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弦是有心说,清圆是有心听,各自都有成算,各自都心照不宣。

这时候春台回来了,进了门匆匆道:“我和月荃打听了一回,老爷来时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据说上京下了一道诏命,老爷的剑南道节度使一职暂留,另封了个幽州刺史,命老爷即刻上任。”

清圆坐在那里怔怔的,她对官场上的事不了解,但早年陈家祖父任过秘书郎,她多少也从他那里听说过一些。

刺史是从五品的官,相较从二品节度使,直降三等,那是怎样的一种颓势,官场上人最明白。一方大吏,要调任必须有名目,于是刺史就成了专供武将迁转的虚衔。老爷留着节度使的衔儿,却要上幽州任刺史,这对于谢家来说,恐怕是前所未有的一场大难了。

“老太太怎么说?”

春台道:“老太太半天没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问,朝廷可是起了监管谢家的念头。”

清圆急道:“那老爷又是怎么回答的?”

春台说:“老爷给老太太磕了头,老太太把跟前人都打发出去了。月鉴和月荃在门前侍立,隐约听见了几句,老爷说圣人原是要解他的兵权,将人押解京城的,后来经不住京中几位将军的哀求,才重下了调令。老爷善战,吐蕃人中早有威名,只要老爷答应出征,朝中禁令还是有望解除的。”

清圆听了这番话,心里稍稍宽怀了些,到底官场上的事她不懂,既然有转圜,就说明事情没有坏到那种程度。

老爷当夜就动身了,从横塘到上京,路程不及到剑南道的一半,快马估摸五六日便能抵达。第二日晨昏定省是雷打不动的,大家照例进荟芳园,照例给老太太请晨安,只是今日和往日有些不同,东西二府的老爷太太们问过了安,并未退出上房,及到清圆这辈进去,室内已经站得满满当当了。

老太太训话,也像皇帝颁布诏书,自有一套平衡朝堂的气度。她并未把老爷解职一事描绘得太严重,譬如很坏叫“不怎么好”,倚着引枕慢悠悠说:“咱们谢氏,原是从幽州发家的,太爷那辈任升州牧,咱们才搬到横塘来。这些年幽州的老宅子虽有人打理,但长久不住,便没了人气。”将视线调向那些出生在横塘的孩子们,“你们呐,从未见过咱们幽州的老宅子,那宅子远比这里的还要气派,毕竟八十年的根基啊,想起来真叫人舍不得。我在想,如今老爷暂调回幽州,咱们趁着这个机会收拾起来,搬回老宅岂不好?这些年在横塘扎了根,横塘虽好,到底小地方,偏远了些。今秋三个哥儿都要武举,武举本就要入京应试,越性儿举家搬回老宅子,那些断了来往的人脉好重新续上,于孩子们的前程也有益。我今儿让你们留下,就是有意同你们商讨这件事,我如今老了,愈发力不从心了,还是要听一听你们的意思,大家好做打算。”

老太太忽然提了这个建议,本府的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但惊着了东西两府的人。

蒋氏和二老爷谢训面面相觑,“老太太想回老宅子,原是人之常情,可咱们搬到横塘二十年,家私全置办在了这里,现在回幽州,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的人口,长途跋涉岂是好顽的!”蒋氏讪讪道,“再说咱们早年已然分了家,我们二房也没有为官为宰的,回不回幽州……其实没什么要紧。”

老太太原本也没有把二房放在心上,只问谢悯和裴氏夫妇,“你们的意思呢?”

谢悯和裴氏素来聪明,知道依附大房要紧。虽说眼下大老爷遇上些沟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横塘再好,哪里及上京!

裴氏笑道:“我们是一心跟随老太太的,纵是分了家,母亲跟前还要尽孝道,哪里能贪图安逸,和母亲天各一方呢!再说我们平哥儿也正是读书的年纪,过两年要考科举,进京可少走些弯路,或是想法子一气儿入了府学,那哥儿往后就有大造化了。”

老太太听了很满意,毕竟这样经历风霜的时候,一家子在一起,底气也足些。三房的两个向来讨乖,不像二房,有好的头一个来,出了岔子跑得影儿都抓不着。横竖他们不去便罢了,老太太道:“既说定了,我打发人先过去布置。房子每年都修缮的,家私木活儿也都现成,只要带上细软就成了。”

这下子二老爷和二太太大觉不对劲起来,三房若不走还罢,三房一说走,那岂不是要占了他们在老房子里的份额?

蒋氏支吾了下,靦着脸道:“老太太才刚一说要搬家,我脑子里头乱成了一团麻,这会子静下来,和三妹妹是一样想头。旁的不说,老太太年纪大了,我们做儿女的,必要就近侍奉才好。老太太定个日子,咱们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横竖老宅子里都是现成的,缺什么短什么,到那里再置办就是了。”

蒋氏脸上笑得花儿一样,一副一家子同进退的模样。老太太瞥了她一眼,复调开视线,“左不过这几日吧,暂且去住上一阵子,等什么时候愿意回来,再搬回横塘也不碍的。”

众人道是,蒋氏笑着出门,一到外头脸就拉到了裤腰,嘴里嘀咕着:“大老爷这回必摊上了大事,现在跟着回幽州,有什么好果子吃!亏得三房,上赶着同荣同辱,万一大老爷栽了,到时候抄家杀头,且有时候呢!”

谢训对这婆娘的乌鸦嘴深恶痛绝,“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盼着他们杀头抄家,与你有什么好处……”

这一对儿骂骂咧咧地,往南去远了。

清圆慢走半步,心头有些彷徨,倒不是为阖家迁徙的事,是为陈家的祖父母。她在横塘,离得近,将来有机会还能去探望他们。若去了幽州,路远迢迢,他们年纪又大了,这辈子想见,恐怕也不能够了。

正难过,身后小丫头子追了上来,说四姑娘留步,“老太太请姑娘过去说话。”

清圆迟疑了下,笑着问:“是请我一个,还是四位姑娘都请了?”

小丫头子说:“单请姑娘一个。”说完便扭身回去了。

清圆略站了站,同抱弦返回老太太上房,进门见老太太还在南炕上坐着,一手搁在炕桌上,偏过脸去,晨光下也是一派黯然。

“祖母。”清圆叫了声,站在地心等老太太发话。

谢老太太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重又浮起和煦的笑,招了招手道:“别站这么远,到祖母跟前来。”

这种时候刻意的亲近,并没有让清圆产生受宠若惊的感觉,她谨慎地上前,纳福道:“祖母叫孙女,不知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牵过她的手,拉她在身旁坐下,怅然道:“你父亲昨儿来见我,京里出了岔子,只怕要夺他的兵权,贬他的官。他昨儿半夜入京去了,咱们在横塘也住不得了。”

其实清圆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举家迁回幽州。老太太见那双鹿一样的大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长叹了一声道:“你年纪小,不知道里头缘故。老爷的官职从节度使降为刺史,以谢家往日的功勋来看,已然是戴罪之身了。殿前司接了秘令,督促家眷般回幽州,幽州离上京一步之遥,便于朝廷约束看管。”

清圆呆住了,一夕之间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她启了启唇,想问什么,犹豫良久还是没有问出口。

老太太知道她的疑虑,点了点头道:“咱们如今就是犯官家眷,要受人暗中监管的。只是圣人念及往日功勋,尚顾全谢家面子,到了幽州咱们日子照旧,不过行动不似往日那么自由罢了。”晓以利害后,便是祖孙正式开始亲近的时候,老太太温声道,“横塘到幽州好几百里路,她们都有母亲护着,只你可怜见儿的,孤身一人。这一路就跟着祖母吧,在我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老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和昨天截然不同。清圆心里明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示好,看来她这个半路上捡回来的孙女,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第 23 章

动身也就在这两天,老爷和老太太悄悄交代, 朝廷既然已经起了这样心思, 就不能容你拖延。及早上路, 及早入幽州, 别等殿前司的人千里赶赴押送, 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抱弦她们忙着收拾,清圆收好她母亲的灵位,便在檐下呆站。她对这个家没什么留恋,只是有些舍不得这个院子。她从别人那里一点点了解她母亲,她母亲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她,唯一有牵扯的,就是同住了淡月轩。

如今连这院子也住不成了, 要千里迢迢搬到幽州去。因为和谢家人不亲厚,又要背井离乡,愈发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像落进了海心里。

春台带着婆子们,将那些露天摆放的花盆都移到遮阳的地方,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站住了问:“姑娘怎么了?可是舍不得离开这里?”

清圆想了想,慢慢摇头。

春台扬着笑脸说:“我和抱弦是自小卖进府的,以前不得重用, 在下房里做些杂事,个个都能使唤咱们。后来得姑娘器重,把咱们带在身边,横竖姑娘在哪儿, 咱们就在哪儿。虽说幽州离横塘远了些,但树挪死人挪活,上外头看看也好。”

清圆起先确实有种故土难离的情怀,后来听她这么一说,也霍然开朗了。要比身世,她们确实也差不多,当初太太派人,自然尽派其他三位姑娘挑剩的。如今几个苦人在一道相依为命,细想来,日子未必就如想象的那样艰难。

清圆定下心来,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上老太太跟前请了个示下,要回陈家与祖父祖母道别。换作以往,老太太很反感提起陈家,这回竟答应了,命人备了好些东西,让她给陈家二老送去,切切叮嘱着:“毕竟养育了一场,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是该同人家有个交代。只是不能逗留得太久了,也不能见着那头的祖母就不想回来,你毕竟是谢家的子孙,记着了?”

谢老太太有她的顾虑,怕她一去不回,可哪里能这么做呢,闹上公堂就是个徒一年,笞五十的下场。祖父年纪大了,经不住那个,清圆知道利害,也绝不会让那头为难。

老太太既准了,便套了一辆马车过去。陈家和谢家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若不是专程回去,连路过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马车停下,抱弦先下车,再回身接应。以前只以为陈家是小门小户,没想到竟是个极殷实的人家。怪道说陈家老太爷早年也做过官,虽比之谢家没有那么辉煌,但要论家底儿,也是不愁吃不愁喝的。

守门的小厮眼最尖,看见清圆先是一愣,然后霍地跳将起来,一路跑一路喊进去:“大姑娘回来啦!大姑娘回来啦……”

院里一阵骚乱,很快阖府都沸腾了,祖父和祖母匆匆跑出来,看见她叫了一声云芽,便泣不成声起来。

抱弦看得鼻子直发酸,那种相见,才是骨肉团聚的相见,是真正不存心眼子的真感情。陈老太太仔细打量清圆再三,含着泪说:“怎么瘦了呢……”转头叫老太爷看,“你说,云芽可是瘦了啊?”

老太爷像做学问一样,斟酌了半晌也认同:“确实是瘦了。”

这个结论一得出,立刻引发了更大一轮的心疼,老太太不住抹泪,“谢家是怎么回事,生生把人讨回去,就这么苛待?倘或供不起吃喝,只管还给我们,何必亏待孩子!”

清圆勉强扮出一个笑脸来,娇憨地搀了陈老太太道:“祖母放心,谢家待我很好。我有自己的小院子,还有几个贴心的婢女,那里要什么有什么,一应都不用愁。”

这么说来倒稍感慰心些,大家挪到厅房里去,复又道了几句家常,待要提起即将远赴幽州,清圆又觉得说不出口了。

陈老太太何等缜密的人,一眼就看出她有话要说,心便提了起来,“可是他们因你母亲的事为难你?”

清圆摇了摇头,“祖母以前教过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今儿回来……是同二老道别的,谢家要迁回幽州,孙女要跟着一道去了。幽州离横塘那么远的路,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屋里的气氛一时凉下来,所有人脸上都浮起了愁色,抱弦原以为少不得又是一通抱头痛哭,却没有。陈家老夫妇怅然了良久,叹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譬如人家姑娘远嫁的,又怎么样呢。”

陈老太爷十分务实,他开始盘算,“若行水路,慢慢的走,半个月也就到了,我们可以去瞧你。”

陈老太太起身,从里间拿了个红木的妆盒交到她手上,“这本是预备你出嫁时,给你添妆奁的,如今你要出远门,索性给了你,你自己好生保管。不必推辞,换了新的住家,上下打点的地方多了,没有钱,寸步难行。我知道谢家必不拿你当至亲看待,每月的那几个月钱,能按时按数到你手上就已经不错了。好孩子,他们不疼你,你是我一尺三寸捧大的,我们自是心疼你。你去了幽州,千万保重自己,若遇着挫折,莫往心里去,只要不伤心,任何人都伤不了你。倘或幽州不好,就写信回来,我让全哥儿过去接你。”

抱弦侍立在一旁,暗暗为这位老太太的见识叫绝。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四姑娘小小年纪,会有那样冷静长远的考虑,根源就在陈老太太身上。这样的门户,这样的家业,老太爷虽上了年纪,依旧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倜傥,这宅门里头,早年只怕也没消停过。

清圆在祖父母跟前,从来不必装样,就像祖母说的,路远迢迢,谁也不知道幽州如今是什么局势。这钱留着,将来是一条退路,钱是人的胆,有了胆,便不必畏畏缩缩,瞻前顾后了。

“若我能在幽州立足,一定接二老过去团聚。”清圆跪在地上,深深磕了个头。

陈老太爷说:“起来,起来,我知道必定有这一天的。幽州离上京近得很,那里高官云集,遍地望族,只要嫁得一个好人家,何愁将来不能飞黄腾达?”说完笑得朗朗,那点离愁别绪,到这里仿佛已经消散了。

清圆却知道祖父的脾气,这番话并不是当真看开了,是他无可奈何下用来安慰自己的。当初她被谢家硬讨回去,祖父挽留不住,也是这样安慰祖母,说谢家是大族,全和达官显贵往来,云芽生得好看,将来的出息肯定不小。留在陈家,小门小户,反倒耽误了她。

“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长在陈家。”回去的路上清圆说,“小时候积攒下来的教诲,够我受用一生。”

可不么,看开些,看远些,不在方寸之间计较得失,这是在谢家养大的儿女所不能及的。主仆两个一路喁喁低语,到了谢府大门前,抱弦打帘下车,结果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阶前的贵公子。

“姑娘……”她回身唤了清圆一声。

清圆也瞧见了,避又避不开,便从容下车,叠手纳了个福,“三公子。”

她还是老样子,没有太过激烈的情感,一颦一笑都是淡淡的。李从心面对她,不免有些愧疚,那天他回去和他母亲提了那件事,后来才知道他母亲竟托了观察使夫人登门撇清。这样的举动,对一个姑娘是莫大的伤害,他为此和他母亲大闹了一场,但错已铸成,补救也来不及了。

关于清圆,从初见时的惊艳,到如今一心求娶,即便只有一个月,也具备了完整的发酵过程。这种身世辞章的美人,和那些惺惺作态的闺秀不一样,也许起初他只是存着猎艳的心思,但越到后来越认真,原因不明,可能是因为她的淡漠,毕竟他自小到大就没受过冷遇,那些倾心相付的姑娘们即便被伤了心,也还是不悔和他风花雪月一场。偏偏这位四姑娘是个例外,他为见她一面千方百计,送了吃的又送信,层层递进下,就是石头脑袋也该明白了,结果她一味装傻,油盐不进。

他无法窥出她的心思,是手段高超,还是果真对他没意思。遍游花丛的小侯爷有种棋逢对手的困顿感,他这人从无门第观念,哪怕谢纾的仕途岌岌可危,也无法阻挡他那颗勇于征服的心。

“四妹妹,”他诚心诚意地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若早知如此,我绝不会贸然和我母亲提起。我一直在等我母亲的消息,我以为她托了观察使夫人,是为上门提亲的,可谁知……“

这位贵公子实在是个好看的人,哪怕到现在,清圆也很叹服他的容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双楚楚的眼睛里含着哀伤的波光,就是这样的眼神,应当曾经让很多姑娘为他死心塌地吧!

只是这样不知疾苦的侯府嫡子,从来不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他不知道他的一时心血来潮,会让她陷入怎样尴尬的境地。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陈家祖母早就教过她的,她也不愿意说伤人的话,只是笑道:“有些事不去试一试,总不会死心,如今知道结果,便没有遗憾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多谢三公子厚爱,谢府不日就要举家搬往幽州,来日没有机会再见了,三公子多保重吧。”

她说完,就携抱弦登上了台阶。正要进门,李从心又追上前两步,急切地叫了声妹妹,“谢家搬离横塘的缘故,我早就知道了,你听我说,将来前程……”忽然意识到这话犯忌讳,一时顿下来,斟酌再三压低嗓子道,“你是谢家人,势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一……你大姐姐是无碍的,她和兰山订了亲,便是李家人。你……你……”

清圆明白他的意思,若她也许给了人,日后谢家祸及满门,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这份心倒是好的,她也很感激他,但如今就算侯夫人亲自登门,这件事也成不了了,因为丹阳侯不过是没有实权的爵位,谢家有难时,他们帮不上任何忙。

“多可惜,不能继续在横塘住下去了。”清圆没有接他的话,笑道:“祖母吩咐过了,这两日就要动身的,我们还有好些东西没收拾,就少陪了。”

她同抱弦缓步进了大门,没有告诉他,其实再过五天,就是她及笄的日子。

☆、第 24 章

“姑娘和丹阳侯公子,果然止步于此了么?”抱弦轻声问。

清圆道:“从来没有迈过步子, 何谈止步于此?老太太有句话说得对, 人家身份高贵, 和我不是同路人, 我将来要找个知冷热的, 他不是。今儿不小心了,让我难堪一回,明儿不小心了,又让别的姑娘误会,那还了得?所以不能要……虽说他眼下着实有心,还是不能要。谢家尚未到那样地步,侯府就不顾人脸面, 哪天真要没落了,我在人家又成了什么?”

她看得那样透彻,并不像那些急于摆脱眼下困境,便以婚姻作为出路的姑娘。抱弦放下心来,含笑道:“其实也不必一口回绝, 就算认个哥哥也好。”

清圆嗤地一笑,“我自己的哥哥都没有一个将我放在眼里,倒去指望外头的哥哥?哥哥妹妹, 不清不楚,若没有那份心,就不要拿这个做幌子,勾得人丧魂落魄的, 何苦来!”

抱弦简直不知怎么说她才好,哎呀了声道:“将来的姑爷,得生多少个心眼子,才能在姑娘跟前站住脚!姑娘看得太明白,其实也不好,人这一辈子,糊里糊涂才过得舒坦呢。”

清圆看向远处的天,天上云翳倒映在她眸底,她眉舒目展,笑道:“我情愿清醒着死,也不愿意糊涂着活。这世上多少有福之人是当真糊涂的?大智若愚,却被人当傻子罢了。”

* * *

到底临走前的准备都做好了,老太太特特儿空出两天时间,让众人和亲友道别。为了顾全脸面,走当然要走得不慌不忙,不能让人看出是赴幽州受人监管去的,一家子套了漂亮的马车,衣服细软满满塞了几十个箱子,待装好了车,便插上小旗上路了。

顶马笃笃,头一辆是二老爷的车。谢训和蒋氏挑帘远看住了十几年的府邸,心里感到一阵惆怅。

“白辛苦一场。”蒋氏牵着手绢掖泪,“当初吵得一天星斗才分来的屋子,如今铁将军把门。咱们一把年纪了,还要另换地方,重谋出路,你说可怜不可怜!”

二老爷很看得开,“人在哪里不能活?幽州有咱们的老宅子,房子连成了云,你还怕老太太不给咱们分家?不分家才好呢,混在一处,就吃公中的粮,省得自立门户,还要自己谋生。”

这倒是真的,当初闹着分了家,虽说二房分得了很可观的一笔钱财,但架不住他们父子日夜挥霍。如今铺子、庄子、地,卖了一项又一项,临到要走,二老爷还欠着外头几千银子。因怕老太太责骂,蒋氏只得悄没声儿地拿一处园子作抵押,要不然今儿想走得踏实,只怕也不能够。尝过了分家后的苦,还不如当初没头没脑混在一处,她管不住的人,自有老太太去管,少了多少麻烦。

蒋氏起先满心不甘,转念想想又高兴起来,哎呀一叹,伸直了两条腿。正兀自受用,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喧哗,打帘看,看见有个年轻公子拦住了一辆马车,隔帘和里头人说话。

蒋氏踢了二老爷一脚,“那是谁?丹阳侯家三爷不是?”

谢训探头朝外看了一眼,“正是呢,这是来送谁的?要不是举家要往幽州迁,实在又是一门好亲啊。”

那厢清圆坐在马车里,团团的一张脸,笑得有些孩子气。

“多谢三公子相送,就此别过吧,后会有期。”

李从心原本生得白净,这次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过于着急,颊上隐隐泛出红来。一手按住了她的车窗,切切道:“横塘到幽州路远迢迢,四妹妹路上一定要多加保重。我在幽州有几位旧相识,彼此交情甚好,若是妹妹有难处,大可去找他们。”一面说,一面递进一张纸来,“只要和他们提起我,他们自然知道,绝不会为难妹妹的。”

清圆接过那张纸,一瞬倒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小侯爷。

“三公子的恩德,我怕是不能报答啊。”她笑着,眼里涌起一点浮光来,复垂下眼睫,捏着那张纸道,“总之多谢你了,倘或以后三公子来幽州……”

李从心说会的,“妹妹先去,我过两个月也要上幽州,到时候自会去找你。”

清圆有些惊讶,惊讶之后又坦然,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抱弦放下了窗上帘子。

马车复动起来,手里那张纸的一角被捏得滚烫。春台不住往她手上瞄,清圆便展开了,泥金小笺上端正地写着一排官职和官员的姓名,尚书列曹侍郎刘爽、上骑都尉路燕钊、宣威将军徐引、殿前司都使沈澈。

春台对那些繁琐的官制一窍不通,纳罕道:“这位三公子怪得很,写了这些人,难道遇上了事,真去找他们不成!”

清圆却懂得李从心的用意,也算是一片苦心了,“这些都是掌刑狱和兵事的官员,万一老爷那头有个长短,他们能救命。”

春台听了,忙把小笺接过来,仔细收进妆盒里,喃喃道:“那千万要收好,这可是咱们的保命符啊。”

抱弦叹了口气,“这位三公子……真是可惜。”

若说可惜,确实是有,失之交臂后长成一个小小的疽,看是看不出的,但触之会痛。

不过后来的惆怅,都被长途跋涉的辛苦冲淡了。没完没了的赶路,走了一程又一程,路上清圆年满十五了,老太太给她办了个简单的及笄礼。那晚停在驿站里,抱弦替清圆换了件云纹上裳并散花长裙,老太太拿笄替她绾了发。以前垂髫的孩子,从今往后便是大姑娘了,奇怪只是换了个发式,倒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老太太看着她,感慨地说:“我们家的姑娘,最小的一个也成人了,我看着你们一个个及笄,还记得自己以前盘头时候的情景,一眨眼,几十年都过去了。”

上了年纪的人容易惋惜光阴易逝,年轻的人多嫌时光过得太慢。前几天因挪了地方蔫头耷脑的众人慢慢适应过来,倒也是一团热闹的气象。扈夫人笑着说:“老太太何等有福气,儿孙满堂。四丫头是咱们家顶小的,如今连她都及笄了,老太太往后便可享清福了。”

清圆恭恭敬敬给老太太纳了福,又给扈夫人和叔婶们见礼。照理说家里的妾室,除了清和的母亲莲姨娘属贵妾,需要单独行礼外,对于通房出身的梅姨娘是不必太过拘礼的。但清圆却不,她照例上梅姨娘跟前纳福,这种场面上受她一礼,已经是莫大的尊重,梅姨娘起先淡淡的,但见她眼里有自己,反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哎呀,姑娘快免礼。”梅姨娘站起身虚扶了一把,含笑说,“姑娘这样周到,倒叫我不安了。”

清圆笑道:“姨娘跟前有两位哥哥呢,劳苦功高。我寻常不得机会和姨娘亲近,今儿是我及笄的日子,姨娘来作见证,我理当给姨娘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