉重的门扉缓缓旋转起来,从黑影深处走出一道人影,身披莲青鹤氅,面如冠玉,五缕长髯,颇具仙姿。就听史展眉哽咽着小

声唤了一句:“吕师兄!”那人两道沉重的目光射来,对三人略一点头:“你们来了。”那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听得沙铁衣顿觉心头一酸。

  有句名诗,“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眼下这几位静莲山庄传人就有这种感觉。他们本已隐姓埋名,在各自的角落平静生活了二十年,却再一次

被卷入江湖恩怨,为已落幕二十年的悲剧再续演一段凄凉的尾声。连带这个被人遗弃已久的山庄,也被迫成为最后的舞台。

  如果他们能在二十年前死去,人们将会反复传颂:静莲山庄的传人,他们年轻、俊美、勇敢、强大、视死如归。可现在,年轻、俊美、勇敢、强大都已离他们

而去,他们也不再视死如归,只能被动等待,在经过一番最后的挣扎后,不光彩地黯然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