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圆随芳纯进去,恭恭敬敬给菩萨磕头上香,芳纯平时是个大而化之的脾气,进了寺庙却处处小心。脸上带着肃穆的神情,深深顿首下去,前额结实抵在蒲团上。起身从殿里退出来后问清圆,“你求了什么?”

清圆说:“阖家平安。”但对于阖家的解读却并不包括谢家人,是远在横塘的陈家祖父母。春台递了成把的香过来,她低头撕开上面的封条,一面问,“姐姐呢,你求了什么?”

芳纯红着脸说:“自然也是阖家平安。还有一桩,我也求子,我和都使成亲两年了,一直没有动静,我心里有些急了。”

这是不避讳她,才愿意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清圆是没有出嫁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恰好看见殿门前有解签的,便道:“姐姐请人算一卦吧。”

芳纯是急性子,想做什么恨不得即刻飞身过去,手里成把的香没有点燃,也来不及各处敬了,一股脑儿塞进了清圆手里。指指那个燃着一排蜡烛,供客人点香的灯亭,又指指白石座上的铁香炉,“点了全放进去就是了,让各路神佛自己分去吧。”

清圆捧着芳纯递过来的香,看着她和侍女又折回去,半路上遇见了熟面孔,停下来互相颔首问好。

抱弦道:“都使夫人脾气真爽利。”

春台接了清圆手里的香,又分一半给抱弦,吐舌道:“让各路神仙自己分,亏她倒敢说。”

抱弦携春台往灯亭子去,灯亭离大香炉不过四五丈距离,因明火太多,抱弦请姑娘在香炉旁等一等,她们点完了拿回来,没的姑娘不留神,燎了衣裳。

清圆只好听她们的安排,独自站在那里。

仰头看看天,今天天高云淡,穹顶蔚蓝,蓝得要把人神魂吸进去似的。只是这平台上地势高,风也比底下更大些,吹得帽裙翩飞阻挡了视线。她抬手分拂,幕篱的正面有接口,长而软的滚雪细纱,把她大半个身子罩起来,分开便像打帘一样。

可她掀起帽纱,头一眼见到的不是护国寺上方的蓝天,是一个俊眉修眼的男人。他像那天一样,穿着繁复的织锦襕袍,眼眸深邃又复杂。

清圆和他打过三回照面,两回在黄昏,一回在深夜。印象中反正那是个长得极好看的人,但究竟如何好看,还是模糊的。如今朗日晴空下再看,那种华贵深稳,甚至微挑的眼梢下暗藏的玄机,都似乎别有一番风味。如果他身后金甲的兵勇是一柄钢刀,那他就是刀背上精美的纹路,你以为这是装饰?其实是放血的血槽。

她这程子总希望能当面归还他留下的东西,可真正见了,心头又畏缩。也不知怎么开口才好,撤后半步叠手行礼,却听他幽幽的,刻意压低的嗓音传过来——

“四姑娘,沈某好像落了东西在你这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 36 章

原来是记得的呀,所以那晚并没有喝醉吧!可是既没喝醉, 怎么又把那面玉佩塞给她呢……横竖人现在是遇上了, 东西还回去, 一桩心事就了了。

清圆说是, “那日之后我上贵府拜访, 可惜并未遇见殿帅。今儿可巧,本以为殿帅不在幽州……”说来奇怪得很,芳纯先前还说半个月后才轮着他休沐呢,谁知他就出现在这里了。想是因为公干吧,她也没有计较那许多,摘下纽子上的荷包,双手承托着送上去, “我替殿帅保管了几天,一直妥当收着,如今完璧归赵……”

沈润看着那个临风而立,时刻都含着笑意的姑娘,谢家那样的虎狼窝, 没能磨灭她天性里的乐观和洞达。果真人成长的环境很要紧,横塘收养了她十四年的老夫妇极有处世的学问,没有子女, 只潜心抚养她一个,她六岁开蒙,八岁吟诗,学问女红都很过得去, 最要紧的是有一颗聪明清醒的头脑……一切符合想象,很好。只是谢家确实难缠了些,女孩子有一个不太理想的娘家,连带着姑娘都贬值了。小小的庶女,待价而沽,谢纾掉进沟里爬不上来的时候,就算把她填进窟窿做个六七品小吏的妾室也不是不可以;如今谢纾爬上岸了,原来准备为打通关卡牺牲的幺女,怎么也得从小吏的妾室,升作大员的嫡妻了吧!

他的视线降落下来,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细嫩柔软的指节,羸弱薄脆的甲片。他没有去接,轻笑了笑,“不是这个。”

清圆有些纳罕,心道怎么不是这个呢,他连瞧都没有瞧一眼,怎么知道不是这个?难道是看大小么?他还想拿这小小的兽面佩换酒瓮?她越想越心惊,这可不是好玩的,谢家能为老爷掏出上万银子暮夜金,为她,恐怕连一百两都不愿意出。

她着急起来,微微红了脸,那双托着小荷包的手复又往上敬了敬,“殿帅,就是这个,不会错的。我今早上亲自过目,亲自装进去的……”

他听了垂眼一顾,“四姑娘一直随身携带?”

清圆想起抱弦的话,微怔了一下,“我一直想找机会还给殿帅,所以每回出门都要带着。”

沈润的眉眼逐渐褪去了凌厉,有笑意沉在眼底,“四姑娘有心了,原来你一直都在盼着沈润么?早知如此,我该上贵府拜访四姑娘才对。”

他说自己的名字时,有种谦和的,温柔的神气。清圆还记得那晚月黑风高,他的那句“四姑娘似乎很怕沈润”,没有锱铢必较,完全是讲私情的语境。清圆喜欢研究那些场面人物说话的方式,每一个用词,每一次停顿,都有他们的深意。可这次隐约窥出了一点不寻常,也品咂出了他话里的调侃,她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姑娘,没有经历过那些,当即大大不自在起来。

望望他身后的班直,他们对上宪的话恍若未闻,似乎见惯了他暗藏机锋的手段。清圆翕动了下嘴唇,讷讷道:“不敢当,我是为了还殿帅东西,本就该是我拜访殿帅的。”她又托托手,“请殿帅查验。”

沈润摇头,“不是这个。”说完微眯着眼,轻轻将她含进眼框子里。

她急得厉害,脸颊酡红,眼里隐约浮起一层水光。十五岁的小姑娘,到底还是太稚嫩了,不明白男人这样的迂回是什么意思。那面玉佩他也没想收回来,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她收了,就是她的东西。

可她忽然又定了神,轻舒口气道:“兴许是我弄错了,这东西不是殿帅的。”说罢莞尔,“那殿帅究竟落了什么在谢家?我回去找一找,找见了再给殿帅送去。”

这下他脸上的笑意敛尽了,看那个兰花一样的孩子,笑得又甜又天真。

她善于以退为进,这是与强者交锋时最妥当的手段。人的性情,过钢易折,过于机灵也有后患。与其自己冥思苦想,不如将问题扔还回去。

他慢慢昂起头,四下看了看,“这是人间清净地,说得太多,怕对佛祖大不敬。”言罢又看她手中的荷包,“四姑娘收好,那是你的东西,千万别弄丢了。”

清圆心头作跳,他人前端着架子,眼波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要是屏退了左右,换下这身官服,恐怕更是个叫人心肝俱颤的顽主了。

认真说,她长到这么大,除了家里的哥哥和祖父的侄孙全哥儿,就只接触过李观灵和李从心。李观灵是仁人君子,坚定守常,全副心思都在做学问上。李从心呢,繁花似锦的大背景下长起来的贵公子,自得自在,有一片自以为是的丹心。但这位殿帅,年轻将才,位高权重,明明弄得谢家上下心惊胆战,转头又言笑晏晏,和人玩笑起来。

清圆握紧手里的兽面佩,知道这个话题应当到此为止了。清风吹着鬓边散落的头发,她拿小指勾了一下,笑道:“殿帅上护国寺来,是有公务么?”

就是这不经意的一个动作,细细的指尖嫣红一点,别具风情。沈润眼色微暗,曼声道:“今日抄付春山的家,他和这庙里首座是故交,我来拿人的。”

又是抄家,又是拿人,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刚才还说清净地,不谈红尘事,转头就将兵戈之气带进了佛门。

清圆正有些迟疑,忽然听见人声鼎沸,从后面的观音殿传来。忙回头看,一列班直压着一个僧人大步而来,那僧人也许反抗过,被打得乌眉灶眼的。押班的人见了沈润,上前叉手行礼,“殿帅,人已押解,听殿帅发落。”

沈润淡淡瞥了一眼,“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扰了香客多不好!”

清圆心里一清二楚,他分明是故作君子,故意说给人听。说完心平气和地转身,抬指一扬,领着麾下往山门上去了。

权这东西,走近了看原来面目狰狞。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践踏人,付春山落马了,以往和他有深交的也得跟着受牵连,不管你是官宦,还是方外人,只要查案所需,你就得进殿前司的大门。

清圆看着沈润走远,那块兽面佩还握在她手里,原本一心要还的东西人家不收了,可又口口声声落了物件在她这里,她开始隐隐担心,是不是她从陈家祖母那里得来的一盒妆奁就要不保了。或者这位指挥使深知谢家的意思,看轻了她,有意来撩拨……清圆忽然觉得天矮下来,心里一团气狠狠憋着,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直要把她堵死了。

抱弦和春台到这刻才过来,点香并不需要花多长时间,然而回身见姑娘和沈指挥使对面而立,却令她们不敢上前。

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被震慑有之,体人意儿也有之。看那两个人对站着说话,一个锦衣如血,一个淡得烟似的,是清雅底色上忽来浓墨重彩的一笔,意外地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姑娘要还人东西,总有许多话要说,她们便远远观望,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可那面玉佩最后并没有还回去,抱弦又有些忧心,“姑娘,殿帅不肯收么?”

清圆皱着眉摇头,垂眼看看掌心,虽隔着一层镜花绫,也能感觉到底下沉甸甸的分量。她喃喃着,“可怎么好,留又留不得,扔又不能扔……”

正迟疑,芳纯从大雄宝殿里出来,一面摇着手里的符咒,一面道:“据说这个很灵验,我求了一个回去试试……才刚率众的是谁?我怎么瞧着像殿帅?”

清圆勉强笑了笑,“确实是殿帅,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他。”

芳纯倒不觉得意外,“幽州离上京近,这两天又逢雍州牧革职问罪,毕竟那是二品大员,殿帅怎么能不亲自过问!”说着顿下来,有心留意清圆的脸色,“你们可说上话了?”

清圆点头,“恰好碰上,总要打个招呼的。”

芳纯笑道:“你几次三番打听殿帅在不在幽州,我原以为你有什么要紧话要对他说呢,如今见面却只打了个招呼?”

那些内情不能说出口,芳纯毕竟是沈家的人,你同她说殿帅有古怪,回头话再传到人家耳朵里,到底不好。

“我不过想代家父向殿帅道谢罢了,明日我父亲就动身往剑南道去了,殿帅不在幽州,想见也不容易。家里祖母总说要谢过殿帅,今儿既碰上,少不得把话带到。”

至于芳纯信不信,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那块兽面佩最终成为了一桩心病。

清圆坐在美人榻上,极力回忆当天的情形,难道弄错了?一瓯春夹道里遇见的那个人不是他?可她明明亲耳听见他自称沈润的……不知为什么,这人每次都叫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的心思她揣摩不透,因此在他面前便显得有些蠢相。

世上规矩体统,人家一概不在意,她以前所学的应对之道也通通派不上用场。她有些灰心了,泄气地倒回美人榻上,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懒得起身,仰起头倒着看过去,抱弦捧着一盘果子进来,头下脚上,顶天立地。

“姑娘怎么了?”抱弦失笑,“从庙里回来就不高兴。”

清圆说没什么,侧过身子,闭上了眼睛。

抱弦把果盘放在桌上,回身站在榻前问:“还是为了那面玉佩的事么?”

清圆睁开眼,无奈道:“他说落了东西在我这里,我把玉佩还给他,他又不要,偏说不是这个。”

“那他的意思,究竟落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一头问我要,一头又不认这面玉佩。”

抱弦思忖一番,笑着说:“这倒奇了,不是玉佩,那是什么?难道是心么?”

这话一说完,清圆顿时红了脸,低低叱道:“别胡说,叫人听见了像什么话!”

抱弦伴在她身边久了,并不怕她真的动怒,只是连连认罪,“奴婢失言了,请姑娘恕罪。”可是却又不知悔改,细声替她分析,“姑娘先别恼,刚才我虽是和你打趣,可现在琢磨,是不是也有三分道理?姑娘细想想,第二回见面,就在夹道里堵姑娘,借酒盖脸给姑娘塞东西。要是今儿认了,说那晚是吃醉了,倒也罢了,可又不认,这是什么意思?若说讹姑娘,我想人家堂堂的殿前司指挥使,总不至于的,那还有别的什么由头,要这么和姑娘不清不楚地兜搭?”

清圆涩涩看了抱弦一眼,“咱们也不能混猜,万一人家有别的用意呢?殿前司的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端看上回太太预备的那十几个酒瓮就知道了。”

抱弦轻笑,“沈家兄弟胃口既然这么大,姑娘身上能榨出几两油来?”

倒也是的,她一个小小庶女,不得全家重视,在她身上下功夫,完全是白费力气。沈润精于算计,上回的进项也算盆满钵满了,何苦再和她纠缠不清?这么说来,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了。

“上回老爷遇事,老太太的那些举动,明眼人一眼就瞧出来了。如今人家打量我,就是个好戏弄,可以随意轻薄的姑娘。”清圆疲惫地抬起手,覆在额上,“若是沈润派人上门来说,想让我进沈家伺候,你猜祖母会怎么应对?”

抱弦忖了忖道:“起先一定会推辞,说咱们好人家的姑娘,不与人做妾,要做必是正头夫人。”

“依你看,我这样的出身,能去给人做嫡妻么?”

抱弦的眼神暗下来,靳姨娘背的那项罪名,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洗刷清了。姑娘要为姨娘翻案,除非闹上公堂,但如今局势,她到底是谢家人,和陈家再亲厚,陈家的户籍册子上也不会有她。一个把娘家弄得身败名裂的女孩儿,天下哪一处容得下她?

背着靳姨娘的罪也好,为靳姨娘昭雪也罢,哪条都不是通往当家主母的路,抱弦轻叹了口气,“到最后老太太必定半推半就应下,姑娘打算怎么办?”

清圆摇头,目前真想不出好法子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但有一点宗旨是抱定了的,“我不给人做妾,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当面陈情,殿帅见多识广,必定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抱弦沉吟,“或者找都使夫人,请她出面调停呢?”

清圆苦笑了下,“我原说呢,她一见我就百般热络,实在不寻常。现在看来,人家心里早就有底了,咱们何必自己送上门去,白给人话柄!”

也是啊,人说财不露白,可女孩儿长大了,藏也藏不住,多少眼睛看着不算,自己家里还不尊重,叫别人怎么抬举你?抱弦一向知道姑娘不容易,如今发现愈发艰难。譬如身怀财宝,走到哪里都明晃晃直打人眼,来了位侯公子又来一位指挥使,门第虽然都高,但一个家里作梗,一个又将人当做贿赂准备笑纳,认真说来,一个都不是良配。

作者有话要说:暮夜金:贿金。

②首座:佛教名词,意思是四大班首之一,地位仅次于方丈和尚,常由丛林中德业兼修者充任。

☆、第 37 章

清圆是那种善于隐忍的性子,也许开头会慌乱, 但沉淀下来, 就没有什么能难倒她了。

这兽面佩背后究竟藏着沈润什么样的用心, 她已经不想去考证, 如果真有人上门来当说客, 委婉表示要请四姑娘过去给指挥使当妾,事情定下反正不是一朝一夕,她也有法子移花接木,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

先前她为这块玉佩日夜悬心,现在人家既然不认,那她就可以不必再耿耿于怀了。

仔细把它收起来,收进存放妆奁的盒子里。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 真要是在幽州的种种际遇让她觉得前路难行,那就在为母亲讨回公道后,回横塘去。世上的事,有因必然有果,前阵子老爷仕途受阻闹得人心惶惶, 她忙于应付外头的事,倒疏忽了扈夫人和清如她们。如今尘埃落定了,老爷要出关攻打石堡城, 这里头用时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两三年。这么长的时候,那对母女哪里能闲下心来,况且那位侯公子又要来了……

清圆开始静候,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恢复横塘时的生活。无事可做时调香、伺候花草,慢慢将幽州的淡月轩收拾出来,收拾出了横塘的别致情调。

那日变了天,淅淅沥沥的雨从午后遮日的云层里落下来,倒没有盛夏暴怒的疾风骤雨,下得很是缠绵。幽州的气候比横塘更干燥些,下了雨,围栏外的枝枝叶叶被洗刷一新,端看这院子,也变得清透起来。

清圆在月洞窗前擦一盆剑兰的叶子,外面有小丫头说话的声音隐约飘进来,忽高忽低断断续续,也听不太真。过了一会儿春台打帘回禀,说老太太打发人来传话,请四姑娘过去。

清圆放下巾帕,盥了手问:“因为什么传我过去,问明了么?”

春台摇头,“不是上房的人,随意找了个小丫头子来通传,一问三不知的。”边说边给她抿头,喋喋道,“横竖无事不登三宝殿,姑娘好好打扮打扮,兴许是三公子来了。”

清圆隐约也有这种预感,和抱弦打着伞往荟芳园去,雨点落在伞面上,又脆又响打鼓似的。进了院门,见清如的丫头绿缀站在廊庑上,抱弦低声道:“二姑娘也来了,看来真被春台说着了,有贵客到。”

哪个贵客能请得动二姑娘,必是丹阳侯公子无疑。

抱弦搀扶清圆上了台阶,回身熄伞,递给了一旁的小丫头子,自己抽手送清圆往上房去。

绿缀见她们来,皮笑肉不笑地纳福请安,“四姑娘。”

清圆点点头,迈进了门槛,听抱弦瞧准了时机给绿缀上眼药,“绿缀姑娘怎么在外头站着呢?雨大,仔细溅湿了裙子……”

门上月荃把竹帘卷高些,看见清圆,朝她递了递眼色道:“四姑娘来了,快进去吧。”

要说老太太,也是个奇人,前阵子家里走窄了,诸事都以四丫头为先。如今天下太平,又到了姑娘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先叫人通知的一定是清如她们。至于四丫头,非得绕不过去了,才不得不让人过去知会一声。

上房里说说笑笑,似乎很热闹,老太太道:“横塘多好的地方,打从我们太爷那辈起就搬到那里,一住二十年啊!原以为要在那里扎根的,没曾想如今又回到幽州来。淳之也不是外人,不瞒你说,倘或不是遇上了变故,我这么大的岁数了,哪里愿意长途跋涉,受这份苦!你是今儿才入幽州,不知道我们先前的艰难……”千言万语道不尽愁绪,最后哀声长叹,不去说它了。

李从心自然好言劝慰:“我父亲常说,官场上高低起伏本就是常事。别说朝中大员们,就是咱们和帝王家沾着亲的,也不敢说一辈子必定一帆风顺。如今节使重出剑门关,收复石堡城,只要一切顺利,凯旋后少不得大加恩赏,节使的仕途也会越来越宽坦的。老太君还有享不完的福呢,只管放心吧。”

侯公子一递一声温软和气,上房里头相谈甚欢。

清如在外人面前从来不露獠牙,娇声说:“淳之哥哥这回入幽州,是为筹备秋后科举么?”

李从心略顿了下,只说官学里还有些事要他回来处置,看来对于科举的态度不像李观灵,还是有些三心二意。

清圆绕过雕花的插屏入内,这才看见上房里坐得满满当当。槛窗外的金丝帘都卷到了檐下,天热的时候一应用具换成竹制的,这样清爽的陈设,即便外面天色窅冥,屋里也毫不觉得昏暗。

她上前给老太太行礼,又给李从心行礼,笑着说:“许久不见了,三公子别来无恙。”

她没有故作亲热的姿态,还是原来这样客气而疏淡,只是奇怪,两个月没见罢了,倒像是比之前更沉稳,也更精致了。

李从心呆了一回,像话本上没见过世面的书生一样,竟也有对姑娘愣神的时候。等醒过味来有些不好意思,忙叉手回了一礼,“四妹妹别来无恙。”

他们客套让礼,一来一往很戳清如的眼窝子,于是暗暗一哂,鄙薄地调开了视线。

在她眼里清圆的矜持全是欲拒还迎的把戏,譬如她以前养的那只猫,你唤它,它来倒是来,但永远和你保持一段距离。一旦你要上去抓它,它撒腿就跑,却又不跑远,或在桌下,或在窗口,就那么回身看着你,叫你心痒难耐,又亲近不得。

所以她最讨厌猫,那只乌云盖雪最后让人合力抓了,装进麻袋扔到了广寒渠。猫是没了,现在又来了个人,人却没法像处置猫一样随意处置,这就愈发让人觉得愤懑了。

清圆在一旁落了座,老太太方笑道:“这回的事,还要多谢三公子。咱们仗着你小侯爷的排头,才登了一回指挥使府的门。你同沈都知是故交吧?”

李从心说是,鲜焕的贵公子,脸上带着温柔的神气,夷然道:“我同他认得好些年了,交情也算过得去。老太君举家搬往幽州时,我担心节使前途受阻,特将名册交给了四妹妹。”说着看了清圆一眼,笑道,“四妹妹能派上这名册的用场,也算不负淳之的一片心了。过两日都使返回幽州,我再好好答谢他,老太君不必为这件事挂怀,我自会安排妥当的。”

他说完这些话,在座的人顿时神色各异起来。“不负淳之的一片心”,可算十分直白了,他就是冲着四丫头。至于谢家的难关,不过是四丫头顾全大局罢了。能解燃眉之急,只算意外之喜,他不想居功。

清如听得愈发上火,蹙眉看了看她母亲。扈夫人向来比她女儿更沉得住气,依旧含着笑,手里慢悠悠拨动菩提。

谢老太太呢,见他们眉毛官司打得热闹,心里自有她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当即笑道:“大老爷出征了,我们原想再答谢指挥使和都使,又怕他们不肯赏脸。才刚你一说,竟给我提了醒。三公子,你只管宴请指挥使和都使,这份东道由咱们来出,算是尽了咱们的意思。只是偏劳你,又要替咱们周全,待指挥使那头有了交代,咱们再另设宴席,好好答谢三公子,可好不好呢?”